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從塵陽到遼安,數天的馬不停蹄,當我終於能下馬的時候,屁股基本上已經失去了知覺。

雖然本人不好坐船,不過當我看到那幾只候在江邊的船隻,想到我上了船就能呈『大』字型愛怎麼躺就怎麼躺,還真是有些感動涕零。

告別了飛沙塵土,覺得江上的空氣格外清新怡人。我上去就先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皇甫令雪剛剛和四長老等人談事完畢。

岑淳的事已告了結,他們現在還能談什麼,我想不外乎就是類似於總結會那樣。

看到我,皇甫令雪以外的人極有默契地散了。

我按住額頭,心裡開始盤算着,以後要怎麼讓他們把我當作扈唯,而不是教主的誰誰誰。他們非要這樣提醒我,我的身份有多麼特別嗎?

雖說有特殊待遇是好事,但特殊到這種份上就有些過了。

其實都怪皇甫令雪,他在人後怎樣倒無所謂,可他在人前也一樣張揚,不知收斂,明擺了就是讓大家都知道我和他『交情甚好』。

都二十七八的人了,還這麼小孩子氣,真磨人。這個不要臉的老不休……

皇甫令雪裝作看不見我的一臉忿懣,笑問:「睡得好麼?」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我嘀咕。

他沒聽清,臉湊近過來:「你說什麼?」

我真想狠狠一口下去。

臉蛋長得再好看又怎麼樣?給他一個牙印,看他頂着那樣的臉以後還怎麼見人。

不過最終我只是把他衣領一抓:「走,去甲板上透透氣。」

從船艙裡出來,江風頗大,用來吹走滿肚子怨氣倒是最有效不過。

我眺望着遠方的水平面,想到來時是這條路,回去也是這條路,我的處境、心情,卻已經與當時截然不同,難免有些感慨。

這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在一個不該來的時代,喜歡上一個不該喜歡的人。

未來又會怎樣?未來……我擁有那種東西嗎?

唉,怎麼想着想着就傷懷起來?我搖搖頭,決定暫不考慮那麼多,先把眼下的困惑弄清楚了再說。

「那天的男人……」我向皇甫令雪打打手勢,「就是阻止了你解決岑淳的那個男人,他是什麼人?」

「他?」皇甫令雪淡然答道,「他是洛昭帝,寧昭雲。」

「喔噢,是皇帝唷……」其實這幾天我有猜到一點點,只不過親耳得到驗證,仍是有些不可思議。

堂堂一國之君,居然那樣子跑到戰場裡晃悠,實在太亂來了。

想想還真是可惜。那可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親眼見到的,真真正正的皇帝啊,我卻連他的容貌都沒看清楚,唉。

搖頭惋惜了一番,我接着問:「他當時幹嘛要阻止你?」

皇甫令雪小忖片刻,才說:「他要親自動手,取岑淳的性命。」

「這是爲什麼?」

「當年先帝在狩獵時被毒蛇咬傷,後不治身亡,這件事被作爲了意外事故。不過後來有查,冬季的樹林中出現本不該出現的毒蛇,極有可能是岑淳所策劃。」

就是說,爲了手刃殺父仇人嗎?

這樣看來,洛昭帝和皇甫令雪的經歷倒有一點點相似。

「既然如此,爲什麼不直接判岑淳死罪?」

我不解地皺起眉,「何必還大費周章地弄那麼多名堂出來,連累一大堆人跟着拼命。」

「只有線索不夠。」皇甫令雪搖頭,「可能瞭解內情的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

我託着下巴思忖了一會兒,忍不住爲他打抱不平:「就算是這樣吧,皇帝也沒有立場非要你把岑淳的命交給他。他的父仇是仇,難道你的就不是嗎?這也太霸道了。話說回來,當時你何必要同意他?直接一劍下去得了。」

皇甫令雪無謂地一笑,用手指梳起我額邊的留海,靠上前來,鼻尖碰一下我的鼻尖,輕聲說:「扈唯,岑淳了結在誰手上,並不重要。我已做了所有我能做的、該做的事,這就夠了。」

我再也無話可說。

既然皇甫令雪有着這樣的覺悟,這樣的胸襟,我還在這裡多此一舉地不平什麼呢?

我應該爲我自己感到驕傲。因爲,我得到了一個如此出色的人;這個無與倫比的男人,是屬於我的。

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又怕被看出來,我趕在臉紅起來之前,拿前額朝皇甫令雪額上**。

他猝不及防,低呼一聲捂住額頭,表情不曉得是算好笑還是好氣,或是兩者兼有。

我跟他做同樣的動作,不同的是,我被疼得齜牙咧嘴,在心裡大叫後悔。

失策啊。剛纔忘了控制力度,撞得太猛,但願不會鼓起小包包纔好。

看着我的表現,皇甫令雪這才忍俊不禁,扯下我的手,取而代之將他的手覆上來,在我額頭上按揉着。

「很疼麼?」他問,語氣關切。

不過,也許是我自個兒的心理作用吧,總覺得聽起來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嗯。」我老實承認,下撇着嘴角。

皇甫令雪臉上的笑容舒展得更開,調侃道:「你毫不猶豫地撞過來,我還以爲你練過鐵頭功呢,原來不是麼。」

「去你的。」我狠狠剜他一眼,突然叫疼,「哎喲哎喲!」

他立即停住動作:「怎麼了?是不是我下手太重?」

看他露出滿臉掩不住的疼惜和自責,我心裡才平衡了些。

得了便宜還賣乖就算啦,我大度地饒了他這一回:「還好啦,已經不疼了。你別瞎忙。」

我把他的手抓下來握住,總之,玩鬧先到此爲止,我還有事情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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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我們究竟是爲什麼走這麼急了嗎?」

