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繁盛,烈陽照在山間,只有稀疏的光點穿過枝葉狹小的縫隙,照在草地上。
就在這時,一道寒光自上而下,穿透樹頂交疊的枝葉,落在這斑駁光影間。搖落的碎葉落在寒刃之上,於劍鋒顫動時飛濺,如風中落花,四散飄舞。
持劍之人足間一合,穩穩落在地上,繼而旋身望向一旁的小樹底下,硃紅織金的裙襬也隨着她這身形一旋,如花瓣綻放。
“小師叔,如何?”
“就像你說的,你最趁手的兵器,還是照雪。”程若歡抱臂倚樹,慵懶答道。
在她的身旁,是穿着一襲月白衣裙的成碧涵。她是女孩子,雖是由高昱護送來此,卻總不能時刻與他待在一處,大多時候還是同程若歡與沈茹薇在一起。
“碧涵,你每日看我同小師妹習武過招,可會覺得乏味?”程若歡扭頭問她。
成碧涵搖頭,目光誠懇:“我雖然什麼都看不懂,可聽見你們說,穀雨姐姐每隔一段時日便有小成,還是會爲她開心。畢竟……我什麼都幫不了,若再纏着你們遷就我,也未免太不懂事了。”
“前些日子看蕭家大公子的來信,你家人似乎對你的出走十分不滿,看來,事情還是不能這麼拖下去,總歸要想個解決的法子。”程若歡神色驀地凝重起來。
“碧涵,”沈茹薇走到成碧涵身旁道,“若是成功退婚,你往後有何打算?”
“啊……這個……”成碧涵聽着,神色變得略微有些迷茫,她走到一旁,坐在一處平滑的樹樁上,道,“我倒是很願意接手父親的生意,替他分憂,可是他定不會允許我這麼做的。”
“也就是說,即便你不嫁蕭清瑜,你爹孃也會讓你嫁給別人?”程若歡凝眉,“真是麻煩。”
“尋常人家的女兒,可不就是這樣,”成碧涵垂眸,脣角泛起苦澀,“可我不想嫁人,一絲一毫都不想,一個男人若是說他不想娶妻,別人都要稱讚一句‘這是做大事的人’,可怎麼到了女人頭上,就成了不懂事,不守規矩呢?”
“既然都是煩心的瑣事,就等解決了眼下的問題再議吧。”沈茹薇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說道,“都過了午時了,先回鬼谷洞去吧。”
成碧涵點點頭,隨即站起身來,可忽然卻像是想到了什麼,瞳孔一下子便亮了起來:“你們說,我能不能同你們這樣,拜師學藝,以後都不回家了?”
“習武很苦的,”程若歡憐惜的話語脫口而出,“這些日子,你也都看到了,小師妹她……”
“苦一點,也沒什麼。”成碧涵莞爾道,“我也不需要自己變得多麼厲害,只要……不會被父親逼着嫁人,只要能夠給自己做主,這日子,就夠好過了。”
沈茹薇聽罷沉吟片刻,會心笑道:“也未必不可能。”
“真的?”成碧涵喜道。
“說不準,”沈茹薇莞爾,“我們可以回去問問師祖,興許她能有什麼好的法子也不一定。”
成碧涵聽見這話,用力點了點頭,便即挽着沈茹薇的手踏上了回去的路,程若歡將信將疑跟在這二人後頭,直到前面的岔路口,卻忽然瞧見二人在眼前停了下來。
“怎麼了?”程若歡上前幾步,走到二人跟前,卻看見餘舟站在不遠處的山門外,雙目盯着手裡的一封書信,踟躕不已。
“餘大哥!”成碧涵喚了一聲。
餘舟聞聲扭頭,瞧見沈茹薇時,目光卻倏地躲閃了一瞬,彷彿硬着頭皮似的,邁動僵硬的腳步,朝着三人走了過來。
“可是齊州有何變故?”沈茹薇凝眉。
“倒也不是……”餘舟把頭壓得很低,將手裡的書信遞了過來,“這是大公子他……他讓我交給你的。”
他飛快說完後半句話,便立刻將書信塞到沈茹薇手裡,腳尖歪向一側,像是立刻就想逃跑的模樣。
“你這什麼毛病?捱打了?”程若歡見此情形,不覺蹙眉。她看到沈茹薇拆了信件,便把腦袋湊過去看,卻不想餘舟竟似受了驚一般,伸手猛地將她拉開,直拉得毫無防備的她一個趔趄,差點向後踩空。
“你這信裡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嗎?”程若歡頓覺心中騰起無名之火,再轉頭時,她卻看到沈茹薇的臉色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
