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薇撇開荀弋後,便獨自一人在山上過了一夜。
這雲夢山裡危機重重,加上她對山中地形不熟,也不便在夜裡四處亂走,便只能就近找了個隱秘處歇下。這一整夜裡,她幾乎便未合過眼,加上腰間傷勢,已將她的體力消磨得七七八八,好在一夜不曾遇到危險,否則,隨便遇上個稍有些能耐的對手,只怕連三招都捱不過去。
等到天色亮了,沈茹薇便下了山頭,沿着楚江去尋找白天進山的路線,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又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仔細辨認,竟又是林天舒與華雙雙二人。
沈茹薇眉心一動,想着他們昨夜論及唐遠失蹤一事,不知還有沒有後話,便將身形隱於樹後,仔細聽他二人對話。
“他到底去哪了?”林天舒面帶焦灼地四下張望,“我們還是回頭去找找,莫要……”
“林師兄,你就不要想那麼多了,是他自己跑不見的,又不怪你。”華雙雙打斷林天舒的話,撇撇嘴道。
“你不明白,他如今這副模樣,既不認得人,也說不了幾句話,不好生看着,指不定這一失蹤,就再也找不到了。”林天舒神情頗爲擔憂,“屆時蕭莊主若怪罪,豈非難以交代?”
“那也和我們沒什麼關係,”華雙雙不解道,“我們要找的人是掌門,哪有空去操心飛雲居的事?再說了,這個兒子他自己都不在意,我們還管那麼多作甚?”
聽到“飛雲居”三字,沈茹薇的心不覺跟着“咯噔”一跳。
既是飛雲居的人,又出現在此地,加上林天舒那番話,顯然描述的是失憶之狀,結合種種而觀,沈茹薇內心不自覺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如果真是斷塵散發作,那無非便是證明,柳華音給的解藥有問題。
她也曾聽鬼燭那三言兩語描述過斷塵散二次復發的情形,呆滯愚蠢,如初生孩童,也極易受人利用……於是,等林、華二人走開之後,沈茹薇便立刻朝着這兩人走來的方向疾奔而去。
她後腰的傷口尚未結痂,經她這一動作,便又撕裂開來,沈茹薇覺出疼痛加劇,卻來不及查看,而是一直沿着楚江江畔一條向東延伸的小徑跑去。這小徑頗爲崎嶇,草色稀疏,並不能完全覆蓋住泥濘,而那泥土之中,陸陸續續還能瞧見被踏過的痕跡。
這條小徑上方的天空,幾乎盡數被繁茂的綠枝所遮蔽,直到日頭升到最高處,也落不下陽光,兩側雜草叢生,只顯得分外陰森。
穿過小徑,又是二人多高的山坡,沈茹薇忽覺傷口麻癢難忍,便伸手摸了一把,頓見手心滿是淋漓鮮血,於是立即從裙襬撕下一塊長長的布條,隨意在腰間裹了一圈,用力紮緊,隨即便沿着山坡一側已不能稱之爲路的土階,小心翼翼走了上去。
她走過一片空地,頭頂的天空沒了樹蔭遮蔽,被日光照曬,終於溫暖了起來。
而她也終於看見了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
蕭璧凌就此刻就站在一條小溪旁,雙手環胸而立。他正擡頭仰望着遠處的山巔,目光之中,始終夾帶着一重散不去的迷茫。
“蕭璧凌!”沈茹薇三步並作兩步飛奔上前,雙手握住他交疊的雙臂,眸中喜憂交雜,一時竟說不出別的話來。
蕭璧凌本能想將她推開,可在目光對上她那明麗雙眸之後,卻怔住了。
從今晨他甦醒伊始,眼前所見之人便都如初見初識,若這便是一生,那此刻在他眼前這張雖顯落拓,卻依舊明豔動人的臉孔,便是他這一生所見最美的女子,這般姿容,於他而言,正是人間仙子,再無出其右者。
他低頭看了看沈茹薇握在他雙臂間的雙手,其中右掌原是沾了血的,那鮮血如今在他的衣袖上凝成半個掌印。沈茹薇亦察覺到這些,正要開口,卻見他握起了她帶血的右手,舉至鼻尖嗅了嗅,隨後略一蹙眉,用衣袖替她將那些殘存的血跡悉數拭去。
“你……還認得我嗎?”沈茹薇握緊他的手,卻見他眼中滿是疑惑。
