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洞下,江水奔流,遠天依稀可見鳥兒翱翔,雲霧繚繞,宛如仙境。
荊夜蘭站在一處矮坡上,眺望着縹緲浮雲,眸底漸漸浮起迷茫之意。
“蘭丫頭,這附近一個人都沒有,咱們現在是下山,還是繼續上山去?”天琊立在荊夜蘭身後不遠處,衝她喚道。
“定是出事了。”荊夜蘭垂眸,“一個個的失了音信,這沉寂了多年的雲夢山裡,究竟是藏了什麼?”
天琊搖搖頭,回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柳擒芳,見他愁容滿面,便走上前問道:“柳醫師可是想到了什麼?”
“蕭公子他,身中斷塵散,這般一去無回,我只擔心他毒性發作,失了心智……”柳擒芳嘆道。
“連柳醫師也解不了斷塵散,這孩子,許是註定步步該災。”荊夜蘭走下矮坡,道,“那孩子是飛雲居的人,即便與唐遠等人照面,也不至惹上是非,何況進山的路我都交給了他,若是到了鬼谷洞,還找不見,柳醫師您的猜測,多半便是真的了。”
“可若是那樣……”
“人各有命,若真如此,誰也無能爲力。”荊夜蘭嘆道,“還是回去見師父罷——”
江水在兩岸激起輕盈的水花,水波迴盪,向江心綻開,了無迴音。高聳的山峰直入雲霄,空曠杳遠,遙不可及。
荊夜蘭一行上了山,仍在慈利縣打探幾人下落的沈茹薇,自然撲了個空。
就這麼陰差陽錯,竟只留下了她二人在山下。
除了等待對方來尋,沈茹薇也沒了第二個主意。
可令她不曾料想到的是,就在二人與荊夜蘭擦肩而過的當口,一幫訓練有素的蒙面人竟圍困了孤城派的駐地。
原來就在前一日,程若歡攜同成碧涵等三人上山暫時住下等待蕭璧凌的消息後,門內又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正是唐遠。
還是個滿身是傷,奄奄一息的唐遠。
在泰山聚義後,裘慕雲於衆目睽睽下給了各大門派一個下馬威,已是讓碧華門、飛雲居等百年大派顏面掃地,如今蕭元祺索性閉門料理家事,退出聚義事宜,一番權衡下,唐遠立刻便想到了一個人。
那便是當年慘遭誣陷,並逐出門牆的黎蔓菁。
然而家醜不可外揚,除去當年恩怨,在何偅舒一事上,黎蔓菁師徒亦曾當衆給過碧華門難堪,因此,唐遠自然不好大搖大擺上山求人,便只能私下決定,暗中出行,親自拜訪黎蔓菁,一來爲求她加入剿滅魔道的“正道”之列,二來則爲冰釋兩派多年積怨,從此和平共處。
可誰曾想,玄澈也有着他的籌謀。
就連長年不與這些所謂“正道”的門派有所瓜葛的夜明宮都能被他拖下水,玄澈自然也能想得到,衆多門派之中,還有黎蔓菁這麼一位世外高人,於是早早便派了人手進山,企圖了斷這師徒二人性命,永絕後患,卻始終找不到孤城派駐地所在,因此在猜到唐遠可能造訪此地後,便事先設下了埋伏,並襲擊了獨自進山的唐遠。
玄澈雖爲人奸詐陰毒,武功到底不低,加上他帶了多人前來,唐遠年事又高,便還是着了他的道。身負重傷的唐遠落入江水,被衝到岸邊石洞內,又被出門尋找沈茹薇的黎蔓菁師徒所遇見。
黎蔓菁原是不想管的,可見唐遠這一派之主都被人傷成這般,加上自己的徒子徒孫又曾在江中遇襲,一番權衡之下,便決定暫且放下成見,先將來龍去脈理清,再做打算。
於是就這樣,唐遠被師徒二人帶回了門中,經過簡單救治,又過了大半日適才轉醒,可這廝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懇請黎蔓菁加入泰山聚義,聽得她當場拂袖而去。
而後,心有不甘的唐遠在院中一番搜尋,竟找到了穴道被封,並軟禁在一間偏屋內的白煜。
荊、白二人當年下山,也曾名動江湖,唐遠也剛好見過這位晚輩的音容,如今見他尚在人世,惜才之心讓他越發不解自己這位黎師姐的心思,而白煜爲求脫身,巧言令色,以加入泰山聚義爲藉口,竭力與唐遠套近乎。
也正是因此,纔出了大事——唐遠解了白煜穴道,白煜當場變臉,將重傷未愈的唐遠打暈在地並逃走,黎蔓菁又在與程若歡商議尋人之事,等察覺動靜趕到院中,卻發現這不肖徒弟挾持了剛好出門打水的成碧涵。
白煜本就對黎蔓菁心懷不滿,加之不認爲自己算計荊夜蘭有何過錯,還因此被師父軟禁多日,心智已失,當場便在成碧涵項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刀痕。
成碧涵哪裡見過這種場面?她不敢添亂,只能閉嘴不言,可餘舟卻是直性子,未經攔阻便要上前救人。
於是一番周折之後,成碧涵被白煜挾持離去,留下傻了眼的餘舟與高昱二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黎蔓菁因此怒極,當場便要將唐遠扔出去讓他自生自滅,好在程若歡理智尚存,將人攔了下來。
惹盡了幺蛾子的白煜,雖爲人下作,但冷靜之後,也不會真正傷了成碧涵性命,成碧涵被他放走,獨自一人又無自保之力,已無法回到孤城派所在之處,便只好與白煜一同下山,她想着程若歡的話,心存幻想,想着若是能偶遇與荊夜蘭同行的蕭璧凌,或許尚有一線生機,可這個想法還沒來得及實現,便遇上了玄澈的人。
唐遠尚且不是這些人的對手,更何況是白煜?
