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九月。
納徵之日,算算也沒幾天了。
回到飛雲居的蕭璧凌,從表面上看來似乎默許了婚事,雖與陳夢瑤短暫爭吵過幾回,卻似乎並未做出太大的反應,這一點,也着實讓蕭清玦感到意外。
可是沒人知道,即使眼下蕭璧凌已然想好之後的一切,心卻始終懸在某處,無法放下。
畢竟,從把書信送去金陵之日起,他便陷入了漫長的等待,早該接到迴音的日子也已過去,然而直到今日,都不曾收不到沈茹薇的回信。
是憤怒,是埋怨,還是……心死?
他知道如她這般理智之人,絕不會做出什麼出格之事,可對她而言,下定決心離開一個男人,恐怕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蕭璧凌突然感到一陣後悔。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判斷錯了什麼,如今這個決定,到底是對是錯,或者有什麼細節處的不妥被他所遺漏。
他甚至沒再睡過一個好覺。
至夜,更深露重,蕭璧凌坐在房中,反覆翻看着近日那些與婚事相關的繁雜文書。
這些文書一折折拉開,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在眼中,只叫他愈加心煩,便索性一把扔下,走到門邊,打算去院子裡透透氣。
而就在他拉開房門的一瞬,便見一道寒光從眼前閃過,釘入門框之中。
蕭璧凌定睛一看,只看見一枚尖銳的石子正釘在門框之內,石子下方還有一張細長的紙箋,上頭寫着三個字——滾出來。
他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一面取下那枚石子和字條,一面不自覺勾起脣角,露出會心一笑。
未免爲人所察,蕭璧凌特地繞到宅院後門,確定沒人瞧見,方纔推門而出,誰知門才關上,便被一隻纖細而冰涼的手扼住咽喉,死死抵上了牆。
蕭璧凌只覺喉頭一緊,呼吸也變得十分困難,可他看清是誰動的手後,絲毫也未反抗,而是指了指身後的院落,對一臉淡漠的沈茹薇挑眉笑了笑,勉強擠出幾個字來:“裡面……有人巡邏,你會……不好脫身……”
沈茹薇不動聲色,收回扼着他咽喉的手,轉身走向後巷:“跟上。”
蕭璧凌脣角微挑,不憂反喜,只伸手揉了揉被她掐紅的脖子,便飛快跟了上去。
二人腳步極快,踏過一路煙塵,徑自便到了城郊。
到了一片空地上,沈茹薇的腳步驀地便止住了。她仍舊背對着蕭璧凌,兩肩鬆垮,似有些頹然,蕭璧凌見狀,不免心生疼惜,然而才走到她身邊,腹部卻感到一陣劇痛,正是她冷不丁用手肘向後擊打所致。
蕭璧凌被她這一記重擊迫得退了兩步,緊跟着又見她回身上前,一掌重重拍在他胸口,直將他身形擊飛出去,撞上身後一棵粗壯千年老樹,連這老樹的葉子,都晃下了幾片來。
“你……慢慢來,”蕭璧凌只覺胸腔發悶,只伸手捂着被她擊痛的傷處,話音卻輕柔和緩,好似無事一般,“別打在能讓人看見的地方,免得我爹孃瞧見,不好掩飾。”
他說開口之時,沈茹薇本一個巴掌就要朝着他頭頂拍下,然而聽到這話,身形卻是一顫,舉起的手也凝在了半空,彷彿被人定住。
“怎麼,捨不得?”蕭璧凌挑眉笑問。
話音剛落,沈茹薇立刻變了臉色,屈膝在他小腹猛力一撞。
蕭璧凌沉聲發出痛呼,便自背靠老樹,捂着小腹坐倒下去。
“讓你那麼多話,再惹惱我,把你舌頭也拔下來!”沈茹薇冷着臉,彷彿絲毫不關心似的,連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她習武多年,出手張弛有度,是以方纔雖有泄憤之意,卻無一擊打重他要害,無非只是要他感到疼痛而已。
