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悶鬥

朱丘睡醒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遠山的太陽只留個半邊身子,映着西邊的雲一片血也似的紅。他竟是在這躺椅上睡了一整天!

朱丘揉揉眼睛,一翻身,卻碰落了蓋在身上的薄毯。朱丘一驚,連忙坐起身來,卻看到明空和尚正在佛堂前閉目打坐。

或許是聽到了什麼,明空睜開眼睛,對朱丘說道:“我已與你母親說了,今晚,你就歇在我這裡。睡了那麼久,且去洗洗,飯菜扣在桌上,吃完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朱丘答應一聲,吐吐舌頭,緊步跑了開去。

眼見得天色一片一片的暗下去,明空望着遠處青朦朦的天空,眼眸中的慈悲之色愈加濃厚。

等朱丘填飽肚子,盤腿在明空和尚面前坐下,明空卻又久久不說話。好半天,朱丘都有些不耐煩了,明空這纔開口緩緩說道:“今夜可能會有些爭鬥,不要害怕。你坐到我身後來,不要亂動。”

朱丘孩子心性,哪裡想的了那麼多,連明空口裡的害怕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是聽說有打鬥,心裡暗自興奮。父親還在越州的時候,有時會和明空打鬥,還常常讓他在一旁看着,他只覺得像跳舞一樣,瀟灑好看的很。朱丘興奮的爬起來,坐到明空和尚的身後,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這時,方府上下燭火通明,燈籠火把亮子油松,照的方府內外比白日還要亮堂些,甚至一些平常沒有人去的地方,也被下人們掛上了幾隻燈籠。一會兒,十幾只孔明燈冉冉升起,這一下,連房頂也是明明白白的。全府上下,可能也只有明空和尚的佛堂,略微暗上那麼一點。

入夜的喧囂漸漸息了下去,慢慢的,只能聽見樹梢上知了在一抽一抽的叫,叫得人心裡越發的緊了。

前院的大門突然砰砰的響起了,衆人心裡沒來由的一縮,又一鬆,縮是因爲心驚,鬆是因爲終於來了。人不怕事,怕得是等。

方守信一揮手,幾個護院提刀上前,慢慢逼近大門,方守禮指揮的幾隊西洋火槍,也各自上膛,槍口瞄準着大門。

哪知,這時門口竟響起幾句嘰裡咕嚕的法語。越州是法國人新近搶佔的殖民地,有人說法語,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打開門來,門前竟是一隊法國士兵。衆人心裡禁不住一陣臭罵,這些高盧雞,簡直是浪費衆人剛纔的緊張。

領頭的是一個法國少尉,他往院裡一瞧,唬了一跳,只見大院裡明火執仗,到處是白的晃人眼的刀刃,更有一排黑洞洞的槍口,直衝着自己。

那少尉臉色煞白,嘰裡咕嚕又說了幾句,這時方守禮也看到了,便走過來,用法語也嘰裡咕嚕的說了幾句。那少尉與方守禮說了幾個回合,搖搖頭走了。

方守禮回身大聲說道:“沒事,法國人見這裡亮堂,以爲我們開宴會,想過來喝酒。我已經把他們打發走了。”

衆人心裡又是一陣暗罵。

方守禮急走到父親身邊,低聲說道:“父親,那法國人聽說了早上阮三兒的事情,過來察看,我雖然哄走了他們,但是聽那少尉的意思,他們未必就立刻走了。”

方顯忠點點頭,沒有說話。心裡卻不是滋味。原來今天早上,胡老三聽到阮三兒的事情後,竟然就沒來方家,只派了一個小跟班來,說自己病了。疾風識勁草,板蕩見忠臣。這胡老三一向與方家親近,平時少不了禮尚往來,今日方家有難,竟轉身而去。而這法國人,雖然平時也有些往來,都是官面上的,從未有深交,這時倒緊趕着過來,真是人情似紙,薄厚難知啊。

