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煜沒有離開,而是被留在了山上,荊夜蘭被送回房中之後,他便被扔在了那間屋子的角落,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說。從之後趕來的天琊、柳擒芳二人口中,成碧涵一行也得知了蕭璧凌失蹤之事。想到玄澈身負重傷滾落山坡,即使不死,短期之內,也難再有動作,黎蔓菁也便放下心來,讓程若歡獨自下山,去尋蕭、沈二人的下落。
奉命下山的程若歡在慈利縣裡找到了沈茹薇與藥力發作不知人事的蕭璧凌,便忙將二人接上山來。
天琊是見過多年前沈茹薇的模樣的,因此一見面便認出她來,關於照雪之事,他已知曉情由,便不多問,只是將她領到了荊夜蘭臥榻前。
因事出突然,還在一旁接受柳擒芳診治的唐遠也無法避嫌,便只能坐在旁邊,看着這幫人“一家團聚”。
“蕭公子怎會在此?”他有些不解,便朝着高昱等人望去,卻見那三人齊刷刷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這個尷尬的局外人,只好恢復安靜坐在原地,不再開口說話。
“知道爲何你們會惹這麼多麻煩嗎?”黎蔓菁看着沈茹薇坐在荊夜蘭臥榻邊,愁容滿面的模樣,便回頭瞥了一眼唐遠,冷哼一聲道,“就是因爲多事。”
“師姐教訓得是。”經過這麼些事,唐遠早把臉面尊嚴都拋在了一邊,對這位師姐充滿敬仰。
“所以在這雲夢山之外,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誰來給我解釋解釋?”黎蔓菁旋身入座,對衆人問道。
“師父,鏡淵同各大門派不睦,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想來當是因爲唐掌門要上山請你出手,纔會有這麼一出。”程若歡平日裡說話最多,此事當然是由她來解釋最爲妥當,“至於蕭兄嘛……柳前輩,您怎麼看?”
“也是老夫的過錯,”柳擒芳嘆道,“若是當年沒發生過那些事,華音也當是個正常的孩子,不至對人如此歹毒。”
“可這事總得有個辦法,難道看着蕭兄死嗎?”程若歡道。
“我夫人曾給我留下一枚斷塵散,當中所用藥物,共有十八種,而解藥之中有十九種,我一路比對,能夠找出對應的只有十二種,”
柳擒芳說着,見衆人都是一臉茫然之態,便嘆了口氣道,“總而言之,因老夫學淺,解藥裡還有幾味劇毒我不知用出,須得一一去試,才能知道,該剔除哪一味,方能給這位小兄弟服用。”
“那就是需要時間,”黎蔓菁道,“我這裡暫時清靜,這孩子既與我徒孫有關,就先留他下來,等柳醫師提出解藥再作打算,至於你——”
黎蔓菁說着,便轉向唐遠道:“碧華門只來了你一個?”
“不止,”沈茹薇忽然開口道,“我看見林天舒與華雙雙在找他,聽說,鄭義也來了。”
“你怎認得我碧華門下弟子?”唐遠不解道,“唐某可曾見過姑娘?”
