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我想爹了

約摸半個月過後,我們終於到了曲水城的範圍。

在入城前,我見到了一個人,一個故人。

他還是那一襲白衣,手裡搖着一把扇子,我瞧見他的時候,他正用扇子擡着一姑娘的下巴,看起來應當是在調戲人家。我想起多年前他和葉弛的那樁舊事,在心裡感嘆,這都二十年過去了,他居然還是這副德行。

曲水城外有不少茶攤子,我隨便找了一處坐下,兩碗熱茶喝下去,再回頭去看時,夙曄也沒了人影。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進城了還是沒有進城,怎麼說他當年都是親眼目睹了我出殯的人,若是在這裡碰上他,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會被我嚇死。

這麼胡思亂想了一番之後,在天色將暗之際,我方纔進了城。

回想起以前夙曄三天兩頭的給葉弛送東西那會兒,我便覺着他應當是個大手大腳的人,故而進城之後便選了一間看起來不那麼氣派的客棧。

可沒想到,這居然還是碰上了。

還碰了個正着。

當時小二正領着我上樓,路過某間天字房的時候,不曾想那門忽地開了,一人從裡面走出,將我撞了個滿懷。

“抱歉抱歉,姑娘可有傷……着。”

我一聽,這聲音好熟,再擡頭一看,便看見了夙曄那張二十年過去,卻依然清俊的臉。

夙曄先是一愣,而後面帶驚恐,緊接着便手指顫抖的指着我驚呼起來:“你!你!你!”

我長嘆一聲,這可真是該來的總會來,靠躲是沒有用的。

於是我扯扯嘴角,朝他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不礙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夙曄一張臉嚇得煞白。

那小二不明所以的站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他,再看看我,最後躊躇的開口:“二位……可是認識?”

我:“不認識,小二哥繼續帶路吧。”我一邊催促小二,一邊朝夙曄福了福身。

小二狐疑的掃了我一眼,說了聲姑娘請,便重新走在了前頭。我跟在他後面,可這剛走出去沒兩步,夙曄又在身後叫住了我:“等等!”

我沒有回頭。

他三兩步走上來拉住我,又對那小二說:“她在哪間房?”

我又在心中嘆了口氣。

小二轉過頭來,又看了我一眼,見我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回答道:“天、天字三號房。”

夙曄點點頭:“你先下去忙吧,等下我將她送過去便是。”一邊說還一邊從袖子裡拿出一錠銀子丟給了小二。那小二立刻驚喜道:“噯!多謝爺!”

說完立刻一溜煙的下了樓。

我看着他的背影,摸摸鼻子,問夙曄:“你要做什麼?”

我開口的時候時候便瞧見夙曄肩膀抖了抖,他喉結上下滾動了好幾次,過後清清嗓子,對我說道:“可否到屋內一敘?”

我搖搖頭:“若是你只是想問個究竟,那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得好。”

夙曄吸了口氣,沉着道:“不,我還有別的事想問你。是……是關於弛兒的。”

我挑挑眉。

“所以你的意思是,當初我死之後,你便去找了阿弛,但是阿弛卻已經嫁作他人?並且……幾年前還因病去世了?”

一個時辰後,我終於聽明白了夙曄的話,心下震驚。

他點點頭:“是。”

我喝了口茶,默默的捻起手指算了算,片刻後又問道:“她死的時候,你可是親眼瞧見了?”

“這……倒沒有,當年我也只是聽她府中人這般說,本想着去見她一面,可是她卻着人來給我回話說,並不想見到我。”夙曄面露苦澀,“她一定是還沒有原諒我吧。”

我想起那年屢屢見他出入青樓,也是葉弛性子軟,若是換做是我,且不說不會原諒他,說不定還會在暗地裡下個血咒。

想到這裡,我忽地對他當年所做的事有點感興趣,那時候他那般糾纏葉弛,甚至不惜找人來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戲碼,好不容易讓葉弛動了心,可又爲何轉眼就翻了臉?