成碧涵的性命他倒沒有多在乎,可既然玄澈要逼問黎蔓菁所在,這個“傷害”了自己多年的師父,同自己的身家性命相比,孰輕孰重,顯而易見。
於是這纔有了玄澈帶人圍困黎蔓菁等人這樣一幕,而白煜也並未因爲出賣師父而被放過,而是被直接帶到了黎蔓菁跟前。
“你又是個什麼東西?”黎蔓菁多年不問世事,即使上回到了雪山,也不曾與玄澈親自照面,當然不認得這廝。
“黎掌門不認得我不要緊,”玄澈嘴上雖這麼說,臉色卻變得陰鷙滲人,“聽說唐掌門也在此處,倒不如讓本座做件善事,送你們師兄妹一同下地府,同上一任的馮掌門見一面,好把當年的那些糊塗賬,都理理清楚。”
“早知道就該把你扔出去,生死自負。”黎蔓菁瞥了一眼被高昱、餘舟二人攙扶出門的唐遠,冷哼一聲,道。
“如今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唐遠嘆道,“這廝正是鏡淵的尊主玄澈,如今前來恐怕是……”
“我不在意,總而言之,殺了他就了結了,是不是這麼回事?”黎蔓菁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截了當道。
唐遠聽罷蹙眉,一言不發。
玄澈聽到這話,反倒笑出聲來,隨即雙手輕輕一擊掌,便有幾個手下一齊押着兩個人,從人羣后走了出來。
“成姑娘!”程若歡脫口而出。
就在上山之後,因對高昱對程若歡的稱呼好奇,成碧涵早便向高昱等二人詢問過此事,然雖瞭解程若歡與常人有異,她卻絲毫沒有介懷,反對受了傷的她關心有加,是以才短短兩日不到,二人便已似認識多年的朋友一般親近。
“這丫頭悄無聲息都有人關心,可白大俠你呢?”玄澈陰陽怪氣衝白煜說道,“果然,師徒情分,比什麼都靠不住。”
黎蔓菁已然猜到是白煜泄露自己所在,對這逆徒只剩下了絕望。
因此即使白煜依舊不肯認賬,她心下的天平,亦已明確了方向。
“這姑娘又是誰?”唐遠不明就裡,望向高、餘二人。
“她是……”高昱不便言明成碧涵身份,便只得咬牙把後頭的話都嚥了回去。
“這丫頭既然能待在雲夢山上,就不是一般人。”玄澈伸出一隻手指挑起成碧涵下頜,訕訕笑道,“不如,就用她來開刀?”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一聲輕吒響過山頭,玄澈猛然回首,卻見寒光乍起,晃過眼前,氣勢如虹,力貫山河,指向玄澈右肩。
玄澈向旁閃身,方知此劍爲虛晃一招,那劍鋒動作在他之前,早已傾斜,削向其眉心,玄澈避讓不及,只得順手拎起一個手下擋在跟前,隨後便見血光飛濺,那手下的頭顱與身子,頃刻間便分了家,腦袋在空中打了個旋,落地滾到門前的籬笆外,撞上竹籬,方停止不動。
玄澈氣急敗壞扔下手裡仍在噴血的屍首,去看那出劍之人,瞧見的卻是一張略顯滄桑的女子臉龐。
“你他孃的是……”玄澈尚不及問完此話,便聽到數聲慘呼,回過頭去,卻見之前押着成、白二人的那些手下,已悉數被打翻在地,而救下二人的程若歡,亦已攜着成碧涵退入院中,交給高、餘二人。
至此,黎蔓菁甚至還未動過一根手指頭。
瞧見荊夜蘭現身,白煜的眼眶稍稍瞪大了些許,帶着難以置信的目光,瞳底還夾雜着不安。
“你是個什麼東西?”荊夜蘭對玄澈說的話,與黎蔓菁出奇一致。
玄澈聽了這話,先是沉默一陣,隨後卻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你是荊師姐嗎?”程若歡對荊夜蘭問道。
起初她還以爲,當年之事,白煜多少也有着自己的苦衷,可如今對比一番,那個只知怨天尤人的師兄,所說的一切多半都只是他一人的臆想而已。
荊夜蘭朝她望了一眼,略一點頭:“小師妹,多謝你這些年來,一直陪伴着師父。”