沈茹薇閉目長嘆,只覺胸中鬱結,隨即拉了他一把,道:“總而言之,同我離開這裡。”
蕭璧凌雖已失憶,但到底是習武之人,下盤極穩。他不擡足,沈茹薇也絲毫拉不動他。
“我不管你能聽懂多少,但你信我,絕不會害你。”沈茹薇愁眉難舒,大體卻仍是鎮定的。
蕭璧凌了一眼她略顯憔悴的面容,剛好瞧見一片枯葉從她頭頂上方落下,便伸出另一隻手接住。
沈茹薇見他這般癡傻之狀,想起柳華音那自以爲是的嘴臉,只覺怒火中燒,然而作惡之人已不知去向,越發想着,只會令她憤懣,一時只如泄了氣般,鬆開握着他的手,頹然坐在一旁光滑的岩石上,雙手抱頭,懊惱不已。
與此同時,蕭璧凌也瞧見了她背後不住滲血的傷口,便俯下身去,好奇似的查看,還伸手摸了一把。
沈茹薇被他這一動作所驚,一個激靈迴轉身去,目光恰好對上他一無所知的懵懂表情,那些鬱結於心的怒火,便都梗在了那兒,上不去也下不來。
蕭璧凌愣了愣,仍舊不解其意。
“你不是什麼都沒想起來嗎……爲何還會發作……”沈茹薇滿面自嘲,問道。
她眼神悲慼,卻不見眼淚,可蕭璧凌似乎仍舊被這悲傷感染,想要伸手去撫摸她的面頰,卻在看見自己手裡的鮮血後遲疑了片刻,便獨自蹲在溪邊,把雙手伸入水中,讓流水將血跡衝了個乾乾淨淨。
“罷了,”沈茹薇眼中隱有絕望之意,她垂下臉來,望着岩石邊那潺潺溪流,平靜說道,“等了了師父的心願,我便同你去找柳華音,哪怕掘地三尺,都要讓他給你解了這斷塵散,然後……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除了那個未知的仇家,她從未如此痛恨過誰,在沈茹薇眼中,奪人知覺記憶,遠比取人性命更要狠毒,也更爲致命。
她說完這話,忽覺面頰一涼,這才發覺是蕭璧凌正伸手撫摸着她的面頰,不覺心下動容,一時便忘情將他擁住,吻上他的脣。
蕭璧凌雖已不辨世事,情慾卻是本能。
他不自覺伸出手去,將她攬入懷中,迎合着她熾烈的吻,脣齒交纏,如癡如醉。
斷了線的畫面在腦中幾度相連卻又斷開,當中場景,仍舊辨不分明,他只隱約覺得,懷中女子對他似乎十分重要,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輕易放開。
可在這個時候,劇烈的頭痛之感,卻突然如拉鋸般襲來。
“你怎麼了?”沈茹薇見蕭璧凌鬆開了她,並扶着額頭退後,立刻便明白過來,她一手挽着他的胳膊,小心攙扶起身,卻聽到周遭密林之中,傳來幾聲異樣的響動。
“誰?”沈茹薇沉聲低喝。
她話音一落,便有許多衣着相似的蒙面人從林中翻身躍了出來,沈茹薇眉心一緊,也顧不得多問,順手便將蕭璧凌腰間佩劍拔出,指向那幫不明來歷之人。
“身後。”
沈茹薇聽到蕭璧凌出口提示,驚得足下一個趔趄,然而身旁之人卻已攬住她的腰,回身避開了從她身後飛來的數柄飛刀。
“你想起來了?”沈茹薇喜出望外,卻見蕭璧凌已從她手中奪下佩劍,斜揮而出,直接便劈開了爲首那人的胸口,鮮血噴涌如泉,近半數都濺在了二人身上。
沈茹薇只覺脣間有血腥味漫開,隨即身旁之人摟着她的手也倏地鬆開,手中長劍則扎入泥土之中。
蕭璧凌握着劍柄,躬下身去,一手扶着腦袋,額前青筋暴起,很快便沁出汗來。
勁風撲面,剩下那些蒙面人也都朝着二人一擁而上。
沈茹薇牙關一緊,當下劈手奪下其中一人手中長刀,向前一推,抹了那人脖頸,繼而躬身躲過紛至沓來的刀槍棍棒,立地蹬足,騰身而起,盈盈落在其中一人肩上。
“來者何人?”她低喝一聲,見無人應答,雙足即刻夾緊那人頸項,旋身一擰,只聽得骨節斷裂的清脆聲響落定,她腳下所踏之人便已失了聲息,立時倒地。
沈茹薇向後一個空翻,穩穩落地,卻見那些人已紛紛怯戰退去。
“這些人究竟是哪來的?”沈茹薇搖頭不解,卻已無暇追究這些,而是俯身查看蕭璧凌的情形。
半跪在地上的青年茫然擡頭,望向愛侶的眼神,依舊是空洞的。
大概現在的他也只是會說一些極其簡短的詞句,這纔會有方纔那句讓她心生錯覺的提醒吧?