夙曄看着手裡的茶杯出神,半晌後方才緩緩開口,卻沒有多說:“是我負了她。”

“當然。”我點點頭,“你應該慶幸我當年還比較善良,換做現在,阿弛不出手,我也會將你親手送下九泉。”

夙曄當即驚恐的看着我:“你、你……我當年分明見到你入了土,後來還去祭拜過你,你爲何……”

“這個嘛,說來話長。”

夙曄說:“你、你可以長話短說。”

我好笑的看了他一眼,一手撐着頭:“你爲何這麼想知道?還是說,你想從我這裡問到自己想要問的答案之後,好對阿弛用同樣的方法?”

說話的時候夙曄正心虛的喝着茶,說完他就劇烈的咳起來,一張臉瞬間變得通紅,好半天方纔說道:“我就是好奇……”

我哦了一聲:“那你還是繼續好奇吧,人生在世,總要有一點不知道的事,之後的日子纔會過的比較有意思。”

夙曄:“……”

沉默一陣,夙曄咬牙道:“楚姑娘,請你告訴我,你究竟是如何活過來的。我……想要救弛兒。”

我神色平靜的看着他:“她現在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爲何要救她?”

夙曄嘴巴動了動,他還沒有開口,我便又說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雖說我不知道當年你爲何那般做,就算你是有苦衷,那也是你咎由自取。阿弛那麼好一個人,你都能捨得這般對她。先不說我不知道如何讓死者起死回生,就算是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想着這話興許說的太重了些,所以我還特地緩了緩口氣,但夙曄仍舊被我嗆得說不出話。

背後的月光從窗口灑進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握緊了些,有些艱難的開口:“是,你說得對,可正是因爲她太好,所以我當年纔會……”

“砰!”

一句話讓我瞬間來了火氣。

我拿起茶杯又重重的放下,冷笑的看他:“因爲她好,所以你纔要離開她?那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覺着自己是配不上她,所以你纔會那樣做?夙曄,你可知道這世間有多少人,生不能在一起,死後更是不得相見。我不管你當年有多麼好的理由,來讓自己離開她的身邊,在我看來這都不是你放棄她的藉口。”

“……”

夙曄垂下眼簾,深吸了一口,悽然道:“所以我現在後悔了,想要彌補……”

“太遲了。”我說,“當你決定離開她的時候,一切就太遲了。你知道嗎?那時候阿弛甚至還想過要和你一直在一起,你給她的每一樣東西她都珍藏着。她從來沒有愛過人,也沒有被人小心翼翼的呵護過,她做好了要和你在一起的準備,但是你卻突然抽身離開。可笑的是,她到死都不會知道,你的理由竟然是覺着她太好了。”

大約是想到了一些往事,越說我便覺着心裡越氣。自從那個人死之後,這倒還是十年來的頭一遭。

這夙曄也算是有點本事。

夙曄訥訥的,喉嚨滾了滾,最後什麼都沒有說。

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氣之後,方纔繼續說道:“那你後來去找了她嗎?”

葉弛當時是一個人走的。我送她的那天,甚至還開玩笑說,說不定他就會追來了。

夙曄坐在我的面前,搖搖頭,過後又點點頭:“我不敢去找她,就算我有理由,卻沒有身份。我也……害怕她會恨我。後來,那日見到你出殯,我想着她會不會還不知道這件事,這才上了路。”

我:“你一直在許州城?”

“沒有……”夙曄說,“和弛兒分開之後,我便離開了。到處走走,過了三年纔回來。”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可真是湊巧,我剛出殯你就回來了。”

夙曄被我噎得說不出話。

“所以後來你是趕着去告訴她,我已經死了的消息?”

夙曄訕訕道:“也、也不是,方纔我也說了之前我不敢去,回來的時候恰好碰見你出殯,這正好就給了我一個理由。”

“你沒有見到她?”