“不曾。”沈茹薇淡淡答道。
“好吧,”唐遠點頭道,“既是如此,唐某便不打擾了,黎師姐,過去之事,是我與超然對不住你,如今我也不便繼續叨擾,只願你能容諒……”
“你話太多了。”黎蔓菁漫不經心道,“養好傷再走,免得又給我惹麻煩。”
唐遠聽罷,原本站起來一半的身子,便又坐了回去。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扭頭看了一眼白煜,便又轉過身去,對黎蔓菁道:“關於白大俠之事……”
“那是家事。”黎蔓菁冷眼答道。
聽了這話,唐遠也不便再吭聲了,可白煜卻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到黎蔓菁跟前,那神情頗不服氣:“師父,今日是我泄露孤城派所在,給諸位帶來麻煩,您老人家要逐我出師門,我毫無意見,可是有一件事,臨走之前我一定要問個明白。”
黎蔓菁不動聲色,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只是由着他往下說。
“請您告訴我,爲何唯獨偏心師妹?傳她完整武學,卻對我百般設防?難道只是因爲她和你都是女人……”
“唐掌門都明白的道理,你身爲我的弟子,竟絲毫不能明白。”黎蔓菁笑中略帶着一絲自嘲的意味,“你不正是看她,入門晚於你,精進卻遠勝於你嗎?僅憑一己猜測,便對同門師妹妄下論斷,這般狹隘,實在不配爲俠,甚至……不配爲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極爲痛心,過往種種浮上心頭,竟是五味陳雜,難辨滋味。
“師父,您這意思便是承認了?”白煜上前一步,還要繼續說下去,卻聽到程若歡突然發聲,道,“白師兄,你就別再招惹師父她老人家了,時至今日,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鏡淵的人剛走,荊師姐又昏迷不醒,她的心病因你而起,若是師父真做過什麼對不住你的事,能夠在此時解開這一切心結,難道她還會藏着不說嗎?是你誤會了,大大誤會了!”
白煜聽罷,臉色驀地泛起蒼白,他退後兩步,死死盯着黎蔓菁毫無表情的面孔,卻猛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不可能……絕不可能,她入門晚於我,若真是所學相同,又怎會那麼容易勝過我……不可能,絕不可能!一個黃毛丫頭,她怎麼可能那麼快就……”
他心魔太重,早就在他心底生了根,多年以來,每當想起舊事,他總會覺得,是黎蔓菁的偏心隱瞞,迫使他對荊夜蘭做出騙身騙心之事,如今見到程若歡幫腔,而她也偏偏是個姑娘,也越發加深了他對師門的質疑。
“要發瘋,就滾出去。”黎蔓菁冷冷道。
她對白煜失望已極,眼裡心裡,所想所念,都只有一句話。
那就是再也不想看見這不肖子弟。
“一把年紀了,連小輩都知道尊師重道,您卻還沒學會,當真是與世隔絕太久,越活越回去了。”守在荊夜蘭身旁的沈茹薇平靜開口,“白師伯,我就問您一句,您做過的事情,是認還是不認?”
“既是晚輩,這裡還輪不到你開口!”白煜眼中佈滿暗紅的血絲,將整個眼眶映得通紅。
“我真是養了只牲口。”黎蔓菁一手扶着額頭,搖頭感慨。
高、餘二人看到白煜這般鬧騰,越發覺得自己留在屋內有些多餘,何況孤城派家門不幸,看人笑話,實非君子之舉,成碧涵也早就悄悄退到了門口,對他二人以手勢示意,打算一同退出門去。
柳華音搖頭,對白煜說道:“白大俠,病人需要靜養,能否請你……”
他話沒說完,便見白煜摔門而去。
“把他追回來,好生看管。”黎蔓菁對程若歡低聲道。
程若歡應言退出,成碧涵等人與唐遠也先後退了出去,高昱走時本想拉上蕭璧凌一道,誰知他根本不認得故人,只是躲開他的手,走去沈茹薇身旁。
於是屋內只剩下黎蔓菁與荊夜蘭師徒,以及天琊、柳擒芳,還有守在臥榻前的沈茹薇,與對她寸步不離的蕭璧凌。
“他這是中了什麼毒?”黎蔓菁看了看蕭璧凌,轉向柳擒芳問道。
“是我那頑劣的孫兒……唉。”柳擒芳嘆了口氣,道,“這許多事集於一處,真是給黎掌門帶來了不少麻煩。”
“看這孩子與我徒孫相交甚密,想來不是惡人,”黎蔓菁長舒一口氣,對沈茹薇道,“適才叫那牲口氣糊塗了,道忘了問,丫頭,你又是怎麼遇到蘭兒的?”
“是師父救了我的性命。”沈茹薇平靜的語調結束,卻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救你性命?那可是遭遇仇家追殺?”
