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倒也古怪,自瞿扈離去之後,蕭璧凌回往齊州的這一路,都變得風平浪靜。
爲能早些到達,高昱等人很快重新購置了馬匹,雖不如從前那些被毒死的千里良駒,卻總比徒步行走快了許多,一行人不日便到了博州,並尋了客舍下榻。適逢中秋佳節,城裡的人家早早便歸家團圓賞月,還未到傍晚,大街小巷便已空空蕩蕩,連小攤小販都早早收了攤。
有了前車之鑑,高昱臨回房之前,特地在這客舍前後巡邏一番,確定守夜之人無恙,方纔回房。
這家客舍打烊之後,細心的老闆娘吩咐客棧夥計給所有住店的行客都送來了月餅,高昱回屋之時瞧見,想起此前種種,有些憂心蕭璧凌一人獨坐未免孤寂,便端了房裡那盤月餅上了三樓,去瞧蕭璧凌所在的那間客房房門,卻見房門虛掩,裡頭不時傳來談笑之聲,一時愣了愣,小心伸出手去,在門框上輕輕叩了三聲。
“進來。”這是蕭璧凌的聲音。
高昱推開房門,只瞧見黃鳴鬆與幾個門中弟兄,同蕭璧凌一齊圍坐在屋內的那張圓桌旁,看幾人這愉悅的神情,應是相談甚歡。
“小高,咱們這是想到一塊兒去了。”黃鳴鬆瞧見高昱手裡的月餅,樂呵呵對他一招手道,“今日我等都不在家人身邊,彼此便是親人,來來來,一起坐下。”
高昱點頭進屋,回身關上房門後,方走到桌旁坐下,將手裡的月餅放在桌上。
蕭璧凌會心一笑,拿起盤中一塊月餅,在手中端詳片刻,擡眼望向高昱,笑問:“高昱,我記得你對我說過,已經有家室了?”
高昱點點頭:“是啊,公子……”
“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我身邊,等回到齊州,多陪陪你夫人。”蕭璧凌展顏道,“到時我替你備一份禮,好好補償她。”
“公子……”高昱受寵若驚,“其實,也就快回去了,她性子溫和,不會介懷的。”
“小高啊,這可就是你不懂了,”黃鳴鬆拍了拍高昱肩頭,笑道,“女人嘴上不怨,在見不着你的時候,心裡已經來回擔憂了八百回,不說出口,是心疼你,也想讓你寬慰,可不是你忽視她的理由啊——黃叔是過來人,就這件事,你還是得聽二公子的話。”
高昱聽罷,虛心點頭,心下卻不自覺想到,蕭璧凌此番回齊州,路途遙遠,與沈茹薇闊別少說也有半月以上,不由開口道:“那麼公子和……”
他說到此處,話音卻驀地頓住,因爲他看見蕭璧凌伸出食指,無聲立在脣邊,正是噤聲的手勢。
“哦——說起這個,還沒告訴小高呢,”黃鳴鬆樂呵呵道,“前些日子,莊主與夫人已命人前往廬州納采,算起來,聘書應當已經下了。”
“什麼?”高昱大驚失色,驀地轉向蕭璧凌道,“可是公子,金陵那頭……”
“吃你的月餅。”蕭璧凌將手裡的月餅直接塞進高昱口中,讓他無法繼續說下去,繼而笑道,“這件事情,他們早已開始商議,並沒什麼可驚訝的。”
高昱匆匆拿開已經咬了一口的月餅,囫圇嚥下口中的豆沙餡料,衝蕭璧凌問道:“公子已經知道了?”
“在你進屋之前,便聽黃叔說了,”蕭璧凌平靜道。
“二公子也當是成家的年紀了,小高你怎的,好像還不高興?”黃鳴鬆不解道。
“不,我只是……”
“只是有話要單獨對我說罷?”蕭璧凌淡淡笑道,“難得大家坐在一起,有什麼想說的,先放到一旁。”言罷,即刻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扇。
窗外,一輪圓月懸於高空,清光如練,將夜裡的博州城籠上清輝。
臨風一嘆無人會,今夜清光似往年。
曾幾何時,也是一個月圓之夜,在白石山裡,他與相識未久的沈茹薇徹夜暢談,那當是他們相識之後,第一次如朋友一般,互無防備。
也似乎是從那天開始,她像是照入古老荒城的豔陽,逐漸照遍荒瘠,滲透一切,融入骨血,再難相離。
“可惜啊,若不是遭人暗算,失了馬匹,今日公子本已與家人團聚了。”不知是誰在他身後發出這樣一聲感慨,聽得高昱閉口不言,而蕭璧凌心下卻彷彿被人生生剝下了一塊,泛起異樣的痛覺,卻又只能強顏歡笑,壓抑不能言。
所謂父母,所謂親人,不僅陌生,不僅疏離,心狠之程度,遠勝於宿敵。
誰會用自己的親生孩子步下棋局?
