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道成肉身

一九九五年冬天,阿媽抱回來一個六歲幼女。是在天橋上用五十塊錢買的。

一家子爲迎接她二人在廳裡設宴,十幾個女傭忙的在院子裡跑來跑去。我正專心逗着鳥,娘就把我喊過去,讓我照看她抱回來的小姑娘。

小姑娘落在我面前的地上,髮髻同我腰線一般高。我愣愣的站在那兒,開口同她講話,“你叫什麼名字?”

姨娘湊上來,笑道;“叫什麼不打緊,進了我陸家的門,現在是陸姑娘,以後就是陸夫人!”

可惜這陸姑娘是個啞的,姨娘去給老爺賠笑了,我又開始遣詞造句,憋了半天突然想起來書裡王熙鳳頭回見黛玉說的親切話,於是一字不落的問她:“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

妹妹朝我眨了眨眼睛,還是不講話。

嗚呼,不會真是個啞巴吧!

飯後,娘搭着我的手說讓我多帶帶她,和她說說話。

“可她小我將近十歲,我同她沒什麼好講的。”

阿孃又湊在我耳邊小聲說,“傻小子,這以後可是你媳婦呢!不要虧待了人家。”

我聽見這話把筆一撂,冷笑着說:“這都什麼年代了你們還搞童養媳那套呢!”

阿孃哄我:“這姑娘長得多俊呀!你要是嫌棄她沒讀過書,我明天就去給她找個學上!”

我高三的時候她才小學一年級。我送她上學,看娘給她扎的羊角辮晃進江南的早市裡,透過蒼茫茫的霧,筆直的走在瀝青公路上。

直到校門口,我抓住她書包帶,問她:“待會老師要是問你名字,你說什麼?”

她朝我搖搖頭。

我讓她伸手,用鋼筆在她手心寫“陸小迪”。然後假裝鼓勵的拍拍她的肩說“去吧。”

她攥緊了拳頭,堅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揹着小書包朝着學校大鐵門氣勢的走去。

放學出來的時候她眼眶紅紅的,跑過來朝我攤開手掌,細密的汗珠下,藍黑色墨跡在她手心炸開刺。她眼淚珠子一顆一顆的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和我說,“沒,沒了。”

我噗嗤笑出來,問她:“你不會一天都攥着它吧?”

“只,只給老師,看了一眼。”

我瞧見她這幅樣子,爲我起的潦草名字感到愧疚。小迪,是我養的八哥的名字。

爲此,我回去之後又搜腸刮肚的給她起了好幾個名字,陸季霖,陸南市,陸盧陸,陸路蘆……

然後一個個用毛筆寫在宣紙上,晚宴時候當着一大家子的面擺到桌子上。可她還是徑直的把巴掌拍在了“陸小迪”上面。

娘登時黑了臉。

第二天我的八哥“小迪”就被送到了隔壁王建國家裡。“小迪”是個有血性的鳥,據說當晚就把王建國家裡鬧了個雞犬不寧,也不枉跟我主僕情深一場。

日子過得久了,全家上上下下小迪小迪的喊來喊去,我也逐漸忘了那隻鳥。我畢業之後就在家附近做了個學校裡的老師,偶爾也給報社投投稿什麼的。活的很像個正經人。

小迪還上着學,突然有一天跑過來和我說,“哥哥,我知道你名字的含義了。”

我放下書,“說說看。”

她站的筆直,像朗誦一樣字正腔圓的說:“今天語文老師教了我們一個詞,悖世,意思就是不顧世俗禮法,就像哥哥一樣敢作敢爲的新青年。我覺得哥哥名字裡的北市,就是取了悖世的諧音。”

很。有。道。理。

我驚歎於她這一團無中生有卻邏輯清晰的推理,於是很負責的點點頭,道:“不錯。你名字中的迪,就是智慧的意思。我給你取這個名字,看來是取對了。”

她心情更好了,好到突然撲過來朝我臉上“吧唧”一口。

她已經十二歲了,我決定找個時機給她講講男女有別。

“……所以,女生是不可以隨便親男生的。”

“那親了會怎麼樣?”

“會懷孕。”我一本正經的嚇唬她,“懷孕是妻子的特權。”

“可是我就是你的妻子呀!”

我假正經的喝一口茶水,跟她講:“你是我的妻子,這是誰規定的?”