蕭璧凌疼得齜牙咧嘴,倒吸一口涼氣道:“拔了舌頭可就殘廢了,不過這樣一來,莊定閒大概會願意主動退婚——倒也是好事。”
“你既不情不願,爲何不作絲毫反應?”沈茹薇長長呼出一口氣,當是已經消了怨氣了。
“我所有的打算,也都對你說了,”蕭璧凌仰面靠着老樹,發出低微的喘息,“我想着……要是不說,你會更不高興。”
由於周身疼痛而不得不喘息,他的胸腔起伏的幅度,帶動胸前衣襟,也發出微微顫動,沈茹薇垂眸望了他片刻,見他腰間衣釦鬆了,便俯身伸手替他扣上。
扣完這衣釦,她還沒來得及縮回手來,便被蕭璧凌回握在了掌心。
“你的手還是這麼涼,寒疾尚未痊癒罷?”蕭璧凌眉心微蹙。
“鬆手。”沈茹薇神情淡漠。
“不鬆又如何?”蕭璧凌感到體力回覆了些,便用另一隻手扶着身後老樹軀幹,站起身來,直視她雙目,眼神略有些玩味。
沈茹薇面不改色,反手扣住他掌心便要向外擰。
可他的手卻紋絲不動。
他也用了力。
沈茹薇內息深厚,可蕭璧凌也並不遜於她,二人不動聲色,手裡卻並未停止這暗暗的較量,卻始終都是彼此牽制,誰也動不了誰分毫。
“是我委屈你了。”蕭璧凌與她對視良久,冷不防說了這麼一句,聽得沈茹薇一咬牙,手中力量猛増,一把便將他小臂翻擰出半圈。
“疼……等等……我認輸,認輸……”蕭璧凌繃不住討饒,這才令她罷手,還在鬆手之前,借力將他向後猛推了一把。
蕭璧凌站穩腳步,見她仍舊沉着一張臉,便揉着幾乎被她擰脫臼的胳膊,上前幾步,道:“還想打哪?”
“打死爲止。”
“手不疼嗎?”
“總比你好些。”沈茹薇似乎不想看他一般,直接背過身去,走到一旁。
蕭璧凌見她如此,心下也極不是滋味,他低下頭,長吁一口氣後,便挺身站直,走到她身後,黯然開口:“此事……我無話能爲自己辯駁,可讓你如此難過,是我錯了。”
“我並非怨你料理不得當,只是心裡不痛快罷了。”沈茹薇垂眸,“抱歉。”
話音未落,蕭璧凌便伸出雙臂,從沈茹薇身後將她環擁在懷,沉聲說道:“你沒必要對我說這些,是我力所能及之處太少,未能保護好你……是我,不該令你也如此隱忍……都是我的過錯。”
“這些話,等留到一切結束後再說,”沈茹薇拍開他的手,回身望了他片刻,眨眨眼道,“蕭大俠既然如此神通廣大,不如,你送我一件東西,我就不同你計較了。”
щщщ ¸t t k a n ¸C O “你要什麼?”
“琴絃,”沈茹薇道,“我從沐劍山莊帶走了那把琴,可惜琴絃斷了。”
“這個好說,還有別的嗎?”蕭璧凌笑問。
“還有……我得想個法子,讓蕭清瑜無法接近玉蘭。”
“我大哥說,他曾派人留意過許姑娘,似乎……她對蕭清瑜也心懷忌憚。”蕭璧凌若有所思道。
“那我去見她一面。”沈茹薇說着,便轉身要走,卻被蕭璧凌一把握住手腕,拉了回去。
“才見面多久,這就要走,”蕭璧凌不自覺耍起了無賴,他二人素來聚少離多,如今幾乎成了這生離的局面,便越發讓他感到不捨,“大半夜的,她也該睡了,你何不等到明日再去找她?”
“蕭大俠,”沈茹薇露出玩味的笑容,道,“你現在也算是個有婦之夫,大半夜和女人在這拉拉扯扯,像什麼話?”
“誰說我要娶她?”蕭璧凌挑眉。
“可這婚事已經盡人皆知了,就算到時有其他變故,在各大門派中人眼裡,莊姑娘也是你的女人,你這種時候說不要她,未免說不過去罷?”沈茹薇似笑非笑,道。
“所以鬧了半天,你在意的是這個,”蕭璧凌將她拉到跟前,直視她雙目,認真說道,“聘書下時,我尚在金陵,根本無力阻止,如今也只能盡我所能保全所有人,我也會如你所願,日後傾盡全力彌補,只是,我不願你因此事而心煩。”
“最讓我心煩的,是這背後的局,”沈茹薇眉心微微一動,緊盯着他雙目,道,“若我所珍視之人有絲毫損傷,我唯你是問!”
