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他便帶着紅箋出了府門。
至此,楚府終於只剩下了我一人。
在去祠堂之前,我在府邸周圍都貼上了紫符,以免天劫落下之時,會殃及府邸周圍的人家。只是這麼一下,又去了我不少靈力,我摸着手上的幽冥鏈,想着這一回,我恐怕是真的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
到了夜裡,許州城也終於下起了雪來,不過短短數個時辰,這院內院外就積上了厚厚的雪。我裹着厚重的棉衣從祠堂裡出來,聽着身後柴火的噼啪聲,只覺得身子冷的不行。
我已在祠堂裡用上好的硃砂畫好了符,剩下的,就看我自己的造化了。
摸了摸已經有些隆起的肚子,我又嘆了口氣。
這鬼胎與普通的胎兒着實不一樣,這纔不過幾天的時間,我的肚子竟然跟那四五月大的婦人沒什麼區別。好在現在是冬天,穿得多,看不出來,而現在我也不出門,否則指不定被人怎麼說呢。
我往前走了兩步,卻忽地聽見耳邊一個聲音:“楚姑娘。”
轉過去頭一看,驚訝的發現那人竟然是阿音。
“你怎會在此?”
她的樣子看起來比我之前見到她的那次長大了許多,個子似乎也變高了。雖說她不過是一隻魅,從之前來看,她也是不怎麼喜歡我的樣子,但能在這個孤零零的時候見到熟人,我還是挺高興的。
她慢慢從陰影裡走出來,對我說:“我來送送你。”
我愣了一下,過後習慣性的想要摸摸鼻子,卻又想到了那日裡他對我說的話。笑了笑,慢慢的把手放了下來。
雪花落在我的肩頭,我捂着胸口,原本還幻想着自己能夠躲過這次天劫,現在看來,我還是小看了這天劫的力量,也高估了只剩下半條命的自己。
我看了看她,說道:“哎,你真是討厭,這故事都還沒有寫完,你居然就跑來提前把結局告訴我了。還好你現在是做了渡船人,而不是掌管生死簿,否則閻王爺都讓你給氣死了。”
“……”
我和阿音無聲的在雪地裡走了一會兒,我時不時回頭看看身後深一腳淺一腳的腳印,眼前閃過了很多以前的畫面。
還有分開時候他對我說的話。
他說會等我,我看着不斷飄落下來的雪,想着我是真的再也趕不到他的身邊了。
遠處漸漸傳來天雷滾滾的聲音,天在這一刻亮如白晝,我知道,這是天劫將至。
大約和我走了一個來回,阿音開了口:“你後悔嗎?”
我沒有說話。
阿音說:“我要是你,就不會爲了那些人犧牲自己的性命。我在下面的時候看到了你的過去,除了你的爹孃,還有你貼身的那一個侍衛和丫鬟,你府中這些人對你一點都不好,你又何必如此?”
我笑了笑,仍舊沒有開口。
雷聲越來越近了,我沉默的、慢慢的走回了祠堂,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的說着:“我這一生,做過很多好事,也做過很多不好的事,無論是什麼,我都始終問心無愧。但唯獨對他,我卻心懷愧疚。”
大雪紛紛揚揚,就像之前我離開京都卞城,和他道別時那樣,一點一點蓋住了我走過的痕跡。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自己不再做這老祖,只是和他安靜的相守,平淡的過完這一生。”
這大概是我說過的最煽情的一句話了,稍微有點可惜的是,我忘記親口告訴他。
大風在這時候颳起,恍惚間,我好似見到一個紫色的身影一閃而過。
“你……”
阿音還要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把話都嚥了回去。
她站在雪地裡看着我,問道:“你有沒有什麼想要對他說的?我可以幫你帶給他。”
我原本是想讓她把那番話帶給江楚城,但想了想,還是說了句不用。等到這天劫過去,楚家的人不日便會回來,那之後不久,他應當就會知道我死去的消息。
既然我都已經死了,又何必再讓他聽到這些話?那不更是讓他徒增傷心?