方老爺腦子裡一陣人世滄桑的感嘆,渾然不覺法國人走後,樹上的知了漸漸沒了聲息,更不知道,方府周圍的燈,漸次的都滅了,四下裡彷彿天地初生宇宙洪荒時一般,森寂,陰暗,只有方府燈火通明,直衝雲霄。這次第,倒是應了先賢的一句詩: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這方府,就是黑暗中行駛在風浪裡的船,謹守着一絲光明。

但是光明並沒有長久。一陣風吹來,雖是越州酷暑時節,竟有人打了一個冷戰,眼見得黑雲遮月,居然是要下雨的樣子。有那脾氣爆的,張口就要罵娘。可是一張開口,才知道自己發不出聲來。這時前門猛的碎裂成粉,簌簌而落,衆人才見到前檐上的燈籠殘破燭滅,繼而覺得順着前門,一股威壓若有形質,直侵進院來。前院裡假山上樹枝上挑的插的燈籠火把,由遠而近,一一熄滅,像是有風輕輕的推着黑暗前進。黑暗拉開一道長牆,越推越近,直迫向衆人。長牆過處,聲息全無,燈火盡滅。風繼續前吹,吹過站立在最前面的幾個護院,那幾人無聲無息,彷彿突然被人抽去了骨頭,萎成一堆堆肉泥。

見到這等詭異場面,不但方府的護院家丁一個個呆若木雞,就連一向膽豪的方守信、精明的方守德、多智的方守禮三兄弟,也是不知所措。本以爲清門來了,大家刀對刀,槍對槍,就是死也能拼上幾個,轟轟烈烈。哪知遇到的,卻是這等非人的怪事,讓你這一腔的熱血,灑也沒地兒灑去,生生的逼迫。

風吹黑牆,似慢實快。衆人裡有那些聰明的,想要轉身而逃,但卻抽不開腿,那膽小的,想張嘴喊天,卻是發不出聲。正在此時,說是遲那是快,只見前堂猛然躍出一道人影,卻是方婉容搶身上前,奔跑中雙手連續結了幾個怪異的手勢,奔到最前處,堪堪與黑牆相抵,方婉容伸手取下腰間的香囊,在手裡一抻一灑,只見片片金蓮花瓣凝在空中,貌似雜亂無序,仔細看卻又連爲一體,錯落有致,亦猶如一牆。那股威壓,迎到花瓣,登時一滯。

藉着這一滯,方婉容回頭衝着衆人大聲命令道:“都退到前堂門口去!這是玄門秘法,都要小心!”

黑暗裡有人輕輕笑了一聲,那聲音,應該是個年輕人。又聽見一個年老聲音說道:“天女散花?不入品的水平,也敢出來現眼?”另一個年老的聲音幽幽接道:“看來朱家果然是凋零了,也罷,今夜就將這百年的恩仇,做個瞭解吧。”

話音一落,只見那股威壓越聚越厚,剛纔不過若有形質,現在卻是越聚越厚,漸漸的竟似烏雲壓城,泛着鱗光。方婉容站在院中,苦苦支撐,臉上的汗珠,瀑布也似的滾落。凝在空中的金蓮花瓣,夾在兩股力量之間,先是出現幾道裂紋,跟着那遠離方婉容的,竟像被人生生拉開,碎成數片。方婉容見狀,猛然盤膝坐下,咬破中指,揮手一灑,滴滴血雨夾在花瓣之間,瞬時金蓮花瓣中裂者彌合,碎者復聚,凌空懸浮。一時,花瓣與血雨共生,隔斷光明與黑暗。

黑暗中便聽到之前的老人又說道:“死便死了,何必強撐?恁的讓人多費氣力。”說完,那烏雲搖頭擺尾,竟是幻化成龍,迎頭一撞,金花血雨,俱成齏粉,簌簌而落。

方婉容花容慘白,雙手連結法訣,傾盡全力,卻也只是將那花粉在空中又凝了一瞬,就這一瞬,烏龍長嘯,橫尾一掃,方婉容直覺壓力如山,再也支撐不住,漫天花粉頓時落英繽紛——遙想那時花開,天女愛憐,如今不過剎那,零落成泥。方婉容一口鮮血吐出,身子在這漫天花雨中,像斷線的紙鷂,飛了出去。方守信縱身向前,將姐姐接住,一接到手,便蹬步急速退後。