“是。”他的臉上現出幾分落寞,“我過去的時候,見城內家家戶戶張燈結綵,以爲是那裡的知府有什麼喜事,問了才知道……”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有些嘶啞,“才知道是她出嫁。”

“我不知道她一直在等我,還等了我三年。後來我聽她的侍女說,她成親也並非是她自願,一直到拜堂的那一刻,她甚至都在等着我回來。”

“……”

我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眼前浮現出葉弛的身影,真是難以想象,她竟然會爲他做到這種地步。

癡心錯付。

大約說的便是這般吧。

強壓下心頭的火氣還有惆悵,想了想,我道:“你一直都沒有見過她?”

他說:“她既然已經嫁了人,我也實在沒有臉再去見她。那之後便在那裡安定下來,開了間鋪子,本想着我興許還能見見她。但是這麼多年來,我卻一次都沒有見到。就連她過世的消息,也是她的貼身侍女來告訴我的。”

“……”

我閉了閉眼,在夙曄說完這番話之後緩緩站起了身。夙曄茫然的看着我,我說:“看你當初追她之時,那不要臉的氣勢,我還以爲你當真能夠不要臉到底。卻沒想到你的不要臉,不過只是曇花一現。”

頓了頓,我又繼續道:“你應該慶幸我只殺鬼,不殺人,否則我可能真的會替阿弛殺了你,讓你去給她陪葬。”

說完這番話,我便轉身離開了他的房間,留他一個人愕然的僵坐在一旁。

快到門口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微微側頭:“哦,對了。”

夙曄看向我。

我扯了扯嘴角:“你怎麼就知道,現在我是活過來了呢?”

夙曄頓時一臉被雷劈的表情。

回房之前,我讓小二拿了點吃的上來。

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圓,我坐在窗前一邊吃着點心,一邊回想方纔和夙曄說的話。

想了一會兒,我不由得笑起來。

葉弛死了這種事,恐怕只有夙曄纔會相信。

先前他分明那般精明,沒想到遇見這種事還是會被衝昏頭腦。以前我還覺着葉弛若是和他在一起,一定是會被他壓着,現在看來,也未必如此。

只是可惜,葉弛給了他這麼多次機會,他居然一次都沒有把握住。

倒是讓我覺着有些驚訝的是,葉弛性子那般溫和,竟也會做出這樣決絕的事,向來真是被夙曄傷透了心。

一切不過是他咎由自取,又怨得了誰呢?

脖子上的瓶子子在這時動了兩下,我將上面的木塞拿開,糖糕立時出現在房裡。

她坐在木凳上,搖着兩條腿看我:“娘,方纔那人是誰呀?”

我走過去坐到她旁邊,倒了杯茶:“一個很久以前認識的人。”

糖糕吃東西的動作一頓,然後轉過身子面對我,嘟囔道:“娘……你不會是打算要再找個爹給我了吧?”

“咳咳咳咳咳!”

我一口水嗆在喉嚨裡,半天沒有緩過來。過後一臉驚奇的看着她,不知道她怎麼會有如此可怕的想法:“你怎麼會這麼想?”

糖糕說:“因爲你一路上桃花都不少,但是你之前都沒有理過那些人。可這個人,你方纔卻和他談了好久。”

聞言我頓覺好笑:“方纔你不是都聽見我同他的對話了嗎?雖說你娘長得可愛,人又善良,但人家看上的可不是我。”

糖糕皺了皺鼻子:“娘又不是那個人,怎麼知道不是?方纔我聽那人同娘說的那些話,我倒是覺着,他說不定就是因爲喜歡娘,纔會和那個叫什麼……叫什麼……”

“阿弛。”見她吞吐了半天都沒有說出來,我忍不住提醒道,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你得管她叫姨姨。”

“對!就是那個姨姨……”糖糕說,“說不定那人就是因爲喜歡娘,纔會和姨姨分開,後來見娘死了,就又跑去找姨姨,可是誰知道姨姨居然出嫁了,娘那時候也……他就想了想,最後決定還是留在姨姨身邊,畢竟娘咳咳咳,可是那個姨姨還沒有。”

“……”

我手一抖,差點就把手裡的糕點扔地上。

過後一臉驚恐的看着她:“這種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事,你究竟是怎麼想到的?”還有這些東西究竟是誰教她的?