我慢慢的走回祠堂,在關上門之前又忽然想到,其實讓阿音幫我帶點話也沒有關係,畢竟我肚子裡的這塊肉,他之後說不定也是要接手的。就是不知道,那時候他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噼啪……”
不過眨眼的功夫,那天雷竟然已經到了眼前。
阿音頓時抖如篩糠,見此狀,我飛快的對她說道:“我肚子裡有個孩子,之前我生吞惡魂促使他變成鬼胎,若我算的時間沒有差池,那他應當會在我死後不久出生。到時候麻煩你讓他生下來,不要帶走他。”
阿音聞言一愣,過後一臉驚駭的看着我,想說什麼,最後還是被那一道天雷劈了回去。
……
祠堂裡寒燈如豆,幽暗的燭火將我的影子拉扯在一方牆壁上。我關上門慢吞吞的坐在了蒲團上,聽着外面雷聲滾滾,而我面前用血寫的楚字已經在漸漸淡化。而另外一邊的“蕭”隨着這“楚”字的暗淡,開始一點點顯現出來。
我點了一炷香,插在一旁的香爐裡,等到那個“楚”字完全消失的時候,纏繞在紅繩上面的鈴鐺也快速的抖動了起來。
我的耳邊開始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音,有些像是風聲,又有些誰在黑暗之中低語。
面前的蠟燭晃晃悠悠的終於燃燒到了盡頭,當燭火搖晃了最後一下,黑暗籠罩上來的那一刻,雷聲也同時在頭頂炸開。手上的幽冥鏈發着青光,這是鏈子在試圖保護我。我摸上去,唸了句咒,再拿開時這串黑色的鏈子又恢復了往日的模樣。
既然阿音都已經說了要來送我,那想必一切也已經成了定局,我又何必再苦苦掙扎?
“小姐!”
在雷聲中,我聽見了紅箋的聲音。她從一片白光之中朝我走來,面色焦急,滿臉淚痕。我看着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還好長嶼沒有跟着她一起。
體內的力量在慢慢的流逝,到了後面光是睜着眼都是十分的困難。紅箋兩手顫抖,我想說話,但是喉嚨裡已經發不出聲音。
我太累了。
“小姐……”紅箋在我身邊跪下,我看着她,有些驚奇的想着她到底是怎麼從這天雷底下平安無事的走進來的。就連已經成了鬼差的阿音,看見這天雷也是避之不及。
這麼想着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紅箋身上傳過來的一陣寒氣,她俯下身子,就如同當年我伸着手指點上她的眉心一般,她也對我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小姐……”
她一聲聲叫着我,看起來哪裡還有一點厲鬼的樣子,倒是讓人覺着像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子。
我試着搖搖頭,在心裡和她說沒事,也不知道她究竟聽見了還是沒有聽見,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肚子上。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我的小腹似乎又隆起來了一些。
臉上有冰涼的液體。
黑暗的祠堂裡的在這個時候亮起了一抹幽光,我不可思議的看着紅箋眼中的血淚,沒有想到不過一隻厲鬼,竟然會爲了我即將到來的死亡而如此傷心。
娘以前曾對我說過,這個世間的一切皆有靈性,哪怕是鬼,也是有感情的。
她和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正捉着一隻小鬼,那小鬼似乎也沒有做什麼不好的事,只是那時年幼,又聽多了府中那些叔伯的言論,耳濡目染之下,便覺着但凡是鬼,就都是壞的。
可自那日娘與我說教了這番之後,我又開始覺着自己是錯的。
我救了紅箋,還救過不少看起來兇惡的厲鬼,我茫茫然的回想自己這短暫的一生,雖然做過不少沒有章法的事,但是好在過得還不算是太糊塗。
滿耳都是天雷滾滾的聲音,漸漸的,我開始有些聽不見紅箋聲音。
我的眼前閃過了好多畫面,好的,壞的,哭的,笑的,那些記憶如同剪紙一般在我腦海中,但最後都慢慢的變得支離破碎。
聽說人死之前是會看見自己曾經做過的事,以前我也只是把這個當做趣聞,現下看來,這竟是真的。