不料那烏龍並不着急,停了一停,慢慢散去龍形,漸漸淡去。

但見黑暗中,慢慢走出三個人來。二老一少,想來就是剛纔發聲的三個人。

衆人看去,老者都一般胖瘦,中等身材,五十多歲的年紀,卻是滿面紅光,精神矍鑠。只是一個頭發烏黑,一個頭發雪白。中間那個少年,手執摺扇,玄衣瓜帽,腰間佩着玉玦,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英俊非常,一表人才。

少年衝着衆人拱拱手,說道:“清門、愛新覺羅•載泓,見過諸位了。”

衆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曾想到,使出剛纔那種黑煞手段的人,竟是眼前這個眉清目秀,清雅俊朗的少年。更不曾想,這少年竟還是滿清皇族之人!這時方顯忠的話音從前堂屋中朗朗的傳了出來:“遠來是客,還請公子進來說話。”

載泓清然一笑,提步向前行去。衆人紛紛如避虎豹,讓出好大一條通道。載泓不以爲意,舉步進屋。

方顯忠心裡滿是疑惑,不明白爲何清門要現身相見。這江湖上的秘法,向來只有有數的幾個門派通曉。自己女兒能使出天女散花,想必也是自己那女婿朱一舟教的。碰上這等秘法,普通的江湖人,逃也逃不了,只能束手待斃。好在那幾個門派,都自律極嚴,並不對普通門派出手。清門既然已經擺明車馬,要將方家上下斬盡殺絕,爲何大佔上風之時,要停手現身說話?

載泓進的門來,自顧坐下,停了一瞬,手撫摺扇,不等方顯忠發問,自己先說道:“聽說過幾天就是方老丈的六十整壽了。本來打算等方老丈過完壽誕,再來叨擾的,只是家裡突然有事急催,不得不提前幾日,還請老爺恕罪則個。”

這滅門的血事,在載泓說來,竟是老朋友間相互寒暄一般。

方顯忠搖搖頭,心中苦笑,口中並不示弱,便回道:“倒是讓公子費心了。人老了,多一日少一日的,也沒什麼兩樣。老朽只是不知道,剛纔公子爲何要突然停手?”

載泓笑笑,說道:“江湖仇殺,雖是不死不休,但是也沒有牽連無辜的道理。朱一舟此刻不在方家,我清門和朱家的恩怨,也本不必牽扯到方家。今日之事,倘若方老丈能交出朱氏血脈和明空和尚,清門自然不會與方家爲難。”

“老朽一見公子,直覺清雅異常。不曾想公子會說出這種話來,難道是看不起老朽嗎?老朽雖然少小離國,長居這越州,違背道義的事情,自問還是做不出來的。倘若公子停手,是爲了這句話,要叫公子失望了。老朽一家,並無貪生怕死之輩。”

載泓微微嘆了口氣,說道:“一人何輕!一家何重!一人輕生取義,不過一人;一家重義輕生,家之不存,義之焉附?”

“老朽看來,一人如一家,並無區別!”

載泓起身一拱手:“倒是我孟浪了。既然如此,那麼……”

載泓話音未落,一個聲音突然叫道:“我不想死!不過是幾個孩子,交出去又怎麼了?我們又打不過,最後還不是一樣?!”

原來院裡衆人在載泓進屋之後,都擠在門口聽着。聽到可以活命,心裡都是興奮無比。一會兒聽到方老爺一口拒絕了載泓的提議,心裡又一下子到了冰窟。真是說書人說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闖進來。

眼看的兩人三言兩語,已是把話說盡,載泓站起身來就要告辭。回想剛纔那可怕的景象,那膽小的,這時卻分明膽大了起來,雜在衆人之間,忍不住就喊了出來。

聽的這一聲喊,載泓撲哧一樂,方顯忠卻是黑了一張臉。屋裡屋外,一時一片寂靜。

載泓輕笑道:“既然王老丈和家人們的意見不合,這樣吧,我留一炷香的時間,你們好好商議一下,一炷香以後,咱們再做計較,也不遲。”

說完,與黑白二老一轉身,走出屋門,漸漸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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