除了陳夢瑤與蕭元祺,世上當已沒有第三人了。
前者從孕育之初便心懷叵測,步步爲營,而後者,卻把他當做了牽制另一個孩子的棋子。
婚事若成,陳夢瑤便能如願以償坐穩如今的位子,而蕭元祺也可以高枕無憂,不必擔心蕭清瑜因聲勢過大而目中無人,甚或忤逆他這個父親。
婚事若不成,這場江湖中的大喜事,卻將齊聚各大門派高手前輩,屆時心懷叵測之人,或外敵,或內鬼,必不會錯過這個好時機,將所有的野心與計謀,通通碰上臺面,上演一場廝殺。
而婚禮的主角,則將成爲促成這場盛會的祭品,無論死生,皆無好命。
黃鳴鬆等人看不懂這個局,只知單純地促成這“一家團圓”,殊不知這局中之人,都在煎熬。
等到夜深,人都散去,得到蕭璧凌授意的高昱留了下來。
“你方纔想說什麼?”蕭璧凌在窗邊轉身,背靠着窗沿一側的牆面,對高昱問道。
“我是想說……”高昱略一遲疑,即刻下定決心似的,站起身來,上前一步,認真說道,“且不說高姑娘的事,被葉莊主壓下不談,沈姑娘,你總該顧及吧。雖說這樁婚事是莊主與夫人做主。可您若是什麼也不做。未免也太……”
“那你認爲我應當如何?”蕭璧凌雙手環臂,悠悠發問,“直接逃婚?還是與父親爭執,讓他取消婚約?”
“這個……”高昱一時啞口無言。
“你不說話,便是知道這麼做會有怎樣的後果。”蕭璧凌口氣平靜,道,“飛雲居勢力遍佈大江南北,我若執意抗爭,只如螳臂當車,非但毫無作用,反將牽累他人。何況聘書已下,子瀅在名義上已是飛雲居的人,我若就這樣一走了之,她頂着一個棄婦的污名,又當如何自處?”
“可是……”高昱不得不承認此話有理,可總覺得蕭璧凌也未免表現得太過平靜了,與他往日作風全然不同。
蕭璧凌看出了他的困惑,便即從懷中掏出一張紙箋,遞給高昱,高昱接到手中展開一開,看到的卻是蕭清玦的字跡。
“這是?”
“早在我離開金陵沒有多久。大哥便已傳了書信來。一行人除了黃老,其他人懷着怎樣的心思,我也不知,便未多說什麼。”蕭璧凌道,“而且,我也已向金陵傳過書信了。”
“什麼?您是說沈姑娘她知情?”
“如若不然,你認爲我今日爲何如此冷靜?何況這種大事,不提前與她商議,日後又該怎麼向她交代?”蕭璧凌氣定神閒說着,看高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傻孩子。
“那公子如今的打算是……”
“事到如今,你還沒想明白嗎?蕭清瑜回到齊州,成姑娘畏婚出逃——總有一場這樣的喜事,是勢在必行。”蕭璧凌說着,見高昱眼神仍舊困惑,不由搖頭嘆道,“你大概不記得,在齊州,在馬幫,還有一個人。沒了成姑娘,她便是蕭清瑜下一個獵物。”
高昱聽到這話,立刻回憶起來,只隱約記得有這麼一個女人,卻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他的名字。
“許玉蘭。”蕭璧凌提醒他道。
“原來是她……”高玉恍然。
“對方已經召集好人馬,只缺一個由頭,佈下這天羅地網。蕭清瑜這個內應,在這幫人尚未選好是進攻白石山,還是圍剿夜明宮這兩條路前,最好的召集各大門派的理由,就是辦喜事。”蕭璧凌說着,又頓了頓道,“我不入局,莫非要讓許玉蘭一個弱女子承擔所有?”