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冷卻,恍惚間我好似看見這小小的祠堂裡來了好多人。
有紅箋,有幽楚,有阿音,還有阿芙,甚至我還在角落裡看見了那個,將我一步步推到這般田地的清寂。他那張陰柔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目光平靜,卻在我看過去的時候,多了一分悲切還有嘲弄。
“小姐……”
雷聲漸漸小了下去,原本被我用硃砂畫好的符變得漆黑,我稍微能夠聽見紅箋的聲音。她俯在我的耳邊,悽然道:“等到小主人出生之後,紅箋一定會照顧好他的,小姐你放心。”
“之後我會和大哥一起離開這個地方,若是讓楚家的人知道小姐肚子裡的這個鬼胎,想必……”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上方又是一道驚雷落下,紅箋的肩膀抖了抖,她咬着脣,繼續說道:“他們若是知道小姐肚子裡的這個鬼胎,想必就算是小姐用自己的命庇護了他們,他們也不會有半分憐惜。到時候小主人的命只怕是難保。”
我有些明白了,沒想到她居然是爲了這件事回來的。
一聲嘆息滾在喉頭,我慢慢閉上眼睛,這紅箋怎麼和長嶼一樣傻。
最後一刻,我想到她的魂魄好像已經快要完全恢復了,索性用僅剩的一點靈力替她填補上了那點空缺。只是當我的靈力進入她身體裡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了一股冰冷到極點的氣息。
那極寒之氣,彷彿要把我整個人都凍結起來。
……
我死了。
奇怪的是我還能看見周圍的東西,想來應當是那阿音並未在第一時間帶走我。
我的屍身還躺在祠堂裡,而那個人面沉如水的站在我的身邊。一雙眼睛紅的彷彿要滴出血來。他喚着我的名字,嗓音沙啞。過後又捂着臉,有水澤從他的指縫間溜出,我從未見到他如此傷心的樣子,連帶着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來。
我吸了吸鼻子,想上去抱抱他,告訴他不要難過,告訴他以後記得要好好過,和我結陰親這種事還是算了,到時候找個好一點的姑娘娶了吧。
可是我已經死了,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一臉着急的站在他的面前,聽他咬牙切齒的說:“你怎麼敢……楚翎,你怎麼敢這麼做!”
他慢慢的蹲下身,將我抱起來,就像是那天晚上他聽見我要離開一樣,把我緊緊的抱在懷裡,那樣的力道,就像是要把我揉進他的身體裡一樣。他埋首在我脖頸間,我看見他的眼淚不住的往下流。
“我不是已經將幽冥鏈給了你,你爲何還會……”
他說不出下去了,過了好久,我才又聽見他的聲音。
“不是說讓我等你回來嗎?你怎麼敢一次次的欺騙我,我差一點就信以爲真。若不是瞧見天有不對,匆忙從京都趕來,只怕我是連你最後一面也見不到……”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可我知道,那是因爲他太傷心的緣故。
“你還是想要離開我嗎?”他說,“即便是到了現在,你也依舊想着要離我而去?”
不是的……
我喃喃的張着嘴,感覺像是有一把利刃劃開了我的心口,在這一刻讓我無法抑制的抽痛。
到這一刻,我才真的意識到,用自己的命換楚家這件事,對這個一直深愛着我的人來說,這是一件多麼殘忍又自私的事。
當我伸出手,想要替他擦掉那些眼淚的時候,卻又想起自己根本觸碰不到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我的手穿過他的身體。
我死了。
即便是還沒有被帶去陰間,也仍舊再不能觸碰到他。
……
我站在他的面前跟着他一起傷心了好久,過了一會兒又忽然想起我肚子裡還有一個孩子,他這麼抱着我會不會壓到那個孩子?
這麼想着我立刻就着急起來,想讓他鬆開一些,不要這麼抱着我。萬一真的把孩子抱沒了,我做了這麼久的準備那不都是白費了嗎?那道時候我豈不是哭都哭不出來?
興許是我和他之間還是有一點感應的,就在在他面前急的團團轉的時候,他忽然擡起頭,目光幽幽的看向了我。
“翎兒?”
