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唐遠離開雲夢山,已是兩月有餘。
玄澈沉寂已久,各大門派卻無法放鬆警惕,然而各大門派事務繁多,無暇再聚,便以書信來往,共商征討事宜。
可就在這件事上,衆派卻起了分歧。
一半主張夜明宮勢力漸長,裘慕雲身手驚人,亦視衆派門面尊嚴於不顧,當先除了妖女,再將孤立無援的鏡淵一網打盡,另一半則認爲裘慕雲之前都不曾有過行動,多半是對衆派有所顧忌,加上衆人皆不知蕭璧凌已脫身之事,只想着她手中還握着一條人命,一時之間也無從下手,而玄澈剛好在黎蔓菁手下受挫,便索性趁此機會一網打盡。
唐遠自然是後者。
他見過了玄澈的無恥,當然也能料想到等他恢復元氣之後,將會發生何事,與其爲了那點可笑的門面功夫較勁,還不如儘早除掉玄澈這個禍害,可偏偏卓超然非要與他唱反調,還私下提醒他在雲夢山的見聞,已是大失顏面,若說與這些大小門派聽,對碧華門聲譽之影響,非同小可。
至於蕭元祺,則一反常態,從頭到尾也不曾對此發聲。
蕭璧凌平安無事的消息,起初是由馬幫的人來齊州轉達的,只是這些人也僅僅見過他一面,並不知曉他如今行蹤去向,而蕭清玦卻始終裝傻,縱被蕭元祺察覺,亦不肯相告,也越發讓蕭元祺覺得這幾個孩子令人琢磨不透了。
原先他與唐遠共同牽頭這泰山聚義,是想借此提高飛雲居的江湖地位,畢竟鏡淵最初惹上的便是碧華門,而唐遠的話在各大門派眼裡,舉足輕重,能與碧華門攀足交情,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
可事到如今,變幻莫測的局勢卻讓他難以再做決定,加之韓穎去向不明,蕭璧凌生死未知,則更讓他無心參與其中。
這二人的死活倒是其次,只是當中許多巧合讓他越發感到異樣,就連往日一貫淡泊的蕭清玦心思也變得玲瓏許多,讓他難以捉摸——如今家事已不僅僅是家事,江湖事也絕不只是江湖事而已,此間撲朔迷離,若不查個水落石出,着實難以叫他安心。
這日,蕭清玦坐在房中,等着前去煎藥的餘舟回來,然而等到了時辰,門口傳來的卻是另一人的腳步聲。
蕭清玦脣角微微一動,不等來人叩響門扉,便已起身走了過去:“是父親嗎?”
蕭元祺一聲不響地推開房門,瞧見蕭清玦蒼白的面容,先是盯着看了看,隨後發出一聲長嘆:“餘舟說你近日病情又加重了些,看來是真的。”
“讓父親費心了。”蕭清玦低下頭,道。
蕭元祺放下手中湯藥,走到桌旁坐了下來,蕭清玦則跟在他身後,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對面背門的下首處。
“起初我將流採交給你,你似乎並不願接受,”蕭元祺眼中絲毫不見任何旁的情緒,道,“可是直到今日,都不曾聽你說起什麼。”
“那是因爲孩兒知道,父親需要一些時間來做您的決定,”蕭清玦掂了掂桌上的茶壺,斟滿一盞清茶,雙手呈到蕭元祺面前,“我既是長子,便該明白父親的用意,爲您分憂。”
流採不過暫放,只爲平息其他人或許存在的野心,等它下一次易主,或許有的人便將終身禁足於飛雲居的門外,甚至悄無聲息地消失。
蕭清玦當然看得通透。
“很好,看來你心裡很明白。”蕭元祺接過蕭清玦遞來的那盞茶,眸光定定與他對視,良久,方點了點頭。
蕭清玦展顏,笑容卻難免疲憊。
他目送蕭元祺離開,心下卻驀地感到一陣淒涼。
每當這種時候,他反倒會對一些不入流的小門派心生豔羨,只有明爭而無暗鬥,膚淺卻讓人坦然。人總說江湖人士,俠義當先,卻終因難測的人心而無法坦誠相待,父子疏離,兄弟反目,面和,心卻不合。
當真叫人哭笑不得。
其實自蕭清瑜歸來之後,飛雲居內局勢便又有了微妙的變化。
他原就被蕭元祺視作後繼之人培養,聲名威望,以及人心,早有根基。而蕭璧凌的出現反而更像一場鬧劇,說擱置不管,便當真無人再提。
或許正是因此,蕭清瑜纔敢在蕭元祺已生疑心之後,還堂而皇之回來。
縱使蕭璧凌不在乎這個位置,也並不會因此被剔除於爭鬥之外。
而這樣的命運,自他降世之日起,便已註定了。
等他喝完那碗湯藥,餘舟這才敲門進屋。
“你回來了。”蕭清玦口氣平靜。
“莊主說與公子有事商議,屬下也不便聽,”餘舟走上前道,“不過,屬下剛剛見到一個人,說是想見公子一面。”
“何人?”