“你說許姑娘?”蕭璧凌挑眉。
“我說的是你!”沈茹薇一時沒能忍住,再次屈膝撞向他小腹,卻被躲開了。
這樁婚事本就是個勢在必行的局,原也是十分沉重之事,可不知怎的,只要這二人湊在一處,似乎所有的不安與憂慮,都能被化解,轉爲讓人開心之事。
然而打鬧夠了,終究還是得各歸其位。
馬幫在齊州並無分舵,卻有幾處駐地,其中一處是個叫做尋仙樓的酒肆,就在大明湖畔。
而許玉蘭,正被安頓在了此處。
如今沐劍山莊並未將沈茹薇身份揭開,馬幫中人見到沈茹薇,仍舊以“穀雨”喚她。
“你可算是出現了,”許玉蘭一見她便迎了上來,“這麼久不見,你跑哪裡去了?”
“辦點私事,”沈茹薇不由分說直接摟住許玉蘭的身子,便往房中走去,“有話要問你。”
“你該不會是想問那個蕭什麼……和六合門的婚事?”許玉蘭小聲問道。
沈茹薇搖頭。
“那是什麼?”許玉蘭不解,話未說完便被她推入房中。
“我問你,”沈茹薇扣上房門,將許玉蘭拉到裡屋坐下,道,“你原本待在青州,怎的又會到齊州來?”
“是清瑜說,各大門派離開青州之後,我一人無所依靠,便讓我到齊州暫住,”許玉蘭坐在桌旁,雙手托腮,嘆了口氣道,“所以我就來了。”
“你可知他與成家婚約一事?”
“馬幫那些弟兄,似乎揹着我提過,但都含含糊糊,不肯明說,”許玉蘭撇撇嘴,道,“他都說不想強人所難,打算退婚了,就算我真有什麼想法,也無可厚非吧?”
“你連稱呼都換了,”沈茹薇嘆道,“看來我是來晚了……”
“少來了!”許玉蘭霍然起身,道,“這些日子裡都發生過什麼,就算我不去問,光在這聽牆根都能明白了,飛雲居除了蕭清玦是個天生的病秧子,剩下兩個兒子都不是省油的燈,蕭元祺明擺着想讓他們相互制衡,好坐穩自己的位置,而那兩個各自心裡想的,是誰能夠先壓過誰另一頭,你只當我也是個傻子嗎?蕭清瑜不值得信任,難道你選的人就對了嗎?”
“這麼說,你知道蕭清瑜是個什麼東西?”沈茹薇莞爾,“那我便放心了。”
“你……”許玉蘭本憋好了一肚子話要說,被她這麼一句直接噎回去一半,半晌,方囁嚅說道,“你爲何……總是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啊?害得我白擔心……”
“我因舊事所累,將你捲入其中,無家可歸,我自然有我的顧慮,”沈茹薇與之對視,平靜說道,“點翠軒已毀,我總不能,讓你連眼下棲身之所也留不住。”
她擡眼見許玉蘭咬着一側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覺長嘆一聲道:“也是我當初思慮不周,貿然把你留在身邊,纔會導致今日這般局面。”
許玉蘭聲音軟了下來:“你幹嘛同我說這個……要是沒有你,我哪能活到現在?”她坐下身來,略思索片刻,便兩手託着屁股下的凳子,一點點挪到沈茹薇身邊,緊緊靠着她放下,連條縫都不留,“你就告訴我嘛,咱們相依爲命這麼久,還有什麼可隱瞞的?”
“我的身世,不久之後自會有人揭開,”沈茹薇平靜道,“到時你盡力與我撇清關係即可,總之……照雪不在我身邊,誰也無法證明,我就是青蕪。”
“爲什麼呀?”許玉蘭只覺摸不着頭腦。
沈茹薇搖頭,只是岔開話道:“要不這樣,改日將點翠軒重新修繕一番,找個時機,我再把你送回去,這一回除了機關,恐怕得弄些能滅火的東西……”
“我不去!”許玉蘭一把握住沈茹薇的手,道,“從現在起,你在哪我就在哪,就算我不能幫你什麼,最起碼,你在城外的時候,我也得在城裡,而不是一個人逃走。”
“那隨你。”沈茹薇拍拍她肩頭,忽然壓低嗓音,故作神秘道,“不過,近日齊州會有大事,你當真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