我一愣。
茫然的想着難道他看見我了?可這個想法還停留在腦海中沒有消失,便看見他皺着眉站起身,走到了祠堂的另一邊。
那個地方有一個小木箱。
他慢慢的走了過去,在那木箱之前蹲下,我跟着他走了兩步。盯着那木箱瞧了一會兒,在他抿着脣把木箱開打開的時候,忽然想起這似乎是我用來放兒時玩意的箱子,那裡面的東西差不多都是他當年送給我的。有木雕、有小劍,還有幾件他送來的,我卻一直沒有穿的衣裳。
那時候我對他可謂是避如蛇蠍,每每看見他都恨不得躲得遠遠的纔好。可那時候他就像是感覺不到一樣,每次來都是送我好多我一點都不喜歡的東西。
後來我想了想,我之所以不喜歡,大約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爲不喜歡他,第二個是因爲不喜歡他送來的東西。
當他把那幾件衣裳取出來的時候,我看着那些花花綠綠的裙子,想着他以前的審美真的不怎麼樣。
“還以爲你都扔了。”他喃喃的說了一句話,過後又忽地一笑,“沒想到是放在了這個地方。”
他一邊說,一邊回頭看了一眼。
我蹲在他身邊,附和:“那是因爲娘不讓我扔,你審美這麼差,應該慶幸當時有娘攔着我,我纔沒有將這些衣服剪碎了。”
他摩挲着手裡的衣服,眼裡有水光閃爍,最後他閉上眼笑了笑,聲音沙啞:“我不會讓你就這麼離開我的。翎兒……唯獨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說着他將那衣服重新放了回去,把木箱子收拾了一下之後又慢慢轉身走到了我的身邊。有風從敞開的門口吹進來,奇怪的是我分明已經死了,但那風仍舊吹的我睜不開眼睛。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便看見一個灰白長袍,面容還有一些稚嫩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
我稍稍愣了一下,有些訥訥的在心裡念出來這個人的名字:炎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夠看見我,但他偶爾掃過來的視線卻讓我打從心裡的畏懼。
“大哥。”炎月忽然這麼喊了他一聲。這一聲喊得我又是一愣,這個鬼差爲何會江楚城做大哥?被喊的人轉過頭眯起眼睛看向炎月:“你是誰?”
炎月張張嘴,短暫的哦了一下,而後伸手摸了摸頭,說道:“我忘了,幽冥鏈你給了她,現在你已經不記得我了。”
江楚城沒有說話,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他。我看看江楚城,又看看炎月,過了一會兒炎月的視線落在我的屍體上,他嘆息道:“你還是沒有把她救下來啊……”
聞言江楚城立刻眯起了眼睛,那一下我好像看見了他眼裡有紅光閃過,炎月伸出手慌忙往後退了兩步:“別別別,我就是這麼說說,你別動氣。”
“你是誰?爲何會知道幽冥鏈?”
江楚城又問了一遍。
炎月下意識的嚥了口唾沫,“我覺得我現在還是不要告訴你的好,你就算知道了也想不起來……算了算了,我也就是來看看你,看你這個樣子估計也還是不會死心,但是在做哪些事情之前,你還是……想一想這到底是不是她要的。”
炎月說完這句話之後便消失了,我茫然的看着江楚城,他也是一副眉頭緊鎖,一臉思忖的樣子。
他身子動了動,當他再一次抱起我的時候,終於發現了不對勁。
“……”
他的喉嚨裡發出疑惑的聲音,好看的眉頭皺起,擡起手摸上了我的肚子。
我蹲在他身前嚥了口唾沫,有些緊張的看着他。
不多時,見他瞳孔猛地一縮,連嘴脣也有些顫抖起來。
這大約是我見過他表情最豐富的一天了,而且還都是因爲我,雖然並不是什麼好事,但是想一想我還是有些激動的。
“原來如此……”
半晌,他低低的開口,臉上的表情無奈,又帶着一些慍色,可說話的語氣還是格外的溫和:“原來之前那般勾引我,竟然是打的這個主意嗎?”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摸着我的臉,眼裡有愛意,又有些淒涼,“楚翎,你對我,可真是狠得下心……”
雪還在下。
因着之前天雷的關係,祠堂前生生被劈出了一塊發黑的空地出來。樹枝上的積雪簌簌的往下落,我聽見他沉穩而冰冷的聲音:“我已經派人去通知了你的家人,過不了幾日,他們便會回來。”他頓了頓,像是笑了一下,“翎兒,不管你生死與否,我終歸是要娶你。你逃不掉的。”
我的視線落在自己又隆起了一些的小腹上。
和我推算的一樣,再過上一陣子,這個孩子就要出生了。
祠堂外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江楚城的目光有些發寒,連帶着抱着我的手也緊了幾分。我轉頭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只見雪地裡,一身緋紅長裙的女子面色平靜同他對視。
那是紅箋。
方纔我沒有見到她,還以爲她是走了,沒想到她竟然還在這裡。
“小姐已經死了。”
他沒有問她是誰,只是淡淡道:“那又如何。”
紅箋說:“楚府的人應當很快便會回來,你不能帶走小姐,應當讓她儘快入土爲安。”我看見紅箋的身子在發抖,可她還是執拗的擡着下巴,迎上了他的目光。
她很害怕他。
“入土……爲安?”
