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南朝梁代崔靈思《三禮義宗》中‘仲夏之月’說:“五月芒種爲節者,言時可以種有芒之谷,故以芒種爲名,芒種節舉行祭餞花神之會。”因爲芒種節交近農曆五月間,故又稱‘芒種五月節’。

這芒種五月節習俗頗多,或者安苗,或者煮梅。但是其中有一樣對於女兒家最是重要,那便是‘餞花神’,和花朝節‘迎花神’一般,這都是女兒們的節日。特別是在那些大族聚居的內宅,女孩子多,生活無憂慮的,更是以這些節日爲慶。

金陵城內,盛國公府,便是這樣一戶人家。這一日芒種五月節便是上上下下的小姐們都無不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後按着古禮,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衆花皆謝,花神退位,須要餞行。

因此,盛國公府未嫁女孩子,從第一個安玉浣起,各個早早起來。先是一起用嫩葉柳條花枝等編出車轎馬匹,這是爲了讓花神上路時乘坐。然後用綾羅綢緞等扎出花朵絲絛之類,每一棵樹頭,每一枝花上,都繫了這些物事。這樣花神一路便見着這些,也是歡喜。

富麗場面不用多說,等到餞別花神之後,各個小姐也不散去,而是在花園裡玩樂起來。除了正頭小姐,還有她們身邊有臉面的大丫鬟,也跟着一起玩。有那投壺的、鬥草的、拋毬的、鞦韆的之類,還有不喜頑的,或彈琴、圍棋、畫扇子、吟詩、猜謎、垂鈞、清談,各得其樂。

話說衆人之中年紀居長,且地位最高的是安玉浣,她是國公爺安保國第二子嫡出長女,此時正在看兩個堂妹安玉潤和安玉清下棋。棋局正在精彩處,玉清擺出了一個‘倒垂蓮’的棋形。

倒垂蓮的棋形有名的其中可有許多‘陷阱’,這倒是玉清下圍棋時的偏好了——最愛設陷阱,若是遇着不擅棋往往能大勝,若是遇着個行家,那就輸的慘淡。說到底,依賴於定式‘設陷阱’也是落了下乘的手法。

不過玉潤下棋與玉清一向伯仲之間,所以到底是玉潤棋差一着,還是玉清聰明反被聰明誤,真是不好說。只見玉潤下手‘衝’‘斷’——可見她也不是個認輸的!這種下法正是把‘倒垂蓮’引入最發雜的情形了。只怕玉潤的主意是我既然算不清楚了,你也不見得清楚,到時候再看就是,總比坐以待斃強。

玉浣屏氣凝神,見兩人棋局正在關鍵時候一時也看住了。這時候正下棋的兩人不清楚局面,玉浣也不清楚。她心中微微偏向玉潤,但是看形勢又直覺得是玉清佔着優勢,心裡有些着急起來。

不過很快她就不用着急了,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下了幾手之後棋盤局面豁然開朗。竟然是玉潤佔了優勢——實際上玉潤自己也是暈暈乎乎的,她就是在形勢不明裡憑手感衝殺了一番,能不能成也只有天知道了,卻沒想到今日真是自己運道好一些!

這般贏的玉清也不服氣,收攏棋子後道:“今日咱們再來一盤!”

玉潤贏了一盤,正在興頭上,立刻道:“再來一盤就再來一盤,只是這一回咱們得興個彩頭!不然我可不下,三姐,你來做個見證!”

安玉浣在她這一輩的姊妹裡頭排行第三,所以剛纔這玉潤是在叫她來着。正在姐妹三個正嘀嘀咕咕討論拿什麼做彩頭的時候。有幾個小丫頭並老婆子急急忙忙的走來,笑道:“來了好些姑娘奶奶們,我們都不認得。太太奶奶們讓來請小姐們過去,說是見親戚。”

玉浣一聽就笑道:“這是那裡的話?空口白牙就說是家裡的親戚,但是又說不清楚是誰家的,哪裡有這個道理!”

其中有一個婆子笑道:“三姑娘的表妹來了一個,說是遠嫁許家的那位姑奶奶的女兒,如今一個人來金陵,太太就做主讓以後表姑娘住在家裡了。還有一位小姐是認得的,咱們家嫁到忠毅伯府的姑奶奶的女兒,去歲來過!今歲和表少爺一起過來給大太太做壽喱!至於別的,有一對姐妹,說是七奶奶的孃家妹子。還有一位小姐,是三太太的孃家侄孫女。另有一位小姐,好大的氣派,只是卻不曉得是哪個親戚了。我們這會子還要去請幾位奶奶,小姐們先過去罷。”

說着,一徑去了。玉潤忍不住笑道:“這也是奇怪了,怎得一下子都這個時候來了?平日裡一個新姐妹都見不着,今日竟然是見不完的樣子!就說大太太的生日,也還有兩月呢!怎麼他們都湊在一處?”