“原來……”程若歡過去始終覺得,荊夜蘭受盡折磨,當是除了洗雪沉冤之外,半句話都聽不進的性子,可當真面對面的時候,即便她說的話都寂如死灰,骨子裡卻是這般柔和。
這樣的好女子,揹負了一輩子的謠言,白煜還當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如果這東西不是什麼重要的角色,那麼就先來說說我們的事。”荊夜蘭徑自繞過玄澈,走到幾人跟前。
玄澈手中沒了人質,加之適才着了她的道,無法分辨深淺,更何況黎蔓菁到現在還不曾出過手,因而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在雪山之上他已吃盡了虧,同樣的事,他絕不會再辦第二次。
“既然今天是你們師徒團聚的日子,那麼本座就不打擾了。”玄澈這話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挾持人質的把戲,玄尊主不是第一次玩了罷?”唐遠冷哼一聲,道,“怎麼,還想走嗎?”
“黎掌門,此人壞事做盡,萬不可放過他啊!”高昱回身衝黎蔓菁拱手道。
“黎掌門,咱們之間,可沒什麼恩怨,”玄澈冷笑,眉眼間戾氣越發深重,“今日我來,不過是爲了與這位唐遠唐掌門算筆賬,想必,您也不會太過在意,是嗎?”
“你說得不錯,”黎蔓菁冷哼一聲,道,“不過,唐遠的死活我管不着,還有一條性命,你卻欠着我。”
“哦?”玄澈脣角微微抽動起來。
“我的好徒孫,是同歡兒一起進的山,想必在水下伏擊之人,也是出自閣下的手筆,是還不是?”黎蔓菁面無表情道。
玄澈聽罷,朗聲大笑:“黎掌門可真是說笑了,我若真要下手,您的這個好徒弟,又怎麼能夠活着回來?”
他睜着眼睛說瞎話,連個草稿都不打,聽得高昱、程若歡等人直想上前把他胖揍一頓再團成團扔下山去。
“好,不是你,”黎蔓菁不與他置辯,“那便有請玄尊主剜去在場所有鏡淵門人的眼珠,免得讓他們得知孤城派的所在,日後再來騷擾。”
“這個好辦。”玄澈道,“不過,還請黎掌門說清楚,本座是否也被算在其中?”
“玄尊主當真明理,還請動手罷。”黎蔓菁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此話一畢,荊夜蘭頓覺身後一股寒意逼近,她驀地旋身避讓,手中長劍一提,逆着玄澈迅猛的掌風便刺將下去,然而這一劍到了玄澈心口,卻不知被這廝用什麼力道化解,劍身竟失了準般向一旁偏去。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輕敵,這一劍並未用全力,那劍傷不着玄澈,玄澈卻也傷不了她,於是這魔頭立時退開數步,對手下冷哼一聲,道:“還不擺陣?”
就在玄澈發聲之後,附近的山林,石洞,或是灌木中,忽又奔出許多人來。
玄澈不是顧蓮笙,身邊只留一干親信,他經雪山一戰,折損過半,便索性收納了一幫烏合之衆,乍看之下,彷彿已經完全恢復了元氣,這幫人雖談不上什麼忠誠良將,但給玄澈充當打手,也是綽綽有餘。
他已仔細盤算過,對面有荊夜蘭師徒四人,成碧涵等三人,再加上一個唐遠,一共是八人,而除去成碧涵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商賈千金,又或者白煜根本不會出手,且唐遠重傷未愈,那麼他的對手,就只剩下五人。
鏡淵門下衆人聞令即刻佈陣,這陣法曾在雪山將各大掌門困住許久,用來拖延時間,耗損高手精力,再好不過,唐遠初上雲夢山時,也正是因爲着了此道,纔會落得如此狼狽。
那時程若歡剛好潛伏在雪山之中,見過此路陣法,心知玄澈起了一搏之心,當即大呼出聲:“師父小心!”