上次皇甫令雪給我的說法,與我所要的答案,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

這次他別想再拿那種不能成立的理由來矇混我。

被我這樣一問,皇甫令雪的臉色稍稍沈下來,答道:「這次比武大會的目的,是剷除岑淳。如今大會結束,目的也已達到,但事情並未就此了結。我想你還沒有忘記,大會上的勝者將可得到怎樣的封賞。」

「唔……」我想了想,「記得,主要就是晉北數省還有軍隊什麼的吧。」

「不錯。無論這場大會是以何種目的開始,它的結局只有一種:有人贏,有人輸。

君無戲言,皇帝事前既已做出承諾,那麼就勢必要履行。如果有人不予接受,便是抗旨,是大逆不道之罪。」

怎麼說得這麼嚴重?

我迷茫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在這次大會上,你,是勝者,所以,你,該接受朝廷的封賞,否則就是有罪?」

「既然這樣,那你接受不就行了嗎?是給你封賞唉,又不是給你一刀子。」

皇甫令雪自嘲般地笑笑:「我若是想接受,就不會急於離開,乖乖留在塵陽等候聖旨下來便是。」

……

崩潰,我怎麼越聽越聽不懂了?

我懊惱地撓着頭:「不想接受,爲什麼?」

皇甫令雪忽然沉默下來,我好奇地直直盯着他,好一陣子之後纔等來他的回話。

「封賜領地,是爲王;配備軍隊,是爲將。我如果得到這王將之銜,便真的是朝廷中人了。若是我做得不稱職,是爲愧對朝廷,無能無義;若是我功勞太過,以岑淳爲血例,我將受到上方緊盯,隨時可能遭壓制。對於諸如此類的事,我早已經看得倦,聽得厭了。」

這樣說着,他的視線越過我的肩膀,彷彿在眺望着遙不可及的天際盡頭。

「總而言之,無論我做得好不好,都必定會被太多事物所牽制。王將又如何?歸根結底,不過是朝廷的傀儡罷了。」

我愣愣地聽完這一席話,雖然覺悟沒有那麼深層,但也基本明白了話裡表達出的意思。

要說不爲之可惜,那是騙人的。然而皇甫令雪的想法,我能理解。

所以我不加以置喙,只要他覺得這樣就好,那麼,就按照他認爲好的方式去做吧。

我要的,也只是他好而已。

思緒一轉,我問:「既然你已經下定主意,爲什麼不當面向皇帝講清楚呢?」

「就是不想與他面對面。」

皇甫令雪眼中浮上幾絲無奈,悠悠地說,「其實他與我自小就相識,在父王出事以前,我們原本常常在一起作伴,嬉鬧、讀書、習武……。後來分開了十幾年時間,又因爲岑淳的事而有了聯繫。

如今他自毀了一名大將,正是急需用人之時,必然不肯輕易放我。我不擔心他用強硬手段施以逼迫,只是不願聽他談及從前,對我動之以情。這當中糾葛太多,要與他當面談,實在麻煩。」

我呆然地張着嘴巴,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講來講去,原來皇甫令雪就是要躲開皇帝,因爲怕麻煩。

唉呀呀,兩個翻手是雲覆手是雨的大男人,這小別扭鬧得……

我算是沒有語言了。

……

我和皇甫令雪,就這樣相顧兩無言了老半天,最後,還是我體貼人意,轉移了話題。

「對了,那天看你在下擂臺之前,割了一個死人的頭髮,那人是誰?你那樣做是幹什麼?」

「那個人是我終場比武的對手,岑闕。我割下他的頭髮,是爲了帶給吟兒。當日陸公被抄家,雖是受了岑淳之命,而代爲執行的人就是岑闕。」

「喔——」經這一解釋,我總算茅塞頓開。

無緣無故地割人頭髮,害我險些以爲皇甫令雪和那傢伙關係密切,特意拿來收藏呢。

嘖,還好我沒把我的主觀臆測問出口,不然這糗就出大了……

正拍着胸口暗自慶幸,忽然聽見皇甫令雪輕輕『嗯?』一聲。我疑惑地看了看他,只是他並不看我,目光定結在我身後三點鍾方向。

我回過頭一瞧,頓時驚詫地瞪大眼睛。

遠處的江面上,有不下六隻大型船舫,正向這邊緩緩圍攏而來。再這樣靠近下去,它們就要堵在我們前面了。

看樣子是有意的,難道是遇上了水上劫匪?

我很快推翻這個設想。

能乘坐這種豪華代步的人,別人不去搶他就奇怪了,還用得着搶別人嗎?

猜猜疑疑中,對方已經越靠越近。其中一艘最大的船隻,甲板上成列站着一羣人,個個身板挺直,目不斜視,頗有股開道似的莊嚴架勢。

一個年紀稍長的男人越衆而出,走到甲板最前方,揚聲喊道:「封天教諸位俠士,我家主子有請,還望皇甫教主與四長老賞面,移步到這邊船上一敘。」

主子?這又是哪家的妖怪啊?

我困擾地望回皇甫令雪,他也正向我看過來,目光對上,他挑起眉梢,笑得嘲弄卻也無奈,只對我送出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