糖糕哼了一聲:“靠直覺!”

嚇得我趕緊往嘴裡塞了一塊糕。

誰知道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湊到了我懷裡,仰着頭委委屈屈的看着我:“娘,我不要別人做爹爹,你千萬不要找別人。”

我簡直是哭笑不得,拍拍手上的點心屑,讓她在我懷裡坐好,又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江慕翎,你這小腦袋裡究竟裝的是什麼呀?”想了想我又輕聲嘟囔,“到底之前你爹都給你灌輸了什麼?”

糖糕趴在我的肩頭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就在我以爲她已經說過去的時候,她忽然哽咽道:“娘,我想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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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一僵。

好半天都不知要說什麼。

“以前娘不在的時候,爹就會給我講好多關於孃的事。可是現在爹不在了,娘都從來不提他。”

“……”

我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了,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那個人。雖說先前不是沒有見過她揹着我偷偷在一旁瞎唸叨,但我想着,縱然我再不願意提起他,他到底也還是我孩子的爹。

我一下一下拍着糖糕的後背,輕聲問道:“是嗎……他說我什麼了?”

糖糕說:“爹說娘長得很好看,說我長得像娘。”

我把她從我懷裡拉出來看了一眼,“其實你是想說自己長得好看吧?”

她嘿嘿笑了笑,扭了兩下身子又過來抱住我。

“爹還說娘脾氣不好,性子也一般,還老愛纏着他,有時候說不過他了,就乾脆坐地上哭……”

“好了,行了,我不想聽了。”

我臉一陣紅一陣白,江楚城你都給你女兒說了些什麼呀!

“爹還說……”

“好了糖糕,我不想聽了,你再說下去我就要打你屁股了。”

“爹說娘是他最愛的人,讓慕翎以後要好好孝順娘。娘雖然是陰陽師,可是卻特別怕黑,讓慕翎夜裡一定要守着娘,不要讓娘一個人……”

我一愣。

手僵在半空好一會兒才拍下來,而後我用力敲了一下她的頭,咬牙道:“不是都讓你不要說了嗎,還說?打你屁股啊。”

夜裡,我抱着糖糕睡在牀上。

這冬月裡抱着她冷冰冰的身子,着實讓人有些受不住,偏生她還一個勁兒的往我懷裡鑽。

照以前的話,我是一定會把她丟回瓶子裡的,可想了想,今天情況比較特殊,還是由着她吧。

好歹最後還是睡了過去,可後半夜時,我忽然被窗外的雞鳴聲吵醒了。

夜半雞叫。

無外乎是這地方陰氣過重。

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卻忽然偏見面前的凳子上坐着一個人。一身紫色的長袍,瞧得我是心裡一驚。興許是這些年我過的太好了,而這個人也是好久沒有出現,這讓我險些忘記了他的存在。

我從牀上坐起來,出奇的淡定:“是你啊。”

他喝茶的動作一頓,擡眼看我:“阿翎,好久不見。”

那口氣一如當年。

我摸了摸鼻子,小聲嘟囔了一句:“可是我一點都不想見你。”

“什麼?”清寂說,“阿翎你聲音太小了,我沒有聽見呢。”

我忙道:“沒什麼,你怎麼會在這裡?”

清寂一臉探究的看着我,過後笑道:“我一直都跟在你的身後,難道阿翎沒有發現嗎?”

那笑容讓我沒由來的抖了抖,果然心理陰影這種事,縱使過了再多年,那也還是有的。

我低頭看了眼懷裡的糖糕,她還在睡,而且並沒有醒來的跡象。先前睡覺的身後她一邊嘟囔着說要保護我,一邊睡到了外面。此刻我不動聲色的和她換了位置,清寂瞧着我這番動作,又是一笑:“這就是你當年留下來的那個孩子?”