“凌哥哥,”沈茹薇在他跟前蹲下身,道,“我知道你現在不認得我,可山中形勢險峻,容不得我們逗留,趁着天還沒黑,你先同我下山去,好嗎?”
蕭璧凌不言,擡頭看了她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這大概也是他記憶盡失之後,頭一句聽懂的話。
在走出山口之前,沈茹薇便已用溪水將二人手臉上的血跡擦拭乾淨,剩下的血跡在衣衫上凝結,漸漸固化成黝黑的顏色。
她有意避開碧華門的人,在一處較爲偏僻的客舍入住,因蕭璧凌如今情狀,寸步也不敢離,便索性以夫妻相稱,定下一間較爲寬敞的客房,並囑咐店家送來熱水,好洗去一身的疲憊與風塵。
夥計送完了熱水與換洗的衣裳便退了出去,沈茹薇鎖上房門後,便迴轉至臥榻沿坐下。
蕭璧凌站在客房一角,用好奇的眼神左右張望,打量着客房內的一切。
沈茹薇望了他一眼,只能無奈搖頭。她自憐般地笑了笑,隨即便走到盛滿熱水的木桶前,背對着蕭璧凌,緩緩將身上血跡斑斑的直領對襟長衫褪下。
她中衣上的破口縫得歪七扭八,也並不十分牢固,經過這大半日的奔波,原先的破口已經向旁裂開,延展出更長的縫隙。下身的裙子也並不比這好多少。
沈茹薇將脫下的衣裙隨意掛在一旁的椅背上,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看了一眼,恰好便對上蕭璧凌困惑的眼神。
此時的她,衣衫褪盡,腰間的繃帶有一半被血水染紅。這傷不偏不倚,剛好是在後腰,因此她能做的,只是擦洗去身上的血水塵土,決計是不能沐浴的。
所以,除了盛滿熱水的木桶,還有一隻銅盆放在一旁,而那銅盆之內,也裝滿了熱水。
“你一回我一回,剛好便是扯平了,”沈茹薇絲毫不露羞怯,只是低頭將裹在腰間的繃帶解開,扔在了一旁。
至此,連最後一縷可遮蔽之物也都除去了。
蕭璧凌緩步走到木桶一側,低頭望去,所瞧見的是自己的倒影,還有若隱若現的女子胴體。
“我……是誰?”
他略顯艱難地說出了一句話,也是他失憶之後的第一次發問。
“你是我要保護的人,”沈茹薇一面用毛巾擦拭着身上的血水,一面回答道,“也是除了我姐姐與師父之外,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這樣的話,對如今的蕭璧凌而言,着實有些晦澀難懂。他有些茫然地伸手去觸碰她在水中的倒影,只見他指尖所及之處,漣漪散逸,而她至美的容顏,也化入這淡淡波痕間,變得模糊難辨。
他驀地擡頭,見她還在原地,卻像是懸着的心被放下似的,鬆了口氣。
沈茹薇找出夥計拿來的金瘡藥,正要塗抹傷口,卻見蕭璧凌把她手裡的金瘡藥拿了過去。
“你要幫我?”沈茹薇淺笑。
蕭璧凌沒有答話,只是低下頭,替她將傷藥抹在了傷口周圍。
沈茹薇則剪下了一段新的繃帶,將傷口重新纏上,隨後披上一件中單,簡單繞上繫帶,轉向蕭璧凌,微笑道:“輪到你了。”
蕭璧凌搖頭,表示不解。
沈茹薇沒有說話,只是伸手解開他領口衣襟上的佈扣。
銅盆裡的水已被鮮血染紅,而木桶內的水則是乾淨的,透到現在,水溫剛剛好。
她伸手去解蕭璧凌衣釦時,他原是退了一步,可大概是想到,同樣的事情,既然她也在他面前這麼做了,那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所以便不動聲色,任她解去身上所有衣物,按入木桶之中。
桶中水溫正好,包裹着他染滿風塵的身體,蕭璧凌緊緊繃着的神經,也逐漸放鬆下來。
他以一種極其安逸的姿態坐着,靠在木桶邊沿。
沈茹薇用腳尖勾過一張凳子,在他背後坐下。她伸出雙手,繞過蕭璧凌的脖子,環在他胸口,面頰靠在他光裸的背後,神情睏乏已極。
“我本以爲,金陵城就那麼大,尋找仇家應當不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沈茹薇緩緩開口,道,“可是誰能想到,非但事情不似我所想的簡單,除那之外,還會這麼多繁雜之事。”
蕭璧凌微微側首,越發覺得她身上散發出某種不知名的香氣,讓他沉醉不已。
“你如今這般模樣,我竟不知該如何是好。”沈茹薇道,“而且師父他們,應當也還在這慈利縣裡,在此無人接應,她還會不會上山,又當如何與我聯絡?”
