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我第一次認識這個名字,是在小學六年級。長江以南手拉手的貴族學校給我們捐贈了一批書,班裡每個孩子都有。我當時收到了全班最好的饋贈,給我的每一本書都是最漂亮的。同桌眼饞,拇指和食指捏住我衣角,拿着她的跟我說,“換嘛換嘛”,我一邊拒絕一邊摟緊了自己的的書。

課間她去打水,我悄悄打開扉頁,每一本的右下角都寫着兩個字,“程生”。

他姓程,我平生最恨姓程的人了。

可我還是沒捨得跟我那個眼巴巴的同桌換。是爲了這些書,我想。

後來每個月都有一筆這樣的饋贈,程生送給我的書也逐漸雜亂了起來。最開始是全國統一的四大名著,下一個月是文化苦旅,全球通史,還有一系列掉書袋子的東西,然後就變成了風水雜談,髒話文化史,人類砍頭小史,烏克蘭拖拉機簡史等一系列奇奇怪怪的書。而且我發現,送過來的名著都嶄新干淨,這些書上的筆記卻滿滿當當,還有一頁寫了幾十行“他媽的”和“去他媽的”的區別。我開始覺得他是個可愛的人。我想,許是家裡管得嚴,見不得這些雜書,所以他只好悄悄看完就寄給這個遠方不知名的同學,我倒也看得樂在其中。

直到畢業前最後一個月,他給我寄的書裡夾着一本泛黃的吉他譜。我才知道,原來有錢人家的孩子,吉他也算是個忌諱。

就這樣一整年,我藏了他十二種靈魂。

我那時候就開始變卦了。世界上姓程的人都可恨,除了程生。

後來上了初中,學校安排我去手拉手學校做交換生。我去到重慶,被安排住在一棟老房子裡,每天爬幾百層臺階上下學。旁邊住着兩個男人,一個是個大學生,叫從良。另外一個每天給別人跳舞掙錢,叫沈識。沈識長得格外好看,比女人還好看,但是記性不大好,還經常跑到我家裡來,坐在沙發上一臉無辜的問我,“從良呢?飯呢?”

我總是去他們家裡蹭吃蹭喝,漸漸才發現他們兩個人與別人的不同。比如沈識和從良一起吃飯的時候可以不用手,自從他被菜燙到一次之後,從良就開始喂他,每一筷子先放到嘴邊吹一吹氣,沈識坐在旁邊張口,“啊”,然後就遞到了他的嘴裡。沈識邊嚼邊朝他笑,從良就滿足了。

後來從良跟我講,這叫愛,我不明白,怎麼兩個男人之間也能有愛。

快放寒假的時候,學校組織了新年晚會。我頭一次見到了程生,他坐在大禮堂中央彈鋼琴,旁邊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的說他和鋼琴多麼相配,我悄悄地笑,因爲只有我知道,他喜歡的是吉他。

後來他擡手,起身,鞠躬,然後迅速離開。我才覺得有點難過。我那麼懂他,可他甚至都不認識我。

他的班級在走廊最東頭,我在最西。我就經常繞路去廁所,去打水,趁機偷看他。然後發現,這麼做的不止我一個,我經常見到的至少還有五個女生,她們都和我一樣,是有預謀的。

他在班級裡冷冷的,總是誰也不搭理,課間也看書,也不知道又在看什麼奇奇怪怪的史書。我逐漸在人潮裡能認出他背影來。

我逐漸知道什麼是愛。

我在重慶做交換生的一年,就這樣在緘默裡度過了。然後我回到西安,接着上學,吃飯,和貧窮的人打交道。直到有一天,一個十五歲的天才少年拿了國際數競金牌,大熒幕上新聞連着播了三天,女主持人介紹他叫程生,來自重慶,是程氏企業的小兒子。他不僅學習好,還多才多藝……

我好傻。

我做了資本主義家僞善的幌子。

什麼狗屁靈魂,去他媽的。

那天晚上我抱着小迪姐哭了一場,直到我躺在牀上,哭的乾乾淨淨,一滴淚也再流不出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不想報仇了,我只想好好活。”小迪姐一邊拍着我背,一邊說,“好,就該這樣,好好活。”

那年冬天很冷,我裹着被子坐在地上,書一本一本的燒,燒了幾十本才找回一點知覺。後來燒着燒着還睡着了,要不是小迪姐及時趕到,房子,書和我應該也都沒了。

後來北市哥也來了,他最開始酒量不行,喝多了站都站不穩,還拽着我問我什麼是愛,我說,愛就是戲院裡五塊錢一出的摺子戲,瘋子唱給傻子聽。

所以我當然認識他,在新租客的身影剛走進店裡時,我就在心裡說了句“他媽的”。在他在合同上籤下“程生”的時候我又在想,“去他媽的”。

南下又北上,我還是愛他。

我沒救了,什麼都沒救了。

我知道他會彈吉他,所以給他找了酒吧的工作。

我不讓小迪姐靠近他,我怕她會說給他聽。說給他,我和他本來是仇人。

他爸爸公司的人輪流來我的古董店,我接着裝傻。可他們來的越來越頻繁,我就知道,他們要把程生帶走了。可我還沒同程生好好愛過呢。

所以我和他上了牀,我急着把自己給他,我急着愛他,急着同他把該做的事一件不落的全做一遍。

最後一夜我同他做.愛,他在我胯骨間起伏,我忍着痛,咬住我送他的白玉菩薩逼他壓下來,同我近一點,好讓我看得再清楚一些。

天亮之後,程生拉着我去買肉餡的包子,然後我們去便利店買了新鮮的瓜子和牛奶。又去聽了摺子戲。到了晚上,我們去長安南路的步行街採辦年貨。

步行街每隔五米的樹上都掛着紅燈籠,吆喝聲在人潮裡此起彼伏。程生和我緊緊的抓在一起。我從來沒有這麼想花錢的時候,一會兒拽着他去買花燈,一會兒又鑽進去瞧太平鼓和響葫蘆,順便還提了一根臘腸出來。他都笑着應我。

最後我兩隻手好吃的好玩的拎的滿滿當當,遞到他面前,我說,“程生,你幫幫我嘛。”

程生不接我的東西,只是低頭親我,我們在最熱鬧的步行街旁若無人的接吻。然後他眼睛溼了,鹹味淌進我嘴裡。

我把東西扔到了地上,我拽住他,不讓他再往前走了,他不應我。

趙宇來接我回家,他爸爸公司的人來接他回家。

我最後瞧他一眼,一眼就流了半生的苦出來。程生走了,我好像什麼都得到過,什麼也都沒了。

一年後。

西安市大廈熒幕上的女主播講着:近日有人匿名向警方遞交了西安市一處爛尾樓的相關材料和與之相關的一起命案,矛頭直指程氏企業前任董事長程有榮。經警方覈實,確認程有容存在犯罪行爲,現已被刑事拘捕。雖然程氏企業理論上並不會因此垮臺,但新任法人程生則表示,將關閉程氏,以抵心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