阿伯和黑冠麻鷺

黑冠麻鷺家族。(本報資料照片)

它,終究還是來了,無聲無息。

這一天早晨,看來雲淡風輕。適合喝豆漿。主意既定,遂行下樓。郵差熟悉的聲音,正挨家挨戶,按鈴通知,某某人掛號。他是丹田充沛效率高,總按一次鈴的郵差。出得門來,迎面就是一身綠,黑皮膚、和誠懇的招呼聲:「阿伯臺語),您好!今天無您的信件。」我遲疑了一下,環顧四周,方圓五十公尺以內,毫無人跡,似乎是指向我。但是幾個月來,他只是不多不少的先生早、周先生好之類的問候語,何來「阿伯」?

五十開外的郵差忙壞了,我想。

那隻黑冠麻鷺,佇立在簡易公園草坪上,靜靜等待它的蚯蚓早餐。我也邁步走向豆漿店,今天舍咖啡麪包就豆漿油條,爲的是配合好天氣心情巷子口,只見郵差分派完信件,Mr.Postman遠遠地按了第二次鈴:「阿伯,再見」。

石破天驚的一句……阿伯!

不過兩個字,卻有點難以承受。毋庸置疑,我就是阿伯。頓時四顧心茫茫,這不同於街坊鄰居,小朋友的阿伯稱呼,更不同於家族親戚間,論輩不論歲的叔伯關係。但,爲何他一下改了稱呼,而且快到我手足無措。阿伯分明是講我,上個月不還是先生先生的叫嘛,難道今年真的犯太歲?

村上春樹:「我一直以爲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舞‧舞‧舞‧》)

此席話令人心悸。大和民族的朝如青絲暮如雪,同樣的歲月不饒人。到了豆漿店,甫就座,就發現剛剛沿路信誓旦旦,絕不被阿伯二字打敗的堅持,其實已經蕩然無存。我很納悶,是近年來不論人情練達,臨事反應都不落人後。操控車子,依然凌厲異常。有秀髮飄逸,雙腿修長的正妹出現,絕對影響在下的視線。平常三餐、應酬,葷素不拘,軟硬通吃。數十年如一日。真是瞬間變老的嗎?

心念至此,那三顆小籠包,投箸不能食,豆漿越喝且越冰涼。報紙的斗大標題進不了眼簾。陽光雖燦爛,卻抵不過陰暗心情。提着打包早餐,和黑冠麻鷺來回兩次照面,它依舊不動如山,宛如一位智者等候時機,不管是昆蟲還是蚯蚓,十足該來總會來的神情。

又過了幾天,沒有掛號信自然沒有阿伯。心情漸趨平靜,自己前思後量,「尹雪豔總也不老」,終究是一種憧憬。不老和歲月篤定是愈走離得愈遠。這世上真的是有能與不能,也真的是不必──求全。

說文解字:「伯者,長也」。這個長字,如果不用在度量衡,而用在年紀,則非同小可。如長年臥病,長眠不起。當然,事情也有樂觀的一面,比如常伴左右,長命百歲。這個長字,在現實生活中,好壞都是極大值。你一旦長到被人稱呼爲「伯」者,則表示童顏不再,儘管壯年叱吒風雲,如今只能「飽來覓睡,睡起逢場作戲」(宋‧朱敦儒),這逢場作戲,當然不是甚麼燈紅酒綠了,而是儘可能隨興之所至,一切放空,不必強求。

放得下,還真的沒幾個人。這無關臺麪人物的上下臺身段,說穿就是不服老。有這款症頭,也不是壞事。但過於迷戀青春,整天活在往日,或喜歡以年長的高度,俯視別人的短處,比手畫腳,就有點執迷不悟。梁實秋教授,早年說過這麼一個故事:觀棋不語真君子,偏偏有人在被甩了耳光後,仍然摀着發燙的臉頰,大喊:「要抽車!要抽車!」此類的放不下,不通權達變,接近固執。是長者通病,也很難治癒,姑且不表。

是去年的事,花了幾乎整個暑假時間,練好巴哈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爲這件事,我特地去四面佛上香致謝。比起帕爾曼鄭京和,這些五、六歲即學琴的世界級天才,我以六旬之年,方始拉琴,天才又非我族類,今日的琴技,縱然只能自娛,不能娛人,也心存感激,所以一方面謝神,一方面慶幸自己指頭靈活,音感如昔。既然眼耳鼻舌身意俱全,何來阿伯之謂?

不過,事情也不是全無痕跡。大家都有過的遭遇,比如剛進廚房,轉身就忘記進來幹嘛!又比如下班回家,將車子停在超商前,買好東西就信步回府隔天早上,才發現昨晚沒有開車回來。到了案發地點,白色粉筆歪斜着告訴你,拖吊場見。繳了拖吊費和夜渡資,才把原車領回。更有甚者,有人每天朝九晚五上下班,鞋櫃上頭是面鏡子,上半身照鏡子整理好衣冠,出門時,卻老是忘記穿褲子。有痕跡的事,一樁樁一件件。

過年前,照例整理些舊書籍,有一本掉了書皮的小說,順手一翻,是傑克.倫敦《野性的呼喚》。看了幾行,想起初中時候,第一次讀到深具人性狗狗──巴布,歷盡滄桑,在爲最後一個主人復仇後,告別文明,回到狼羣,併成爲頭領,由人性迴歸野性,真的是熱血沸騰。年少時看這本書,好不快意恩仇。現在重讀,只想要養一隻巴布狗狗,從容生活。

從少年聽雨閣樓中,而今聽雨僧廬下,蔣捷(宋)心境的成長,暗示我們歲月流轉,總是靜悄悄。但總會有一天,發現自己不爲花迷,不再酒困,生活也不復以往有棱有角時,是不是有陌生人稱呼你阿伯,已經不影響大局了。

郵差的大地一聲雷,驚醒不願面對的事實。說是阿伯的時光,無聲無息到來,不如說是自己,經常視而未見。高鐵半票,不就明白表示,是退隱江湖的年紀。這半票之前,凡幾十寒暑,儘管每天戎馬倥傯,人來人往的洗煉。但頭一次,被五十開外的郵差,悠悠然直稱阿伯,也算是遲來的領悟。

淡淡的三月天,乍暖還寒時候,一天樹葉映着陽光閃閃發亮,天氣好到又見黑冠麻鷺,用它一貫優雅姿態,站在綠油油草地上沉思。拿起新手機,準備捕捉它的流線身影,卻發現鏡頭停在自拍功能。高解析的相機鏡頭,面對面的距離,所有日子都寫在臉龐的阿伯,就是我本人。至於天天刮鬍子,日日看着鏡中自畫像,應該是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覺其老罷了。

村上春樹──《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我喜歡把它解釋爲,如果人生像是壇醇酒,一旦被打開,有海風味,泥炭味,苦澀和甜美。古人也說,老來可喜。君不見元朝黃公望,五十歲學畫,八十歲完成《富春山居圖鉅作,流傳百世。相傳老年得志姜子牙,八十餘歲還娶親,就男人而言,太公不是偶像,誰纔是偶像呢?

老了,是很環保的字眼。我們到塵世間,三千公克左右,火化離開時,也差不多得此重量。有位高僧,我只記得下半句,偈曰:「死了燒了,卻似不曾」,綜觀人生,如夢如幻。

它,終究還是來了,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