他重複了一遍她的話,過後輕笑一聲,有些嘲諷的看着站在臺階下的紅箋。
“她這個性子,怕是入了土,也不會安生。”
“……”
我站在他身後,下意識的摸了摸鼻子。
“你不能帶走小姐,小姐、小姐她……”紅箋咬着下脣,好半天才說完後面的話:“小姐她應當是不會願意跟你走的。”
江楚城沒有理她,看着她的眼神就彷彿是在看着一個笑話:“哦?你又是如何得知,她不願和我走?”
紅箋嘴巴動了動,在她開口之前,江楚城抱着我慢慢走下了臺階。而他每走一步,紅箋的身子就會不自覺的抖動,我有些莫名,縱然他再可怕,也不過是一個生人罷了,紅箋怎麼會如此畏懼?
莫非氣場這個東西,在陰陽兩界都這般吃得開?
紅箋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江楚城睨了她一眼,冷笑一聲,而後在紅箋身邊停下。
“她生是我的人,死了,自然也是我的。現下她肚子裡又懷了我的孩子,你覺着,你能夠阻止我帶走她?”
雪花飄落在我的屍體上,我看見江楚城的背影,想要上前一步,卻發現自己的魂魄被困在了這一方祠堂裡,無論怎麼走,也沒辦法到他的身邊。
這個認知讓我再次變得有些焦急,我不知道他究竟要把我的屍體抱去哪裡,還是說在知道我懷有身孕之後,他打算找個安靜一點的地方,親自替我接生?
“……”
這個想法不過是突然閃現,可到後面我越發的覺着有這個可能。
紅箋跪倒在他身後,她的臉色變得比之前更加蒼白,身子抖個不停,那樣飄揚的雪花穿過她的身體,因爲不再屬於塵世,就連雪也觸碰不到她。我看看她,又看了看自己,試着伸手摸了摸面前的木門,果不其然的穿了過去。
紅箋就像是在受着什麼極大的痛苦,可她還想着試圖去阻止江楚城。
“等等!”
我試着喊她,可她也聽不見我的聲音。
“你不能帶走小姐,你應該讓小姐把孩子生下來,讓她去投胎轉世!你這樣做,小姐會不得好死的!”
我不知道紅箋爲什麼會說出這種話來,最讓我驚奇的是,明明連雪都碰不見她,可她竟然就這樣緊緊的抱住了江楚城。
江楚城低頭看了她一眼,口氣森寒:“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紅箋咬着下脣。
“不知死活。”
這是我第一次看他殺鬼。
我一直都以爲他對陰陽這種事只是嘴上說說,可沒有想到,他殺起鬼來,竟是比我還利落。
紅箋的身體被他一隻手貫穿,黑氣從她的體內溢出,甚至有一些還纏繞在江楚城的手上,可他卻恍若未見,只輕輕彈了彈手指,那些黑氣便消失了。
紅箋的身子逐漸變得透明,我站在原地看了好久,也不知是不是因爲死了還是別的原因,此刻我的心裡面,竟然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想起那日在春香園,他也是這般輕易的趕走了清寂。
他眼裡帶着詫異,沉聲道:“爲何你的體內會有她的靈力?”
我看着他,忽然覺着那個站在雪地裡,離我不過幾尺的人變得有些陌生。
興許是因爲我在死前將最後的靈力給了紅箋,而他又感覺到了那靈力,所以在最後還是收了手。只是紅箋被他這麼一弄,原本已經復原的身子,又變得有些支撐不住。
有光點從紅箋的身體裡溢出,我猜想那應當是她的魂魄。
江楚城在這時候朝祠堂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看不見我,可還是不自覺的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裡有雪花飄落的痕跡,之後轉過身,終於是消失在這白雪皚皚的天地間。
……
我一度以爲紅箋要死了,但好在最後關頭阿音出現保住了她一命。慶幸的是阿音能夠看見我,在我的要求下,她將紅箋送去了六道。雖然說過程稍稍有點慘不忍睹,但好歹還是讓紅箋投了胎,轉了世。
而這一切,長嶼都不知道。
我坐在祠堂前,看着外面飄零的雪花,昏昏沉沉想着:我走了,紅箋也走了,長嶼要怎麼辦呢?
