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對於下午那個刺客的盤問結果,目前已經得知他名叫句曉衝,來自關外。之所以刺殺皇帝,竟然是爲了岑淳,那個不久前才被皇帝用計剷除的大佞臣。

至於他和岑淳之間究竟有什麼糾葛,他那手『彈指神通』師承何處,以及他是怎樣追到幻水山莊來的,還有待繼續審問。

而將要負責全權審問他的人,是回靜。

回靜給人的感覺,確實像是很擅長做這種事的樣子。

只是這些並不是現在的我所能關心的事。

白天時候,後來我一直沒有再看見皇甫令雪。

到了晚飯時,在場所有人的情緒都跟着兩個人的臉色走。

寧昭雲陰着一張臉,駭得他的侍衛們站在一邊噤若寒蟬,咳嗽都不敢咳出聲。

而皇甫令雪身邊隱晦的氣氛,也使得包括四長老和雪吟在內,我們這些同桌的人都如同籠罩在一片烏雲之下。

真要命。好好的一頓晚飯,即便不能達到和樂融融,至少也不該像現在這樣讓人窒息,坐在這兒就像在坐牢。

我想知道下午寧昭雲對皇甫令雪說了什麼,可眼下顯然不是發問的好時機,我就只能食不知味地扒着飯,盼望着這個折磨人的時刻趕快過去。

驀然,在我毫無準備的時候,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從碗裡擡起頭,正對上桌對面射來的一道凜冽視線。

「咳——」我不期然地被嗆一下,險些把口裡的食物給噴出來。

現在可不是適合鬧笑話的氣氛,我趕緊收拾起狼狽,強作從容地應道:「嗯。有話請講。」

寧昭雲聞言挑起眉,那樣子看上去頗有些嘲弄。

「朕沒有什麼話好講。」他冷淡地說,「只是有幾個問題想問你,希望你能如實回答。」

什麼呀?怎麼弄得像大法官似的,先是盤問了皇甫令雪,完了以後又來盤問我。

這是所有上位者的通病嗎?自以爲是,□□集權,連咳嗽都比別人大聲。

我暗自嘆了口氣,勉強擠出一個配合的微笑:「好,知無不言。」

寧昭雲滿意狀地點點頭,開始了審訊。

「朕問你,你來自何方?兩位高堂可還健在?家中有何親屬,例如兄弟姐妹?他們都是以什麼爲生?你從前又是以何爲生?怎麼會來到這裡,是專尋而來,抑或只是因緣際會?」

問、問完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真不知道該作什麼表情纔好。

目瞪口呆?那太傻了。

遊刃有餘?但我確實是被那一長串的家庭調查給問得愣了。

只有哭笑不得,纔是我內心真實的寫照……

等了半天等不到我的回答,寧昭雲擰起眉心,顯得很是不耐。

「怎麼?莫非連你自己都弄不清楚,你是個怎樣的人,有着怎樣的過去麼?」

簡直欺人太甚,我半急半氣地脫口而出:「胡扯。我自己當然清楚。我只是……」

我咬咬下脣,涉及到這部分,我免不了又深感爲難,懊惱地咕噥着,「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怎麼能讓你們也弄得清楚。」

「若果真如此複雜,那就不強迫你非得解釋清楚,朕也懶得聽,倒把自個兒弄胡塗了。」

寧昭雲冷哼一聲,直視着我,目光突然咄咄逼人起來,「朕只問你一句,你會否脫離你那講不清楚的過去,完完全全在此處紮根?」

「什麼?」我渾然怔住。

這是什麼意思?我不太明白。

而我最最不明白的是,爲什麼問出這種話的,是這個人?感覺好怪異……

「不必有這樣或那樣的疑問。」

寧昭雲無禮地打斷我,字字硬而有力,「你只需回答『會』,或『不會』。」

「我……」我是徹底啞口無言了。

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皇甫令雪,看着他沒有表情的側臉,有意置身事外的態度,我不禁想到了這麼長時間以來,一直被我刻意忽略掉的問題。

這個問題,就和寧昭雲問我的問題差不多,只是我從來不會逼自己想出答案。

不顧後果到這種份上,或者已經算是一種逃避了。

我實在無從正視,這個太難太難的選擇題。

也或許只是我的自私,既不肯捨棄自己的過去,以及在現代的未來,同時又不想失去皇甫令雪。

這幾者,我全部都想要。然而,難道我一定必須捨棄其中之一嗎?

如果是這樣,我該怎麼取捨?我能捨得掉什麼?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啪!

寧昭雲猛然一拍桌,低吼:「真是看不下去了!」他騰地站起來,一聲令下,「來人!」

那羣雕像般地聳立已久的侍衛,當即應聲圍攏過來,在寧昭雲身後跪下候命。

「你們,現在立刻騎馬去最近的城鎮。」

寧昭雲頤指氣使,只是說出來的話卻讓人云裡霧裡,「買些紅燈籠,紅綢緞……,喔,還有同心結,另外多買些酒,完備之後立刻帶回來。」

侍衛們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摸不着頭腦,但也不敢多問,齊齊領命離開了。

他們不敢問,總歸是有人敢,並且急於問出來的。

「昭雲……皇上,你這是要做什麼?」

寧昭雲循聲望向皇甫令雪,眉宇中間夾着一個『川』字,咬牙切齒地反問:「做什麼?你倒是說說看,朕還能做什麼?」

他看看皇甫令雪,又看看我,眼睛裡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幾字一頓地說,「你,還有你,明天晚上,就在這裡,由朕主持,由在場所有人見證,成親!你們兩個,成親!!」

咚!

