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道:“做下人出身的, 到底身體底子好些,像我們這樣的 ,還真做不來。就是做得來, 在外面拋頭露面的也怕丟人。”見幾個人都不吭聲, 臉上帶着怨色, 王夫人揮揮手:“好了, 你們去歇着吧!”
一出門, 如煙就氣鼓鼓的:“說的什麼話嘛,就想找姨娘的錯!”
枕墨一把捂住她的嘴:“死丫頭,要說走遠點再說!”
眼看着過年的日子要到了, 賈母喚賈政到榮慶堂,商量着到宗祠祭祀的事。賈政道:“這事自然是大哥負責, 我也不好越俎代庖。”
賈母道:“你這幾年的政績給我們賈家長了臉, 我就是想讓你去告慰列祖列宗。”
賈政謙虛道:“這和榮寧公當年的功勳比算得了什麼呢, 簡直羞於啓齒。”
賈母嘆氣道:“我就只有你這一個成器的兒子可以指望了,你要是有個不測, 我真不知道這一大家子要怎麼辦!你大哥自己墮落下去就罷了,也不管教孩子。寧府我更是說不上什麼,這樣下去如何是好啊!”
正說話時,賈赦的小廝來傳話:“赦老爺請二老爺和老太太去吃飯,說二爺回來這麼些日子還沒有宴請, 請萬萬賞光不要推辭。”
賈母擺手道:“我就不去了, 看他那滿屋子濃妝豔抹的小粉頭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更不想看那個糊塗奶奶, 眼不見心不煩!”
賈政忙道:“你就說老太太體乏, 我休息一會兒就去。”
小廝退出去,賈政道:“母親也不該這樣一直疏遠大哥, 他要破罐子破摔一輩子嗎?你倘或多說他幾句,他怕是還聽一點。”
賈母道:“你父親在世的時候,就總爲他的事氣得喘不動氣,我何嘗不管他說他,他竟像水澆鴨背似的!如今我也老了,何苦爲他的破事折壽!”
賈政道:“我去喊蕊兒一起去!”
賈母道:“你大哥大嫂都是兩隻眼睛朝上看的人,哪裡會把一個姨娘放在眼裡,你讓蕊兒去受辱,還不如叫她來陪陪我,起碼我是疼她的!”
賈政點頭退出去,和王夫人、蕊兒打了招呼,就去往賈赦處。
王夫人對蕊兒說:“他們見面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這面子又不能不給,二爺也是難做人。”
蕊兒道:“四年不見,吃頓飯也是應該的,實在不行就埋頭吃別聽嘛!”
且說賈政到了賈赦處,老遠的被脂粉氣噴得直打噴嚏,鸚哥兒傳着話兒:“有客來!有客來!”
邢夫人道:“貴客就是不一樣,來了跟打雷似的!”
賈政笑道:“被香味衝了鼻子。”
邢夫人道:“你哥天天浸在裡面,久而不聞其香了。”
賈赦見賈政進來,揮退姬妾們,從榻上下來:“母親幾年都不來我這裡,怕是都忘了這條路了!”
賈政道:“天冷她的關節就痠痛得很,我那裡她也不樂意去,就指望着大家自己去她那裡樂一樂呢!璉兒呢,也該叫他常去榮慶堂問個好請個安纔是。”
賈赦道:“上不了高臺盤的東西,沒得討人嫌!你想老太太的脾氣,不喜歡老子,還能喜歡兒子嗎?”
這時候,賈璉從外面進來,臉上的笑意凝成三分客氣七分拘謹:“叔叔好!”賈政笑道:“這陣子珠兒也不去學裡,元春也成天渾鬧,你怎麼不去找他們呢?”
賈璉道:“我怕惹人嫌棄,倒是天天盼着弟弟妹妹來找我呢,我有好些好玩意兒等着給他們,不敢送去,怕人家說我帶壞了他們。上次珠弟弟給我的彈弓真真是極好的,我這陣子打了好些鳥雀。”
賈政對賈赦道:“瞧瞧這孩子的口齒!也是個好苗子!”
賈赦道:“這孩子心是慈的,禮節也大致不錯,就是和我一樣,不是個讀書的料。”
賈政道:“不管怎樣,還是要去學裡讀讀書的,他還小,還不好說是不是這塊料子,也許只是還沒開竅呢?”
賈赦道:“讀那些勞什子在心裡也沒什麼用,我將來自會給他謀個閒差掛個名兒。”
賈政一聽氣上心頭,又不好說什麼的,酒菜也上了桌,只好耐着性子說:“咱哥倆今天好好喝幾杯!”
賈赦笑道:“你這三杯倒的和我喝不來,你吃肉吧,這是雍親王府裡送來的燒鹿筋,我今年牙口不行,前兒嚐了嚐,不大吃得動。”
賈政道:“這個火腿燉肘子香得我快要流口水了,別講虛的,吃吧!”
