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入夜了,晚霞醉人,春風涼。
九爺踏出宋賢樓不久,我便覺得天色頓時暗下來,吹起獵獵的風。拎了一把能容納兩個人的長腳椅,懷抱一罈陳年桂花酒,斜躺在槐樹下。
酒香憨純,將桂花的柔滑涼意滲進其間,入嘴的酒也就不覺得苦澀麻舌。兩年多了,今時今日,便是我原本不會飲酒的人,也學着釀做了。
天際好像漸漸迷茫,臉上微微有些涼意。我奇怪地伸手摸了一把,竟然是雨滴。這該死天氣,竟然在我飲酒作樂的時候不知好歹地下起雨來。
正惆悵間,聽得身後有人靠近,道:“原來你在這裡。”
老槐樹在院落裡呆了好些年,從沒有開得這麼茂盛過。
那人提了一盞青燈,靜靜地立在槐樹下。梅時雨,柳絮滿城,眉黛青山遠。他優雅的白色身影那麼不真實,彷彿與周圍的景緻都要融入畫中。
“他們爲了等你用晚膳,都出去找好久了……”
傅昱身着翩躚白衣,腰間繫着墨綠短笛,一頭青絲隨意地束在布帛中,眼眸深深地望着我:“還是我頭一個找到。”
我笑了笑:“你是孩子的心性未泯,這有什麼可比的。”
他將青燈置在樹梢間固定好,這纔在我身旁空餘的位置坐下:“要說頑劣,誰能跟你小時候比。”
我深不以爲然:“你又沒有見過我小時候。”
他臉上的神情一滯,收回幽幽注視着不知何處的目光,幾近無聲地道:“我猜的。”
我抱起酒罈:“這是我去年年前釀的酒,見者有份。”語畢,咕咚咕咚,自己先喝足兩大口再遞與他。
傅昱輕啄了一小口,皺了皺眉:“這是,你釀的?”
我連忙點頭,掰手指細數:“你不信?這是我用桂花釀的,當然另外還加了一些糯米酒麴,二錢枸杞,四錢桂圓……所以,你知道,不好浪費的。”
傅昱拿着酒罈的手頓了頓,道:“好吧,我陪你喝乾淨。”停了下又道,“但你往後不要一個人偷偷喝酒了。”
“嗯。”其實桂花酒後勁足,我已然開始覺得頭腦開始犯迷糊,光從看傅昱能看成兩人這一點便可知曉。我所幸放開去,哼哼唧唧地唱了幾句歌謠,完了也不覺得盡興,想到傅昱第一天來宋賢樓的情景,不由玩心四起,半支起身子撲到他跟前,醉酒熏熏地將他下顎微微挑弄:“你這小伶倌趕緊給本姑娘來一曲助興。”
光潔飽滿的額擡起,映在青光中,脈脈含情的眼角略略一揚:“既然姑娘有這個雅興,在下自當奉陪到底。”
他從懷中取來墨玉短笛,一曲悠揚悅耳的《君莫忘》便從指間宣泄而出。
微風隨雨絲輕揚,腳下一池初展頭角的香蓮在瀰漫的水氣裡搖搖曳曳,偶有紅鯉魚躍出池面,又譁然一聲鑽回水裡。
我打趣說:“你看魚和蓮都喜歡你的曲子。”
他頓住,抿起的紅脣在青光中似乎有說不出的旖旎:“魚和蓮本來是一對。”
魚對蓮的喃喃細語,蓮爲魚綻放柔美。
傅昱轉動着墨笛,狀似無意地淡淡說道:“魚嚮往的是廣闊四方,但蓮一輩子只紮根在一處。”
我晃了片刻神,端起酒罈仰頭喝盡,然後迅速扭頭強迫自己大笑說:“曲子好,故事也好,伺候得不錯,本姑娘決定重重賞你。”
傅昱凝視我道:“你知道蓮送走魚的最後說了什麼嗎?她說,既然給不起愛的人想要的就該放手。”
許是酒勁太大,我只覺得胸腔一時被莫名的東西溢滿,很是難受。我低頭無措道:“我不要聽這個故事。”因爲這個故事從頭開始就註定是悲劇。
“別這樣,小末。”傅昱伸手替我順了順後背:“九王爺大約已經離京了。”
九爺已經離京了,怎麼可能呢,他答應要帶我一起去金國的。
傅昱還在說些什麼,我卻已經聽不太清楚了,我忽然覺得他的話好多,那些我越是不想聽的他卻好像永遠也說不完。原來一向被稱作是瀟灑風雅的華沐公子其實也有聒噪難當,絮絮叨叨的一面。
我搖了搖頭,感覺自己清醒了一些,便道:“你別說了,還是給我吹曲子罷。”
“不吹了,吹了你也聽不懂。”他將外面的衣服脫下來裹在我身上,然後抱住我,下巴抵着我的額頭,“你額頭好燙,到底是在這裡呆了多久?”
我渾渾噩噩地張了張嘴,卻哆嗦了着沒發出任何聲音。
許久許久,魚和蓮不知相遇了多少次,他緊着手把我從椅子上抱起:“你撐一會,許先生在裡面,你會沒事的。”
我費盡全力睜着一條縫,看見他向來從容淡定的臉上竟然是我看不懂的情緒,耳邊響着清晰有力的心跳聲。他走得焦急,腳步紛亂,匆忙中還儘量把我護在懷中不着雨淋。我很想掙扎下來,並指着他鼻子大笑說,傻瓜,我只是喝醉了。
只是醉了。
我相信那個人說過的話一定算數,他會帶我一起去金國。
許鳴說我喝酒過甚又染了風寒,如果不是早些發現,可能會發高燒不退。他說這些的時候,連正眼都不瞧我。他擰了擰手中的毛巾,然後擦乾雙手,轉身便離開出去。
我暗自苦笑,心裡想他其實是關心我的,只大概是恨鐵不成鋼。
善青在我牀頭候了挺久,最後經我再三勸說纔回房休息。我剛鬆了口氣打算坐起來,門一推,許鳴又回來了,一臉陰沉地看向我:“你還下地要去做什麼?”
他的語氣很不好,我想了想,低聲道:“九爺出城了嗎?”
他不語。
我心中滿是不好的預感,急道:“難道他真的不打算帶我一起去?”
他眉目一鬆,在牀邊坐下與我道:“你去金國做什麼?”
“洗衣做飯打掃,我樣樣都會,我可以陪九爺說話解悶,還可以……”我興致滿滿地一一說道。
“這些都不用你做,九爺畢竟是王爺,到了那邊也自有奴婢供他差遣的。”許鳴冷聲打斷我,“你去與不去,對九爺差別不大。而且九爺進了宮,斷沒有再用宮外奴婢一起出使的道理,除非你混進宮婢中。”
我泄了氣,忽然又似想到什麼,抓緊許鳴的袖子:“先生這麼說的話,就是有辦法讓我混進九爺的隊伍?”
他灼然的目光一滯,隨即嘆道:“這個法子不能保證行得通,我本意也不想讓你去的,這麼做也是爲了九爺。”
我沒多想他話中的意思,只覺得酒醒了以後,眼前事物愈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