說到這個一衆姊妹都是嘖嘖稱奇,一路議論着往大太太房裡去,只見黑壓壓的一地。打頭站着忠毅伯家的媳婦婆子,簇擁着自家小姐李月芝。那李月芝見幾個表姐表妹進來,便偷偷眨了眨眼,見着的小姐們俱都抿嘴笑了。

幾個女孩子細細聽了一回才知真個是天緣湊巧了,這幾家來家的人家都是不曾約好的,只不過是路上遇着了,幾下說話才知道竟然是爲了一家來的!這可不是緣分,於是便路上搭了幫兒,一起互相照料着到了金陵,然後纔有今日齊齊來訪的事兒!

大太太王夫人聽了格外喜歡,笑道:“怪道今日晨間外頭喜鳥兒叫了個不住,我心中納罕今日不過是家裡小孩子送花神罷了,能有什麼喜的,原來是應在這一處了!”說完與各家敘禮,收了帶來的禮物,又命大兒媳萬氏下去整治,今日要開席宴客。

在場所有人無不滿臉喜色,大太太王夫人就道:“今日來的竟然多是一些女孩子,這可使我可樂!你們不知我如今年紀大了,最愛她們這些鮮嫩的小姑娘。一個個鮮花嫩柳一般,每日在我跟前玩鬧一回,我便十分開心了!不然我這年紀,女兒遠嫁,兒子又不能常在跟前,誰來與我說話!”

有親戚中同輩份的就道:“這正是太太的福氣呢!這般與孫子孫女們玩樂又有幾個太太能有這般?咱們想要這樣日子還不能得,還得爲着兒孫奔波一回。”

又說了一回,大太太王夫人才轉而道:“我家裡原先女孩子就不少,不說外人如何誇耀,我自己都覺得少有比得上她們的。只是今日見了一些女孩子才曉得是自己見的少了!”

旁邊的二兒媳小王氏便道:“可不是這個理兒!原來我見浣兒就是極好的了,現下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些女孩子個個是一把小水蔥,倒襯得我們越發像只燒糊的卷子了!”

大太太笑了起來,啐了她一口道:“好不要臉!你也不想想浣兒如今多大了!你也是討兒媳婦的人了,倒是與小輩計較起這個來!害不害臊。浣兒,羞一羞你娘!”

小王氏正是玉浣的母親,這時候話是這麼說,但是玉浣哪裡真能去羞自己的母親,於是只在姐妹堆裡一起笑罷了。

小王氏見大家都樂了,便接着道:“浣兒,領着妹妹們出來,新來家裡這樣多的姐妹,有些不認得的可得好好認一認,以後可是要天長日久地相處的,要如親姐妹一般!”

原來這些女孩子中除了李月芝以外,其餘的都是要在盛國公家的家學附讀的——這時候女孩子多讀書,但是外頭可沒有學堂,一般是大戶人家有家學,小門小戶跟着母親手把手,但是後者哪裡比得上前者。至於在座的親戚,地位都是低於盛國公府的,就算不是辦不起家學的,但是能來盛國公府附讀卻是更好。所以小王氏纔有那樣一說。

這話說完,女孩子們便兩邊見禮。其中盛國公府這邊有未嫁的女孩子安玉浣、安玉潤、安玉涓、安玉清、安玉淑、安玉淳、安玉淙、安玉灩、安玉湲幾個出來,其餘的女孩子就是年紀太小,並不用多做敘述。

果然不愧是國公府裡金尊玉貴的千金,個個神采非凡!

又有親戚這邊的女孩子六七個,個個上前見禮。直到原本站在最後面的禎娘上前,安玉浣才覺得眼前一亮,近乎目眩神迷。禎娘今日穿着一身丁香色南京雲紬的五彩納紗衫子,上頭是一排珍珠翠玉鈕釦。一條五色線掐羊皮金挑的油鵝黃銀條紗,腰間束了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掛了香袋、禁步、玉環、荷包等物。

至於釵環打扮等不用多說,自然是一等一的精緻。但是玉浣所心中納罕的卻不是這一處,她只看了禎娘一眼,便只想起名士漲潮所言:所謂美人者,以花爲貌,以鳥爲聲,以月爲神,以柳爲態,以玉爲骨,以冰雪爲膚,以秋水爲姿,以詩詞爲心,吾無間然矣。

正在她怔然的時候,禎娘有些看出她的出神,但卻不知緣由。便低頭輕輕退後了兩步,姿態嫺雅,動作裡也像是神女自花間穿梭,輕靈美好。等到站定,不要說裙襬沒有一絲飄動,就是裙間的禁步和玎璫也沒有一聲撞動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