沈茹薇的側臉,在陽光的照耀下,輪廓周圍染上了一圈微暈的金黃色,明麗的眸子稍顯凝滯,一瞬間彷彿失了靈動,如同被定住一般僵硬。
然而很快她便長舒了一口氣,望向餘舟,展顏笑道:“先回去罷,一會兒再說。”
這時,成碧涵留意到了她眼底那一縷稍縱即逝的無奈。
進了院子裡,餘舟仍舊是低着頭的,也不似往日那般積極提出要去探望蕭璧凌的情形,成碧涵瞧着這些,只越發覺得憂心忡忡,生怕是蕭清瑜那頭弄出了什麼幺蛾子,影響到飛雲居內衆人安危。
端着湯藥經過的高昱見到幾人,本想同餘舟打聲招呼,卻也瞧出了這當中的不尋常。
“有什麼話,要不然還是直說吧。”成碧涵忍不住拉了一把餘舟的衣袖,卻看見沈茹薇笑出聲來,不由得便愣住了。
“沒你想得那麼可怕,”沈茹薇莞爾道,“這件事情,你們還是先不要管了。”
“我們?”成碧涵一愣,“你是指……”
“你和小師叔,”沈茹薇笑道,“方纔說的話,你都忘了嗎?我同餘舟談談,你們先去見師祖罷。”
程若歡也終於憋不住好奇心開了口:“小師妹,你這樣子不對啊……”
“真的沒什麼,”沈茹薇搖頭一笑,拍了拍她,道,“去吧。”
程若歡聽了這話,想了很久,這纔將信將疑拉開了還在杞人憂天的成碧涵,往黎蔓菁房中去了。
“信中提到的解藥呢?”沈茹薇朝餘舟問道。
“在這!”餘舟恍然想起,這才從懷中掏出一隻白瓷小瓶,遞了過去,“解藥一共兩顆,這是其中一顆,另一顆……”
“我知道,信上都寫了,”沈茹薇平靜道,“服下一顆,再將人送去金陵,周閣主見到了人,便會把剩下的解藥給他。”
“是……”
“我只想知道,”沈茹薇道,“周閣主是如何確定,解藥一定是真的?”
“聽說,是用誰的性命,脅迫那個柳什麼……”
“我明白了,照做便是,”沈茹薇道,“他這一路的安危,便託付給你和高昱了。”
“可是……”餘舟見她表面毫無波瀾,不由急了,“你便絲毫不懷疑……”
“該交代的,你家公子都已在信中說過了,”沈茹薇捏着書信的手微微一顫,“此事不論真假,我都不便參與其中,還是等你們家公子決定吧。”
“姑娘便絲毫不……”
“等他病癒,自然有能力處理此事。”沈茹薇莞爾,“你擔心什麼?”
原來,周素妍雖對蕭清玦放了狠話,卻還是從柳華音手裡逼出瞭解藥。只不過爲令蕭清玦交人,便只給出了一半解藥。
對於高婷一事的懷疑,蕭清玦也悉數寫在信中,然而如今蕭璧凌未醒,事態難有定奪,對沈茹薇而言與其拖延糾纏,還不如先救他性命,再慢慢捋清當中詳由。
再者,有關高婷之事,她初回中原之時,便已有耳聞。
這個女子來投奔葉家的時機,剛好是在葉濤出事前後,而當時的沈茹薇與二姐沈浛瑛家教甚嚴,長期被禁足於偏院,是以並無機會與之相見並相識。因而對高婷的瞭解,也全憑耳聞,高婷性子柔弱,是以她最初聽聞此事時,也曾認定蕭璧凌是個登徒浪子,而後相交往來,言語間百般嘲諷調侃,只有合作而不願以誠相待。
直到後來,漸漸開始信任。
她的疑惑與蕭清玦、周素妍所想,大體一致,可她也同樣認爲,高婷這樣的女人,絕不至於以自污清白爲代價,來構陷一個與自己並無血海深仇的男人。
所以究竟是何處出了差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餘舟一時之間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只是心裡覺得沈茹薇的反應過於平靜了,他想着女兒家的遇上這樣的事,怎麼着也該大鬧一場,或是無論如何也要上門去討要一個說法纔是,可這些僅存於他腦海中的猜想,沒有一種情況發生在沈茹薇的身上。
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還是說,她仍舊處於失憶之中,所以對諸多物事的反應不夠敏銳?