……
而就如同江楚城所言,在我死去的第四天,楚家的人全都趕了回來。但直到那天,我也沒有見到長嶼。
娘傷心欲絕,在靈堂裡一度哭的昏厥,好在有爹在旁邊扶着她,纔沒有讓她倒下去。
我站在她身邊看着靈堂裡點起來的百來根蠟燭,躊躇的想着是不是應該託個夢給她,讓她不要傷心,生來死去不過是一場夢,還是要開看一些纔好。
老祖過世,楚家大喪。
只不過這個時候,楚家已經變成了蕭家。先前的楚府變成了蕭府,從此之後,世間再無南方楚家,也再也沒有楚家阿翎。
因着我的屍體一開始就被江楚城抱走了,我出殯的時候棺材裡也只是一個空殼子,就連墳墓,也不過是衣冠冢。
那一日我坐在棺木上,看着許州城掛滿了白幡。來送行的人很多,在那裡面我看見王夫人,看見了李大娘,甚至還看見了仍舊一身月白色長袍的夙曄。
我有些驚訝,見到他我就想起之前送給葉弛的那張白符,大概過不多久,她也會收到我過世的消息吧。
我被葬在楚家的陵墓之中,感受着春風拂暖,聽着夏日蟬鳴,看着秋葉簌簌,又等過了冬夜飄雪。到沿河的楊柳第三年抽出新芽的時候,江家終於派人來上門提親。
當時我那幾個叔父正坐在廳堂裡喝着桃花酒,聽聞這個消息,差一點拿不住手裡的杯子。
江楚城穿着一身白底金紋的袍子,面若寒霜,他興許是想着我喪期剛過,這屋子裡的人就如此悠閒,到底還是替我不值罷。
因着來江府之前,他特地到我的墳頭來了一趟,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法子,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發覺自己輕飄飄的身子竟也跟着他一同走了。
雖然他這一路上都沒有發現。
“娶……娶阿翎?”
大叔伯一臉驚駭,如果不是被他的眼神震住,恐怕那口含在嘴裡的溫酒也是要噴出來了。
就連之後走進來的爹孃,聽見他這句話也是久久不能言語。
我以前很少同他講關於這些這些叔伯的事,但其實他都知道,那些人對我一點都不好。所以對着這些人,他是一點好臉色都沒有。
他微一頷首,低沉的聲音滾過喉頭,最後看都沒有再看大叔伯一眼,只淡淡對娘說道:“三日後,我便會迎娶翎兒。”
娘嘴巴張了張,不過短短三年,她的臉上已有了深深淺淺的皺紋。我嘆了口氣,有些不忍心的別過了頭。片刻後聽娘悽然說道:“城兒……你,不必如此的。那娃娃親其實也不過是我與你娘多年前的一句玩笑話,只是不曾想你後來當真對翎兒動了情,這親事也就成了真……現在……”
他打斷孃的話,語氣平平,“姨母不必再勸,今日我過來不過是與你們知會一聲,並沒有想過要徵求你們的同意。而我早與翎兒定親,此生便只會娶她一人,就算是死……她也是我江楚城的人。”
娘身子一顫,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還在試圖勸解他:“你這又是何必。你尚還年輕,陛下也是對你恩寵有加,前些日子我尚還聽聞陛下要將五公主許配給你,你……”
我站在他倆中間,聽着娘說的話,腦子裡有片刻的空白。
但他仍舊置若罔聞,掃了一眼廳堂裡癡呆呆看着他的人,忽地壓低了聲音說道:“再寵愛,若是沒有她,又如何呢?”
“……”
娘說不出話。
而我站在他的面前,忽然止不住的流淚。
這三年裡,我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始終不能夠去輪迴轉世,就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牽絆着我,讓我沒有辦法離開那個衣冠冢。我想着會不會是因爲他,又會不會是因爲那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孩子。但後來我發現並不單單是那樣,這塵世間當真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阻止我離開。
不能夠輪迴,死後也不會覺得困,就算是有時候聞到了很遠地方飄來的飯菜味道,也不會再覺得香。
我坐在自己衣冠冢前,偶爾欺負欺負一旁的小鬼,閒下來的時候就想想他。
第一年他沒有來看過我,我想着他是不是已經娶了別人,是不是已經同那人生兒育女,漸漸忘卻了我。這麼想着,我便等到了第二年,但他也依舊沒有來,第三年亦如。
直到今年,我才終於見到他。
他瘦了很多,站在我墳前的時候好像風一吹就會倒。
他和我說:翎兒,我來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