我擡眼看他,鎮定道:“是啊,是不是很可愛,長得特別像我?”說完我又道,“你想做什麼?”

清寂放下茶杯,又用手撐着頭,有些感嘆的說道:“不過是數十年不見,阿翎竟然對我如此戒備,真是讓我好生傷心。”

“……”

我癟癟嘴,我當年對你也是十分的戒備啊。

“你就不問問我來這裡做什麼嗎?”他說。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不想,但這麼說的話,保不準他會做出什麼來。於是想了想,我問:“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他說:“假話。”

“……”

我就想,這鬼怎麼還和當年一樣,這麼讓人想衝上去揍他呢?

當然我打不過。

這一點方纔我就意識到了。

想起當年我還覺着自己全盛的時候能和他一決高下,現在想想,果然還是少不更事。

見我不說話,清寂揚了揚眉:“阿翎,怎麼不說話?可是又在打什麼壞主意了?”多麼熟悉的一幕啊。

我趕緊搖搖頭:“我哪敢啊,又打不過你。”

他興趣盎然的看着我:“那你跟我說說,那句假話是什麼?”

說話間屋子裡的氣溫似乎低了一些,我瞥見他的眼睛在慢慢變紅,儼然一副變相威脅我的模樣。斟酌一番之後,我同他說道:“那你還是告訴我吧,反正長夜漫漫,聽你說說也是無妨的。”

“呵呵呵……”清寂忍不住笑起來,搖頭道:“阿翎啊阿翎,真是一點都沒有變,還是讓我這般喜歡。”

我頓時一臉驚恐。

片刻後,清寂說道:“方纔我聽你在那個屋子裡同那人講的一番話,似乎你並沒有告訴他你如何活過來的,還是你根本也不知道呢?”

我沒想到他竟然一開口就是要和我說這個,不由斂了心神,又聽他道:“阿翎,這麼多年過去,難道你一點都不疑惑,當初他爲什麼要將你救活嗎?”

說實話我是想的,但是我一點都不想從清寂這裡聽見那個原因。

“哦……”我短暫的應了一聲,“不就是因爲太愛我了嗎?我這麼怕黑,他想去前面替我點點燈,免得日後我下去的時候找不見輪迴的路。”

我把當年他同我說的那番話搬出來講給清寂。

清寂放下撐着的手,而後又輕輕叩着桌子,“你當真相信?”

我想都不想就點點頭:“當然啦,你騙我我倒事覺着尚還在清理之中,可他騙我……”我笑了笑,“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

叩擊聲戛然而止。

清寂忽然冷笑一聲:“你對他可真是相信得很。”

我摸摸鼻子,沒有說話。

關好的窗子忽然在這時候打開,睡前我還在上面貼了符,冷風灌進來,將那黃色的符紙吹得呼呼作響。

清寂轉頭瞥了一眼那符紙,手臂突然伸長,將那黃符一把抓下來。符紙上立時現出金光纏繞在他的指間,竟是對他一點作用都沒有。

我神色一斂,雖說早就知道清寂與一般的鬼物不同,但沒想到他竟然厲害到能夠徒手抓符紙的地步。

況且這還是在我靈力全部恢復的情況下。

清寂微微垂眼,視線落在手中的金光之上,少頃方纔悠悠的開口:“看來你的靈力真的恢復了,還比以前厲害了不少。”他頓了頓,“你可知道,你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單單靠轉生咒的力量,是沒有辦法讓你恢復靈力的。除非……”

他擡起頭,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除非在他點燃魂香的時候,不但用了自己的魂魄,還找來了九十九個生魂。”

我看着清寂,許久都沒有出聲。

十年前,當我把他埋下之後沒多久,便發現自己恢復了所有的靈力。而轉生咒不過是將一人的性命換給另一個人,正如清寂所說,若他只是單單用自己的命來換了我復生,那我斷不可能恢復靈力。

要做到讓我如同之前那般,只能是他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還另取了他人的性命,而這或許正是他那衣服上永遠都有污垢的原因。