她仔細琢磨了一下,回答我“大家都是這麼說的。”

“大家?什麼大家!那就是封建思想!是那些狗屁不通的世俗禮法!”我邊慷慨陳詞邊瞧她的反應,她向來都是無比信任我的,這點我不擔心。緘默片刻,我又平靜道:“這世間有一種很寶貴的情感,叫**。愛讓人快樂,也讓人痛苦,讓人強大,也讓人脆弱,讓人敏感,也讓人麻木。小迪,我且問你,你對我,有沒有愛呢?”

她安靜的走了。她是個聰明的孩子,自然會明白我這番苦心。

可是我失算了。夜裡她敲我的門,跟我說:“陸北市,我對你有愛的。”

我自然明白她這種無理稱呼的背後意義。都怪我,平時沒有多給她宣傳一些自由戀愛的思想。我迷迷糊糊地回她,那是你見過的世界太小了。我避開她直勾勾的眼神,“嘭”的把門關上。

第二天陸小迪離家出走了。

我在心裡抽自己巴掌,也氣她的倔強脾氣。

我們報了案,到處的貼尋人啓事,一年過去也沒有找到。警察跟我們說,算了吧,早些挑個墓地吧。

我終於丟了那些唬人逗鳥的閒散習慣,得空就去她的墓地前坐着。給她講時下流行新的裙子款式,她必然喜歡;兩個學生偷偷談戀愛,我這個做老師的非但沒制止,還努力處處成全了他們……

千禧年,家鄉搞建設,土磚玉瓦的老房子全要拆掉,要換成新時代的玻璃樓房。我見不得這些,決定換個地方討生活,於是一路北上,跨越大半個中國從江南來到西安。都說西安六朝古都,柳綠燈紅,是中國的好地方。

結果我水土不服,第二天就進了醫院。

然後在隔壁的病牀,我時隔多年瞧見了一個人。

她身形長開了,安安靜靜的睡在那,可我還是能一眼就認出來,陸小迪。

我問對面躺着的大爺,知不知道這個小姑娘是生了什麼病?

大爺跟我說,這個小姑娘他認識,不自愛的很。幾年前來了他們村,沒多久就跟男人有了孩子,後來傳了開,男人礙於名聲不能要她,孩子也流了。

我越聽越氣憤,拔了針站起來同他理論,這怎麼就是不自愛!二十一世紀怎麼還有你這種封建餘孽!

大爺氣的也罵我。然後動靜鬧大了。

我不知道她多久醒的,那些污言穢語聽見了多少。當我轉過來,就像她第一天放學回來一樣,她看見我還是忍不住想哭。

哭的指尖兒都通紅。

然後啞着嗓子說:“陸北市,你騙我,親了不會懷孕,上牀纔會懷孕。”

我也忍不住要哭。

後來她帶我回了一個野巷子。跟我說她這幾年一路北上,見過了大世界,曉得了什麼叫**。

我像個大哥哥一樣摸她的頭,我們小迪長大了,是大姑娘了。

她做鴇兒。我跟自己說,新時代的女性,是該要解放自己的。

我在等個機會同這位新時代的女性領證。

可我等到了兩張醫院的報告單,一張懷孕報告單,一張癌症報告單。

年長的大夫跟我說,要麼流產,化療,有大機率能活,要麼等死,你們自己做決定吧。

她指尖捏住我衣角,說,哥,要孩子,要孩子。

我答應了她,於是我倆捲了財物去流浪。

後來孩子出生了,她走了。我把她的骨灰埋進老家的墓地,帶着孩子去西南邊找離開了折文的程生。

程生問我怎麼瞎的?

我說我把視網膜賣了。

他又問:“還賣了什麼?”

我說:“一個腎。”

我知道他的公司倒閉了,但他早就在西安買下了一個便利店。我活不了多久了,把孩子交給他,他和折文養得起。

程生沒有不管我,他給了我折文送的白玉菩薩,說這是折文的傳家寶,可解一切痛苦。他打點了人,送我去了西南的一座寺院裡。我每天掃地,逗鳥,除了沒酒喝,也算落得個清淨生活。

後來我路過小師傅唸經的地方,聽見他們念:“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光明廣大。”

這次我沒笑他們迂腐。

十五歲的陸北市長着一根反骨。

一生荒腔走板,最後客死他鄉。

我躺在早晨青石板地上,又看見湛藍綢布的天,聽見一個小女孩唱:“孩童騎竹馬,踏雪尋梅花,三英戰呂布,飛龍門蛤蟆……”

未完待續,先看看其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