“那沈姑娘那頭……”
“我總不能對父親說,我想娶的另有他人。不過如今她知道我的想法,應當也不會置之不理,”蕭璧凌說着,目光隨即黯淡下來,“我不想讓她暴露於衆人眼前,承受如沈軒當初所面對的相同局面……如今最先要做的,是不要牽連子瀅。”
“那公子是打算……”
“等納徵之日,見到了子瀅,我自會設法勸她脫局。”蕭璧凌言罷,便自走到桌旁坐下,道,“至於你,管好自己便可,千萬別讓家人受累。”
高昱略一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他退出房門,望向堂中天井外的夜色,一輪圓月依舊光彩照人,卻不知怎的,心中越發悵然起來。
本當是人月兩圓的佳節,卻一個個都這般孤獨。
也不知金陵城中,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翌日。
金陵,扶風閣。
“我聽華音說,這些日子不論他在門外說什麼,你都不肯相見,怎麼,一聽齊州那邊出了大事,立刻就坐不住了?”
扶風閣內,沈茹薇坐在客房裡,平靜地面對着眼前這一大早就氣勢洶洶闖進門來質問她的蘇易,一面飲茶,一面悠哉迴應。
“我在問你話!”蘇易一掌重重拍在桌面,在他手掌拍過的位置,頃刻間便凹下去一個寸餘深的巴掌印,“他在金陵逗留數日,哪怕已想起了當年所遺忘之事,都不曾見我一回,可你,他日日伴你身側,甚至爲此惹怒高婷,如今他另娶他人,你卻絲毫無動於衷,在你眼裡,究竟有沒有他?”
蘇易句句話都直指蕭璧凌,卻全然不提他的名字,想是爲了此人,早已傷心透了。
“大清早的,你倒還真是閒得慌。”沈茹薇放下茶盞,道,“他真要想娶別人爲妻,也是他心裡先沒了我,怎麼到了你這裡,卻成了我的錯?”
“我都已經聽聞,你的身世,你的來歷,”蘇易怒不可遏,然而頃刻便作了恍然之狀,“我明白了,你是爲達到目的,讓他回到金陵,多番涉險,對不對?眼看他如今不能爲你所用,便棄如敝履,我着實無法領會,他爲人所迫,你卻還能坐在這裡喝茶,你簡直……”
“蘇公子,”沈茹薇十分愜意地靠向身後椅背,微笑說道,“你還真適合去唱戲,待在扶風閣,恐怕是委屈你了。”
“你說什麼?”蘇易瞪大雙眼。
“抱歉,我說錯了,你不是該去唱戲,而是應當去寫戲,”沈茹薇笑道,“別人秘而不宣的私隱之事,都能被你妄加猜測,胡編亂造一通,還當做真相四處宣揚,這種本事,我可學不來。”
她話音一落,蘇易已然一掌橫掃而來,沈茹薇則不慌不忙,擡足在桌角一蹬,他的身子便跟着被踢出尺餘的桌子向前推了出去,踉蹌着一直退到門口,適才站穩。
“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此事不論怎麼說,都同你無關吧?”沈茹薇兩手一攤,道,“我算是明白了,柳華音從前之所以那麼做那麼多事,都是因爲牽掛着你。而你,始終都沒放下。”
蘇易捂着被桌角撞疼的大腿根,冷下臉道:“我纔不似你這般絕情。”
沈茹薇把桌子拉回到自己跟前,一手托腮,上下打量着蘇易,道:“你知不知道,你們之所以爲世人厭憎,並非因爲龍陽斷袖?你們總是無端恨着或是覬覦着與你們不同的人,還因懦弱而成日怨天尤人。”
蘇易的身子驀地僵了一瞬,立時便鬆垮下來。
“你自覺因自幼被夜羅剎所操控,處處受到脅迫與制約,已是常人無法體會之苦。可這世上之人,千千萬萬,你憑什麼就能斷定,他人都活得比你逍遙自在?”沈茹薇今日尚未梳洗,便被蘇易闖入門來,是以不曾挽髻,滿頭青絲盡數披散下來,卻絲毫不顯凌亂,反倒越發襯托得那張明媚的臉孔,透出旁人無可比擬的超然與冷靜,“我也曾受困於方寸,也曾面臨生關死劫,就你這點所謂的孤苦,根本就不值一提。”
蘇易聽得氣血上涌,當下上前一步,只待與她理論,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沈茹薇十五歲之前,幾乎不曾見過外面的天地,所學所得,幾乎都是教化女子的陳腐教條,而後意外受辱,就連想要討個公道,也要被親生母親以死相逼,而所謂“如父”的長兄,也只會不斷逼她了結自己的性命。
“你是如何認爲,你有資格在我面前哭天搶地,強人所難?”沈茹薇嗤笑一聲,似乎有意激他一般,道,“你算什麼東西?”