餘舟瞎想了一通,等進了屋去,便將高昱拉到一旁問話:“這兩個多月,都是穀雨姑娘在照料二公子嗎?”
“算是罷……公子長期臥牀,的確需要照料,不過我同柳醫師也都在此……等會兒,”高昱聽得一臉莫名其妙,“出什麼事了嗎?”
餘舟聽了犯難,略一沉吟,便拉過高昱,在他耳邊小聲交代了近日所發生之事,聽得高昱臉色一變,即刻望向沈茹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前輩能否看看這副解藥?”沈茹薇將手中的白瓷小瓶遞給了坐在屋內的柳擒芳。
“這又是何處得來?”柳擒芳面色一沉,“莫非,蕭公子他已找到了華音?”
“可以這麼說,”沈茹薇道,“不過,這解藥只有一半,我不知道,能不能給他服用。”
“讓老夫看看。”柳華音說着,便拿起解藥走出房門。
“穀雨姑娘,”高昱走到沈茹薇跟前道,“公子他……”
“解毒要緊,”沈茹薇脣角微微上揚,“別的事情,且往後擱一擱罷。”
她如此一說,高、餘二人便也不好再問了。
沈茹薇見這兩人始終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笑了笑,道:“你們不必多慮,此事無非兩個結果,不是真的,就是假的,若是真的,他自有他的去處,從此便是不相干之人,我又何苦爲此煩心?”
“那若不是真的,又待如何?”餘舟蹙眉,問道。
“若不是真的,清者自清,我因此惱怒或是做些其他徒勞之事,反是浪費精力。”沈茹薇笑容依舊。
這一回,高餘二人徹底無言以對。
就在這時,柳擒芳推門進屋,一面走向沈茹薇,一面問道:“姑娘,這解藥究竟從何而來?”
“是有何不妥嗎?”沈茹薇回身問道。
“並無不妥,”柳擒芳道,“老夫才疏,找了如此之久,竟不知問題是出在這一味藥上。”
“也就是說,柳華音這次所給出的解藥是真的?”沈茹薇收起笑容,眸中似有隱憂,“可否讓他服下?”
“且不急,”柳擒芳道,“只是這一半的解藥沒有問題,另一半如何,老夫尚且不知。”
隨後,他將目光轉向餘舟,道:“小兄弟你能否詳細說說,我孫兒華音他如今身在何處?”
“她……”餘舟想了想,道,“他被帶去金陵了,而且,帶走他的人還說,這次要讓我把二公子帶回去,纔會給出另一半解藥。”
“那是何人?可會危及華音性命?”柳華音大驚。
“前輩放心,周閣主不是惡人,她與我家公子亦是生死之交,舊時同僚,只是有許多事想找他問清楚,方出此下策。”餘舟趕忙拱手解釋。
“既是如此,那老夫可否隨你二人同去金陵?”柳擒芳問道。
“當然可以。”餘舟點頭道,“我等還想勞煩前輩,確認解藥另一半解藥是否無誤。”
“既是如此,那事不宜遲,立刻啓程吧!”柳擒芳說着,便打算出門去向黎蔓菁辭行,走出門後卻瞧見沈茹薇走的是另一個方向,便衝她喚道,“姑娘不同去嗎?”
“我不宜出面,”沈茹薇回身,莞爾笑道,“他的性命,便託付給您了。”
“這又是爲何……”柳擒芳停下腳步,搖頭表示不解。
“一點私事,柳前輩不必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