他說的很對,他是當真有辦法強迫我好好活下去。

因爲我的身上,除了他的性命,還有九十九個生人的性命。

他那般瞭解我,所以纔會那麼篤定的說出那番話。

真真是讓人可氣又可恨。

這些年我走過這麼多的地方,捉的鬼比前十六年都還要多得多,無非是想要通過這樣的方法來讓自己好過一點。

但偶爾想起這些往事的時候,我卻始終沒有埋怨過他。只是覺着是不是因爲這樣,他纔不願意出現在我的面前。可又想想,他若是真的出現在我的面前,無論何時,或許我都沒有辦法做好準備。

可即便是這樣,從清寂口裡聽見這些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十分的厭煩。

於是我說:“那又如何呢?”

“什麼?”

糖糕在這時候翻了個身,我不動聲色的捂住了她的耳朵。輕聲道:“就算他傷了九十九條生人的性命,那又如何呢?一切因我而起,那必將因我而結束。這些年我走這麼多地方,也無非是爲了減輕一點罪孽,讓他在下面好過一點罷了。”

不知爲何,我開口的時候清寂那陰柔的臉原本還有些莫名的慍色,可當我說完之時,他竟然是笑了起來。

從低笑,到抑制不住的撐頭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楚翎啊楚翎,你要我說你是天真好呢,還是傻好呢?”

我覺着我應當是被他那笑聲弄得有些魔怔了,竟然開始認真的思考起他這個問題來。

“阿翎,他在你的心目中,難道就是這般真實,真實到讓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究竟是何人?那日在祠堂前,想必你也是見到他那副模樣,你捫心自問,若他只是一個凡人,又如何能做到這般。恐怕即便是你,也不能夠如此輕鬆的對付一隻厲鬼吧?”

話到這裡,我倒是明白清寂今日來是做什麼了。

挑撥離間這種事,他當真是喜愛得緊。

只是二十年前我與他皆在世時,他沒有達到目的,二十年後,我同那人陰陽兩隔,他自然更加沒有辦法。

稍稍讓我有些驚訝的是,那時候在祠堂裡,我恍然見到他的那一眼,竟然並非錯覺。

“你一直跟着我?”

我摸了摸鼻子,開口問道。

清寂一笑:“是不是覺着十分感動?”

“沒有。”我終於忍不住說,“覺着你像一個偷窺狂。”

“……”

清寂臉色微變,過後又輕哼一聲,冷漠道:“那若是我告訴你,他也一直這般看着你呢?”

聞言我驚訝的擡起頭。

銀白的月光披在他的肩頭,他那陰柔的臉一半光亮一半陰暗。

我瞟了一眼放量,嘴巴動了兩下,忽然有些不知道怎麼開口。這清寂的腦回路還是同別人不太一樣,我着實想不出他爲什麼要把自己和那個人相提並論,這根本就沒有可比性呀。

當我這頭琢磨着他是不是做鬼做的有些糊塗之時,他在那頭換了個坐姿,催促道:“阿翎,回答我,若是他也像我這般看着,卻遲遲沒有現身,你又會如何想?”

我啊了一聲,一臉茫然。

這種被追問的感覺就像是兒時在學堂裡,被那個老先生逼着讓我背詩一樣。那時候背不出詩還能矇混過去,可這豔鬼,顯然不會輕易放過我。

我有些委屈的想着,技不如人,真是不得不低頭。

當年好歹那個人還會出來幫着我揍他呢,現在我就只有被欺負的命。

委屈。

於是我只好說道:“也就那樣吧,一個是看,兩個也是看,獨看看不如衆看看,可能你們倆就是有這種愛好呢?”

“……”

我不知道這番話又有哪裡惹到了他,話音剛落,清寂的手便重重的一拍,那木桌子哪裡經得起他這番折騰,當即就碎了。

我心尖一顫,過後反應過來頓時要哭了,這可都是錢啊!