聽到這話,蘇易氣得渾身都在顫抖。
“沈茹薇你別欺人太甚!”聞訊趕來的柳華音闖入房中,剛好聽見最後一句話,卻見沈茹薇搖了搖頭,笑得意味深長。
“真是抱歉,我實在做不到像他這樣,成日拿着自己的過去,招搖過市,祈求他人施捨。”沈茹薇站起身來,道,“柳醫師,我的病好了嗎?”
“只要三日之內不再發作,便沒有大礙了。”柳華音眼神躲閃,卻怎麼也說不出此前還能宣之於口的堂皇說辭,他扶着蘇易,試圖安慰於他,卻被大力甩在一邊,只能眼睜睜看着蘇易踉蹌着走遠。
柳華音跟了幾步,整個身子都垮了下去,靠着門框一點點癱坐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華音忽然開口,用有些沙啞的音色說道:“也許,你是你爹平生最得意的作品。”
“爲何如此說?”
“沒有感情,就像偃師手中的機關木甲人一般,心緒從不爲任何事所牽動。”柳華音苦笑,“我雖然還是看不慣你,卻不得不佩服像你這樣的人。”
“你難道不覺得,能夠大哭大笑纔是好事嗎?”沈茹薇走到門邊,低頭看了他一眼,平靜說道。
她的眼裡沒有光,彷彿沉着一潭永遠不會掀起波瀾的水,沒有貪嗔癡恨。
“想做凡人,先得學會表露七情六慾,”柳華音木然望着蘇易離開時的那條路,道,“你雖口口聲聲厭惡禮教,卻直到現在都沒能走出那些迂腐玩意兒給你烙好的囚籠,一舉一動,謹慎小心,不爲任何事所動容……我雖不知你過去,卻的的確確覺得,你真是可憐。”
又是良久的沉默,他再度開口:“你之所以會在意……是因爲那姓蕭的身上所擁有的,是你和阿易永遠也學不會的東西。”
言罷,柳華音扶着門框緩緩站起身來,跨過門檻。
沈茹薇看着他走開,擡眼望向晴空,只覺得今天的陽光分外刺眼。
不久之後,一陣滾輪聲在院中響起。
“你們一個個輪番上陣,不就是想知道,我對蕭璧凌與莊家娘子定親一事有何看法嗎?”沈茹薇頭也不擡,便知道是誰來了。
“我想一定別是那廝被鬼迷了心竅,”周素妍靠近她,道,“不然,你不動手,我也會替你殺了他。”
沈茹薇坦然一笑,並不答話。
“所以,你們到底還有多少事情要瞞着我?”周素妍無奈道,“再不然,你告訴我,我能做甚?”
“去赴宴的路上,全面戒備,”沈茹薇莞爾,“或者乾脆就不去了。”
周素妍隱約從她的話裡聽出些名堂,不覺搖頭笑道:“看來我這個救命恩人,真是做了不小的犧牲——想來,也是他親近你多時的緣故,纔會如此鎮定,否則,就他以往那性子,斷然做不出這種事。”
沈茹薇笑道:“可他也不會忍心利用莊姑娘,只是不知,這一茬他打算怎麼辦。”
“我看,咱們要不把新娘換了罷?”周素妍說着,便即擡眼望她,似笑非笑道。
“莊掌門可不會肯的。”沈茹薇笑道。
“那就得看莊姑娘是怎麼想的了……”周素妍說着,眉心微微一動。她扶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背,忽然感到一點溼潤,仰首去看,適才發覺有雨點落下。這雨水,似還愈降愈大。
“歇着吧,你不可淋雨。”周素妍說着,便推動椅輪行遠,沈茹薇也未再多說什麼,轉身退回房中。
可關上門的那一刻,她卻驀地感到喉頭一陣窒息。
在原地站立片刻,她便似下了什麼決心一般,推開房門,沿着迴廊跑了出去,直到柳華音所在的偏院,重重叩響了房門。
“何事?”柳華音恰在房中,聞聲將門拉開,卻看到她的臉色有些發白,“又發病了?”
“還不至於,”沈茹薇道,“我要出趟遠門,有什麼法子可以阻止寒疾發作?”
“你幾時想通的?”柳華音露出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抄起手靠在門框上,“臨走之前,可要找周閣主借件趁手的兵器?那樣揍起人來,也要爽利得多。”
“不必,”沈茹薇脣角微揚,“我現在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