黎蔓菁好似沒聽見她的話,只是淡然望着鏡淵門人的陣型將唐遠、高昱等三人和自己的徒兒相繼困住,卻忽然將目光瞥向唐遠,嗤笑一聲。
“一代掌門?”黎蔓菁搖頭,只覺眼前這一切十分可笑,“唐遠啊唐遠,碧華門正是因爲有你這樣的掌門,纔會每況愈下,大不如前。”
碧華門上一任馮應泉仍在世時,堪稱衆派之首,一代宗師,唐遠資質平平,不過憑着這般年歲,日積月累的功力傍身,才勉強算得上是高手罷了。
這般差距,被黎蔓菁所嘲,當真絲毫不冤。
玄澈多半也是想着,黎蔓菁也只不過比唐遠虛長几歲,功夫再高,也不過就那樣了。
豈知自己手下的陣型,到了黎蔓菁跟前,竟如同虛設。
武功到了一定境界,並非玄妙不可琢磨,而是在這樣的人手中,再尋常的一招一式,也都難以挑剔,無處閃躲。
同樣的“解芳塵”,曾經力挑碧華門多人的程若歡使出來也是那般石破天驚,而到今日與黎蔓菁相比,竟只如同花拳繡腿。
難怪,孤城派人丁稀少,並非黎蔓菁不肯發揚光大,而是她只願收攬天分非凡的弟子,荊夜蘭是,程若歡是,縱使白煜這般齷齪平庸之輩,與尋常人相比,也依舊是。
還有黎蔓菁始終想要見一見的沈茹薇,亦是。
江湖之中,可造之材甚少,興許這其中大半都被孤城派收了去。
那些本打算擺陣圍困黎蔓菁的鏡淵門人都被嚇住,一個個退散開去,便眼睜睜看着她走到了玄澈跟前。
“後生晚輩,如此暴戾,當真可惜。”黎蔓菁垂眸打量玄澈,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露出長者纔有的表情,像是可憐他,又像在恥笑他。
她甚至沒有興趣殺人,對這幫烏合之衆裡的一兵一卒,都報以平和的心境。
她是高人,是前輩,更是遠離塵囂,久居世外,對凡塵俗世中爲了一針一線的蠅頭小利爭得頭破血流的凡夫俗子不屑一顧的仙人。
在她身後不遠處,面對鏡淵陣法,左支右絀的唐遠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定下心神。
他忽然領悟過來。
僅他所見,江湖之中,堪稱宗師者,馮應泉算一個,黎蔓菁是第二個。
他也終於明白,先師當年眼界,又是怎樣的高遠。
那一瞬,彷彿醍醐灌頂,滿身內傷外傷,似乎都不足以爲懼,唐遠手中招式驀地貫徹一氣,如行雲流水,將擺陣人一一擊退。
至此,他也筋疲力盡。
玄澈本以爲困住了這些人,自己尚能與黎蔓菁一戰,可事到如今,還未開戰,便已註定敗局。
他難以置信,詫異的眼神只如見了神仙鬼怪,心下震顫,久久不得平復。
“我再問你一次,我徒孫在哪?”黎蔓菁道。
“不知,”玄澈咬牙,恨恨說道,“從未見過。”
黎蔓菁不再多言,當下一掌拍向他胸口。
只聽得肋骨斷裂聲響,玄澈整個人都被擊飛出去,從山坡滾下,那些鏡淵門人也都慌了神,一個個亂了陣型,如猢猻般散開,口中喚着“尊主”二字,紛紛朝他滾落的山坡下奔跑追逐而去。
“終於消停了。”黎蔓菁回頭,望向白煜,道,“從今日起,白煜不再是我黎蔓菁的弟子,也與孤城派再無瓜葛。”
白煜聽了,只是擡頭望着她,不發一言。
“聽見了嗎?滾!”黎蔓菁喝道。
“等……等一下,師父,”程若歡上前拉着黎蔓菁衣袖,道,“還有師姐的事呢?”
黎蔓菁擡眼,看着心不在焉的荊夜蘭,沉默良久,終於發出一聲長嘆:“這麼多年來,你受委屈了。”
荊夜蘭不答,臉色卻驀地變得慘白,躬身猛地嘔出一口鮮血,隨即眼前一黑,向前栽倒下去。
“師姐!”程若歡連忙搶上前去,將她攙穩,有些茫然地扭頭去看黎蔓菁的表情。
“先進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