這不是下巴掉在桌子上的聲音,雖然我的下巴的確險些脫臼了,不過發出這種聲音的人並不是我。

至於那個人是誰,我是沒有心思去找了。我更應該找回的,是我的聽覺。

剛纔,我是產生幻聽了嗎?一定是的吧?難道不是嗎?果然還是吧……

皇甫令雪同樣驚得一時間失去語言,卡殼了好一會兒,才低沈地說,「你如此主張,未免有些太過了吧?」

寧昭雲虎目一瞪:「有什麼過不過?!你以爲朕是爲了誰,爲了什麼才這樣做?」

他停下來,約莫是緩了口氣,聲音從高亢轉爲冰一般冷,緩緩道,「朕若是不能將你二人定下來,便勢必要將你們拆散,不擇一切手段。琰然,你選擇哪一種?」

至此,皇甫令雪再也說不出話來。

沒有人能說得出話。

同意?反駁?全都不可能。因爲其它人都和我一般狀態。

呆……

按照這個時代的規矩,將要成親的新人,在婚禮之前有多少天是不能見面的。

雖然我和皇甫令雪原本就朝夕相處,但是因爲事情起得太倉促,今天我就得與他暫別一晚,好歹意思一下。

其實直到現在,我都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眼下到底是什麼狀況,就這樣糊裡胡塗的,居然已經算是定了下來。

因爲當時我沒有反對。

其道理是,兩個當事人都不表態,就等於默許了。

真是暈得死我……

晚上,我被安排在我初到這裡時所待的那個房間裡度過。而送我過去的人,很意外,竟是皇甫令雪。

我知道他一定放心不下我,而且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他所受到的衝擊,相信並不比我少。

我們一路默默走着,肩膀挨着肩膀,卻有一種身在咫尺心在天涯的錯覺。

皇甫令雪絕對有什麼事情瞞着我,我敢打保票。他爲什麼要瞞我,我想他有自己的理由,但我還是不打算任由他繼續瞞下去。

這種滋味太不好受了。

想一想,之前要不是因爲他瞞了我某些東西,害我沒有心理準備,被寧昭雲攻擊得節節後退,我又怎麼會一時失滑,掉進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狀況當中?

主意下定,我停住腳步,喊道:「令雪。」

等他側過臉來看我,我定定地注視着他的眼睛,問,「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對寧昭雲說,我的來歷不清不楚,去向同樣不清不楚,你無法把握但又不想鬆手……之類的話?」

皇甫令雪微微一怔,半晌,才極輕極慢地點一下頭。

我扶住前額:「你怎麼會對他講那種話?再者……,你要說,爲什麼不直接跟我說,卻要告訴他呢?」我問得不假思索,卻忘了考慮到,如果他當面對我說了,我一樣給不出確切的迴應。

皇甫令雪眉頭緊了緊,眼神一下子黯下去,旋即又異常地亮起來,火焰一般灼人。

「就算我告訴你那些事,你會留下麼?」

他扣住我的肩,指尖幾乎嵌進皮肉裡,他反問,「即便我不想方設法的困住你,你也會一心一意留下,不想着去別的地方麼?」

我震住,半個字都答不上來。

就像先前,我做不出那道選擇題,現在,也還是做不出。

就這樣怔怔地和他對望着,在寂靜中不斷流去的時間中,我才發現,我是第一次如此接近這個男人的內心。

我觸碰到了,他心底深處最軟弱的角落。

那裡刻着一個名字,叫作『扈唯』。那裡沈澱着一種情感,叫作『患得患失』。

我……我讓他感到害怕了嗎?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懸吊着他的心情嗎?

而我竟然,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考慮過……

我不屬於這裡——,每次這樣告訴自己的時候,我所想到的都只有我自己。卻忽視了對另一個人而言,『我不屬於這裡』,這樣冰冰冷冷、沒有感□□彩的一個概念,意味着什麼。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領會到他的想法。

他想留住的,不單單是我這個人。他要的,不是一個軀殼。

不錯,我的心意的確給了他,可是我又怎麼能篤定地保證說,我絕不會有二心,不是對人,而是對事。

這樣的我,是不是已經負了他……

「琰然。」一聲召喚,不知道該說它來得及時,或是恰恰相反。

我跟着聲音轉過頭,看見寧昭雲負着手站在院門處,臉色不佳地瞪着這邊。

扣在我肩上的手鬆開了,當我重新看回去的時候,看到的,只是一張角度正在改變的側臉,直到什麼也看不到。只剩下一抹漸漸遠去的背影。

忽然間,心口痛得彷彿□□了一把利刃。

我按住猛然窒悶起來的胸口,一點一點地蹲了下去。

如果,假設有這個如果,未來某天我真的離開了這裡,將連他的背影都看不到……,想要心痛,也不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