到哥哥家裡,猛的換個口味,賈政胃口大開。賈赦見了也甚是歡喜,囑咐小廝道:“把這幾樣菜裝些趁熱送去榮慶堂和榮禧堂,讓他們都嚐嚐。”
酒至半酣,賈政覷着眼道:“大哥,我這幾年也不在家,開了年又要走,家裡大小事全靠你了。”
賈赦笑道:“有銀子在手裡沒什麼費勁的事。”
賈政道:“我怕說了又敗你的興,你自己也罷了,子侄輩的事要多上點心,比方說那賈代儒,教一教啓蒙音律也算相宜,要想學深些精些,少不得延請名師,母親和我夫人畢竟是婦道人家,還是要你留心着去辦。再比方說當鋪田莊的賬本,你不能由着底下人報,自己都要覈算覈算纔是。”
賈赦打了一個酒嗝,皺着眉:“你不在家也沒見我出什麼岔子吧?我也不是庶出的,也不是缺點什麼,你和母親對我的偏見也忒深了!俗話說,錢是人的膽,我捏着錢在手裡,誰不替我賣命?別說請老師,國子監的我都能給你找來!至於說賬本,都是我的心腹在打理,就是少一吊錢,他們也不敢來見我!”
賈政道:“現在的形勢你還沒看清楚嗎?我要參加科舉的關頭,聖上猛地給我賜官,斷了我的科舉路,就是料我們家出不了進士,我們家就不可能進內閣,只能低人一等做着祖上餘蔭下的寄生蟲!我們這一代已經是死路一條,下一代你還不操持起來,這個家遲早得垮!”
賈赦道:“你兒子不是頂成器嗎,再說就是出不了進士,聖上還能把榮寧公的功勞一筆抹了嗎?咱們的田地都夠躺着吃幾輩子了!”
賈政冷笑道:“你以爲還能和先前比嗎?如今賞賜幾乎斷絕,內外沒有照應,王子騰雖說是個靠山,到底不是我們家的人。我這幾日和母親對賬本,你知道咱們年年剩餘幾兩嗎?就差動老本了!”
賈赦道:“那也短不了咱們兩個的!”
賈政將酒杯往桌上一擲:“你什麼時候能清醒點,大哥!你就打算醉生夢死一輩子嗎?”
賈赦道:“橫豎我是個尷尬人,也考不了進士,也做不出什麼事業,在家裡消遣消遣,還礙着你們的眼,那我要怎麼辦?要我去死嗎?”
賈政道:“咱們家現在就我一個人在做點事,一旦我出了問題,你以爲這個家還能靠什麼?我每每想到萬一出了岔子,闔家上下該怎麼辦,就冷汗直冒!”
賈赦道:“哪裡就能出岔子呢?你出了岔子王子騰也能保你,上次洪災的事不是輕飄飄把你救了嗎?”
賈政氣得說不出話來,邢夫人只好陪笑着說:“你哥哥是這樣的性子,他心裡明白着呢,不會說話。”
賈政起身道:“我走了。”
賈赦也不送,也不說話,邢夫人命丫頭們打着燈籠去送。
轉過身,邢夫人埋怨道:“你就是聽不進,也該順着他的意思接幾句纔是,何必次次鬧得這樣!”
賈赦道:“他如今是頂樑柱,說話自然硬氣了,不把我這個哥放在眼裡。”
邢夫人道:“我倒覺得他說的有幾分道理……”
賈赦道:“你懂得什麼?你一個破落戶的女兒,知道幾斤幾兩,也在這裡渾說!”
邢夫人便不言語,賈璉也不敢再吃,溜到側門逃走了。
話說蕊兒見到賈政一臉怒氣,便知又是和賈赦談得不高興。因勸道:“大哥這個性子你也不是第一次知道,沒法改的,不要再費口舌了,沒的作踐自己的身體!”
賈政道:“想想我父親當年的心情,我就後悔,他那時候多想看到自己的兒子裡哪怕有一個稱心的啊,可他直到走也沒看到我用功的那天!我現在站到他的位置,才知他心裡的惶恐,可惜我哥永遠不會明白。”
蕊兒道:“所以你要更加勤謹,一家的榮寵都指着你一個人,你翻船了,賈家就完了。”
兩個人心事重重,一夜難眠。
第二天自然遲遲未起,只聽得枕墨敲門:“姨娘,你哥哥來了!”
蕊兒從夢中驚起:“我哥哥?在哪?”
枕墨道:“在太太跟前說話呢,還帶了個男孩。”
蕊兒對賈政道:“是我侄子!”
匆匆洗漱穿戴,蕊兒一溜煙跑到王夫人處,也不等賈政。
只是一眼,蕊兒就認定:這個人是她的親哥!
也是這一瞬間,趙國基認定了:這便是他的親妹子趙蕊兒!
蕊兒剎那間淚下如雨:“哥!你怎麼纔來!二十年了!”
趙國基也哽咽難言:“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