沈茹薇略一點頭。
黎蔓菁沒有再問,只是搖頭輕嘆。
在她看來,這些江湖恩怨,紛紛擾擾,都是起於利慾薰心,她無意觸碰,更不願深陷其中。
可如今這片世外桃源,已爲外人所知,被捲入其中,也是遲早的事。
“今日都倦了,早些歇着吧,你的事情,歡兒多少也對我說過一些,既然你回來是爲了蘭兒的事情,就等這件事解決了再走,免得再生變故。”
沈茹薇點了點頭,卻仍舊不願離開荊夜蘭臥榻前。蕭璧凌看不懂這些,見她執拗留下,拉了拉她衣袖沒有反應,便不再多作甚,百般聊賴下,便一個人走到窗邊,透過半開的窗縫,看着院子裡的情形。
“唐掌門,我們公子如今這樣,一時半會兒,只怕還走不了。”高昱衝唐遠拱手道,“其實當中因由,我們也不太明白……也不是哪個混賬東西,非要害我們公子。”
“那又能怎樣?”餘舟搖頭道,“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什麼都亂了套了,我看,多半與夜明宮那女魔頭脫不了干係。”
唐遠聽罷,不覺搖頭長嘆,想着自那黑盒子現世之日起,江湖上便再未有過消停,一時之間,百感交集,竟不知當從何事說起。
不過高、餘二人來尋蕭璧凌不奇怪,還帶着一個成碧涵,倒着實讓他有些想不明白。
可略一思索,他還是決定不再問了。
自家門前深雪,尚已不及掃去,他人瓦上之霜,與己又有何干?
“餘大哥,”成碧涵略一思索,道,“要不然,你同唐掌門一道下山去吧?”
餘舟聽得一愣:“怎麼?”
“我總覺得,等唐掌門傷愈,那個玄尊主也應當好得差不多了,多一個人在身旁,總歸有個照應,”成碧涵認真說道,“何況,二公子如今的情形,還是得告知大公子一聲,不然的話……”
“說到這個,穀雨姑娘和那位柳醫師似乎知道是何人害的公子!”餘舟腦中靈光一動,“我回去稟報公子,未準還能將那害人的東西給找出來。”
“可我覺得,那個人同柳醫師似乎有些關係,”成碧涵道,“萬一……”
“這等歹毒之人,豈有讓他逍遙的道理?”餘舟憤憤道。
這番對話,如今的蕭璧凌是聽不明白的。
可二人聲音着實不小,連守在臥榻前的沈茹薇都聽得清清楚楚。
眼見黎蔓菁退出房門,沈茹薇雙肩漸漸鬆垮下來,她擡頭望了一眼柳擒芳,沉吟許久,終於開口道:“柳醫師。”
“老夫知道,姑娘想要說什麼。”柳擒芳話音平靜,道,“若是老夫醫治不好蕭公子,我那孫兒的命,定是保不住了,對還不對?”
“只對了一半,”沈茹薇道,“縱使前輩醫治好了他,我也還是要見一見柳華音。”
“你待如何?”柳擒芳眉間隱隱流露出愁緒。
“我還沒想好,”沈茹薇搖頭,目光放空,逐漸渙散,“如此肆無忌憚,爲了一己之私,損人利益,甚至害人性命,這樣的人,我真是害怕……留他性命,終有一日會是禍患。”
“你們之間,毫無瓜葛?”柳擒芳蹙眉,“僅僅是因爲蘇易之事?”
“我所知的,只有這一件事。”
柳擒芳聽罷,良久不言。
“若是前輩不說話,我便當您默認了。”沈茹薇擡眼,用帶着試探的目光,正視柳擒芳,一字一句道。
落日染紅了漫天雲霞,漸漸沉下山巔。
餘暉照入窗隙,在地上投射出一道淺淺的光影。
“此子頑劣,我已無法替他開脫,”沉默良久的柳擒芳終於,“既是如此,便一切隨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