“扶風閣,周素妍。”
蕭清玦略一頷首,胸中已然明瞭。
兩派牽扯,無非有關一人。
於是定於城郊一處涼亭內相見,這日蕭清玦到了城郊,遠遠便瞧見周素妍坐在涼亭內,座下仍是那臺精鋼輪椅。
她神情凝重,當時懷有心事。
蕭清玦會心一笑,隨即在餘舟的攙扶下,一面走進涼亭,一面朗聲開口:“如今各大門派皆在商討剿滅魔教之事,周姑娘身居閣主之位,竟不參與其中嗎?”
“扶風閣說話已不作數,摻不摻和,也都不重要,”周素妍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道,“蕭大公子身居少莊主之位,不也置身事外嗎?”
“說得也是。”蕭清玦微微頷首,在涼亭一側的長椅上坐下身來。
“我聽聞,飛雲居已經找到蕭璧凌的下落了?”周素妍淡淡問道。
“周閣主遠道而來,原來是爲了舍弟之事。”蕭清玦笑道。
“這般保密,只怕我是問不到了。”周素妍嗤笑一聲,“他死了嗎?”
“你怎麼這麼說話……”餘舟忍不住開口,卻被蕭清玦打斷。
“多謝周閣主惦念,舍弟命大,尚在人間。”
“那我看他多半是廢了,寧可躲在夜明宮裡與那裘慕雲快活,也不管這外頭亂成一團。”周素妍靠着輪椅椅背,淡淡說道。
蕭清玦聽罷笑了笑:“這種福分,恐怕他消受不起。”
周素妍瞥了他一眼,目光意味深長。
“周閣主說話能否不要如此陰陽怪氣?”餘舟又道,他性子直率,不會隱藏,又見蕭清玦言語間處處相讓,便忍不住插了嘴。
“你們飛雲居的人,倒真是同心同德,上上下下都用一個鼻孔出氣,連我這十幾年的同僚情分,都不佔多少分量了,”周素妍擡眼,與之對視道,“我還有事要找他,這廝躲着不出來,莫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心虛了不成?”
“可你不能……”
“好了餘舟,”蕭清玦拍了拍餘舟的手,對周素妍道,“難得清靜,何必總說些煞風景的話?”
“蕭公子有何不滿,請說。”周素妍目光坦然。
“不滿有人破壞了一番美景,”蕭清玦的目光掠過周素妍面上薄紗,落在她那對明麗清亮的眸子上,道,“叫好端端的美人,只能掩面示人。”
“蕭清玦!”周素妍陡然拋出手中銀絲球,撞開意圖上前攔阻的餘舟,剩下兩根絲線,則徑自繞上了蕭清玦脖頸。
“周閣主你……”餘舟大驚,本能想要上前,卻見蕭清玦衝他擺了擺手。
“稍安毋躁,”沒有絲毫還手之力的蕭清玦,神情卻始終坦然,他安撫過餘舟,目光又回到了周素妍身上,仍舊注視着她的眸子,道,“周姑娘爲何總要將在下的誇獎視作嘲諷?”
“這該問問你自己,”周素妍咬牙道,“對一個容貌盡毀的醜陋之人出言嘲諷,言語輕薄,究竟意欲何爲?”
“若姑娘將此視作輕薄,蕭某無話可說,”蕭清玦平靜道,“可這並非嘲諷,在下也從不認爲,姑娘樣貌醜陋。”
“你還敢說?”周素妍擡高了嗓音。
“我既敢說,姑娘卻爲何不敢信?”蕭清玦直視她雙目,認真問道。
“阿諛之言,豈能當真?”周素妍當然不會真傷了他,威嚇之後,也就收起了絲線。
“那姑娘何不想想,蕭某說出這樣的話,目的何在?”蕭清玦對她可能出手傷人這一結果,似乎毫不畏懼,仍是繼續問道。
“我怎知道?”周素妍別過臉去,不願看他,“你們兄弟幾個的性子還真是如出一轍,這種招數,還是留着對付小姑娘罷。”
“周姑娘若仍是執意看低自己,那麼蕭某也沒什麼可說的了。”蕭清玦輕嘆一聲,隨即換上笑臉,起身對周素妍拱手,道,“適才是蕭某言語輕佻,唐突了姑娘,還請周姑娘莫要見怪。”
“無聊。”周素妍說完,便推動輪椅一側,下了臺階。
既橫豎問不出什麼結果,那她也就不必在此浪費功夫了。更何況,他還總說些惱人的話。
“公子……這個……周閣主她……”餘舟看了看蕭清玦,又看了看周素妍,不由露出爲難之色。
蕭清玦微微蹙眉,卻搖了搖頭,道:“讓她去吧。”
“公子是有意惹惱周閣主的?”等到周素妍行遠,餘舟方開口問道。
“也不全是,”蕭清玦凝視着周素妍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這才嘆了口氣道,“我們也回去吧,免得父親見我不在,又會多想。”
餘舟依言點頭,便即攙扶着蕭清玦走出涼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