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西安是座淬了糖的古城，金黃色糖漿從西安的天上灌下來，灌過土牆和護城河，灌了個柳綠燈紅，繁華數百年。
糖味涌到夜晚的步行街，男女老少趕集似的走在路上。程生站在窗子邊上，看着天上“嘭”地炸開兩束煙花，火星一點點沒落在半空中，早上折文還纏着他，說快過年了，得空我們去買點年貨好不好，討個喜慶。他前十八載的人生裡從來不信這些東西，可能是和折文在一起待久了，謊言聽一千遍也成真了。他去翻黃曆，說大後天就是個好日子。我們去長安南路的步行街。折文高興的跳腳，給他變魔術似的變了一個玉觀音出來，踮着腳繫到他脖子上，“新年禮物。”
紅繩繞過脖頸一週，白玉垂在胸前骨肉。
他想在西安過個年。他還急着想同折文坦白，其實我爹不是打漁的，我爹是做生意的，開了個公司，掙了點錢。我是他的小兒子，十五歲在國際奧數比賽上拿了金獎，被遠在長江以北下棋的老大爺提起，被十五歲的折文聽見，被當成傳說。
傳說中的程生不過是個可憐人，心裡除去折文只剩得下一份天真。
在重慶的十幾年，他在學校，公司和家之間來來回回，只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該像他阿孃那般溫柔善良，所有男人都該像他爹那樣聰明狠絕。他學會了狠，狠到如果有一天他爹死了，他也可以迅速的找到公司的所有合同，劃分遺產繼承股份。這是他爹教的。
可是折文不一樣，折文是玉做的。
程生認識折文，認識一個西安的秋冬。
昨天早上趙宇出獄，中午就被一夥人堵在巷子口追債，碰巧趕上出門買牛奶的程生，回家取了這兩個月來大部分的積蓄給趙宇抵了債，趙宇被人扯着領子摁在牆上，還頗有血性的喊着：“別！別給他們！不用管我！”又被人打了兩拳，鼻子上青了一塊，嘴角還淌着血。
回了家，程生把醫藥箱放到趙宇面前，說：“你自己處理一下。”
趙宇一見到程生話就特別少，憋了半天才支支吾吾的張口說：“我，我以後會還給你的。”
“恐怕沒有以後了。”
“這些錢我不白給你，買你些實話。”
“給我講講折文的事，從頭到尾。”
“折家祖上幾代都是倒騰古董的，在我們這一帶那是有名的很。而且他們家有一個祖傳的寶貝，據說可解萬難，上個世紀就被估價到了，”趙宇神秘兮兮的，用手比了個八，“這個以上的數。”
“那個時候好多有錢人家可都擠破了頭要得到這個寶貝呢！”
趙宇說的得意，程生聽的心寒。
“後來吧，有一個西南邊的生意人帶着一箱子美鈔來求這寶貝，雖然給的錢很多，但是折文他爹肯定是不賣呀。結果你猜怎麼着？”
“結果那個生意人竟然買下了一片的地產，拆這兒的房子，學校，商鋪，大人失業，孩子沒學上，大家也就紛紛都搬走了。可是折家這，搞古董的，講究風水，這，哪能隨便搬呀！結果就跟拆遷隊起了糾紛，兩邊動起手來，那邊也沒真想着弄死人，但是一不小心他爹就……”
“後來娘也跳了樓，事情就鬧大了，這的空房子也沒人敢動，那時候整條巷子裡就住着一個不到十歲的折文。”
“那個公司爲了彌補，又在咱們這個區建了所學校，不要學費還管飯，和重慶的一所貴族學校還是手拉手定點幫扶的，那裡有錢人家的孩子用過的筆，看過的書，穿過的衣服都會寄到這來。我也是在這所學校裡碰見的折文。”
“我第一次瞧見他是在文藝晚會上，他們班人演話劇鬧他，說他漂亮，讓他穿裙子扮演白雪公主。我就，以爲他是個姑娘，就想追他來着。還全校放了話，一個月內追不着就裸奔。”
“後來接水的時候在樓梯口遇見，聽別人喊他‘折文’，我才知道他居然是個男的。我就覺得很丟臉呀，就叫着三兒，小李每天放學去堵他，收他保護費什麼的。”趙宇低笑一聲，“那時候是挺混蛋的。”
“我也是聽家裡大人講的這些事，知道了之後覺得蠻對不住他，就拉着他拜了把子，我發過誓，一定會罩着他，不管他報不報仇，或者幹什麼別的，只要我趙宇在一天，就不會讓別人欺負了他去。”
“可惜，也沒做到。”
程生說：“你做到了，你把他保護的很好，你還替他，”
“害，你說小迪姐那檔子事呀！折文這孩子把小迪姐當唯一的親人，小迪姐受了欺負他肯定是要拼命的，是我沒看住他。我進去就進去了，那折文要是進去，就他這模樣這小身子骨，那指不定得受多少氣呢！”
“我在裡面這三年，小迪姐還來看過我。我問她，‘折文呢？折文不來見我，是不是生我氣了？’小迪姐跟我說，折文被選上今年的交換生，去重慶那邊的貴族學校唸書去了。當時嚇得我，恨不得從那監獄裡飛出去，我真是怕他幹出什麼瘋事傻事來。”
“後來他寫信給我說，他不想報仇了，他想好好唸書，好好活着。”
趙宇三年前收到信，在監獄裡大哭了一場，如今回溯起來，心情意外平靜。
“我們沒人敢問他，他在那邊一年，見到了什麼人，發生了什麼事。”趙宇苦笑一聲，“說句不中聽的，我們看見他活着回來，四肢健在，已經覺得是萬幸了。”
“他現在比以前還胖了一點，挺好的，挺好的。”
兩人都沉默了許久，終於，程生開口道；“我還剩一個問題，你說的那個生意人，或者那家大公司，是不是姓程？”
趙宇震驚的擡頭瞧他。
答案已經被擺在眼前了。
程生從屋子裡拿出來一個鐵盒子交給趙宇，“最後一件事，明天晚上，長安南路步行街，你來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