她將臉埋在他背後許久,直到被熱水水面蒸騰出的溼氣薰了眼眶,方擡起頭來。
她定定看着蕭璧凌的眼,而蕭璧凌也在凝視着她。
她仍舊那麼美,無須粉黛便已傾國傾城。
蕭璧凌只覺情難自抑,當下便轉過身來,大力擁她入懷,吻上她誘人的兩瓣芳脣,舌尖廝磨糾纏。
沈茹薇的雙手緊緊勾着他的脖頸,陷在這深吻之中,恣意繾綣。
若在過去,不曾失憶的蕭璧凌有礙男女大妨,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主動“冒犯”,是萬萬不會有的。
可是現在,莫說識得禮教約束,就算是最簡單的話,他也難得能說出幾句,所做的一切,不過只受情慾主導罷了。
而對於沈茹薇而言,幼時的她受禮教約束,曾深以爲這樣的事對女子而言,本是不該有的。可到年歲漸長,她卻越發不再相信那些三綱五常之論,可自由的天性同禮教相牴觸下,只會讓她陷入反覆相較,自我遊說無果的矛盾之中。
吳少鈞對她的侮辱,雖是她永遠不願憶起的夢魘,可不願被陰霾所淹沒的她,在漸漸學會淡忘以後,如獲新生。沒有這所謂的“清白”壓身,從前的矛盾,亦不復在。
她曾將身心耽於復仇大計,卻在幾度經歷生死關頭後,惶恐於一切的求而不得。彷徨求索,帶來的仍舊是接二連三的離散。
若斷塵散終不得解,她與蕭璧凌還有多少時日尚可相依?她亦不得而知。
即使如此,縱情歡愉,又有何不可呢?
僅存的理智,漸漸潰散於情迷意亂,癲狂的慾望也絕不僅僅滿足於這縱情的擁吻而已。
蕭璧凌已從水中起身,四濺的水光將沈茹薇身上中單打溼,象牙白的衣衫因溼透而變得透明,緊緊貼在她身上,勾勒出誘人的身形。
兩廂情好已是難以自抑,不論發生什麼,都是順理成章的事。
天色漸暗,雲影昏黃。
屋內無人點燭,窗口又是背陽,漸漸昏黑後,便也什麼都看不見了。
只有竭力壓抑的低吟,漸漸蓋過了窗外時有時無的蟲鳴聲。
沈茹薇奔波多日,又受了刀傷,一番放縱之後,便昏昏睡去,直到翌日正午適才醒來。
蕭璧凌仰面躺在她身旁,早就睜開了雙眼,怔怔看着上方的橫樑,口中來回唸叨着幾個字:“斷塵散……藥力散發……忘記一切……”
“你想起了什麼?”沈茹薇瞳孔微縮,繼而翻身坐起,雙手摟上他雙肩,問道。
“斷塵散……”蕭璧凌再次捂住額頭,神情痛苦不堪。
“怎會如此……”沈茹薇大失所望,不覺搖頭嘆息。
蕭璧凌來到慈利縣前,一路舟車勞頓,幾乎沒怎麼睡過,加上後來憂心她處境,加上柳華音之前的刺激,這才促發了斷塵散的藥性。
而沈茹薇與他這一夜歡好,似乎多多少少也讓他對過往之事,有了些許模糊的意識。
蕭璧凌沒再說話,伸手撫摸着她的面頰,神情稍顯憊態:“困……”
“這便夠了,”沈茹薇脣角微微抽動着,笑容泛苦,“既然你到了雲夢山腳,那麼我師父他們必定也都到了,你若是困,便多睡一會兒,等你醒了,便一同去找我師父,也順便……唉。”
她本想說的是,能見到柳擒芳,興許解毒之事尚有轉機,可轉念一想,這卻像是個比起找尋柳華音下落來說,更爲無稽的癡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