清寂的眼裡漸漸泛起了紅光,他死死的盯着我,咬牙道:“我和他不一樣。”

我抱着糖糕稍稍挪了下位置,吸吸鼻子,點頭道:“我也覺得。”他比你正常多了。

清寂兩眼微微眯起,而後站起身一步步的朝我走來。我擡頭看了一眼房樑,當他快走到我牀前的時候,終於被我早已畫好的符陣束縛在原地。

“哦?”

清寂的喉嚨裡發出一聲疑惑,過後他也擡起頭。

因着當年在青樓不但被他封住了我的靈力,甚至還輕而易舉的將我在身下,這奇恥大辱終於養成了我這些年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在周圍佈陣的習慣。

沒想到今日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就連清寂也有些詫異:“原以爲你還是和二十年前一樣,沒想到卻是我低估了你。”

我謙虛的說:“哪裡哪裡。”

清寂慢慢放平了視線,嘴角一哂:“只是阿翎,你當真以爲僅僅是靠這符陣就能夠殺了我嗎?”

我利落的穿起衣服抱着糖糕跳下牀,而後飛快的走到門口,扭頭一笑:“當然不是,這符陣原本就只能用作束縛鬼物。說來也真是巧,往常我都是直接用紅符做引,畫出殺鬼陣,可今日也不知怎麼,我就是覺着那殺鬼陣看着有點膩煩了,索性就換了一個。沒想到偏生在今日就碰上了你。”

“但這符陣稍微有一點不太好,就是要等到月光照到你身上之後,纔會有用。我原本還擔心你會不會發現這陣,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是我想的多了。”

清寂的面色漸漸沉下來,卻因着符陣的作用,他什麼都做不了。

月懸中天。

月光將我的影子長長的拖在身後,記憶中我從來沒有跑的像今夜這般迅速,就如同身後有那洪水猛獸一般。

說實話,若是我現在隻身一人興許我還會留在客棧中,同清寂打鬥一番,說不定運氣好一點還能將他收服。可如今我懷中還抱着糖糕,若是打贏了他還好,可若是沒有贏,那糖糕也會跟着我一起喪命。

在一陣顛簸之中,糖糕終於醒了過來。她趴在我的肩頭揉了揉眼睛,說話的聲音還有點迷糊:“娘?”

“醒了?”我回頭看了一眼,跑了這一路,已經漸漸看不到那客棧,可我仍舊不敢掉以輕心。想了想,我乾脆咬破了手指,憑空畫了一個血符出來。

“娘,有、有點疼……”

“忍一忍。”我心裡有些焦急,竟將那血符畫錯了好幾次,“若實在不行你就不要擡頭。”

糖糕嗯了一聲,等我畫好血符之後,她有點害怕的問:“娘,我們爲什麼要離開那個客棧?可是有誰來了?”

我張張嘴正要開口,背後卻傳來清寂懶洋洋的聲音:“阿翎,你就不打算同你女兒說說,我是誰麼?”

我心裡一怵,他居然來的這麼快!

回過頭果然瞧見清寂一臉悠閒的坐在前方的橋頭。他那雙方纔只是泛紅的眼睛,此刻已經變得如鮮血一般。

“娘……他、他是誰?我、我害怕……”

糖糕緊緊的抱着我的脖子,小小的身子在我懷中不住顫抖。

我從未有過如此慌亂的時候,以前就算是到了窮途末路,我也依然能夠鎮定自如。可現下,我不過是面對一隻豔鬼,竟然就有些喘不上氣。

我忍不住想着,自己真是越老越不中用。

頭頂的月亮逐漸被烏雲蓋住,視線慢慢的暗下來的,等到月亮完全被遮住的時候,清寂一步步朝我走了過來。黑氣纏繞在他身邊,他每走一步,我好似都能夠聽見那鬼哭狼嚎的聲音。

我着實沒有想到他的陰氣,竟然已經濃重到了讓天地都能變色的地步。

“娘……”

糖糕的身子在發抖,那是她對清寂身上陰氣的畏懼。

“別怕,有娘保護你呢。”我安撫的摸摸她的頭,又偏過頭親了親她,想用這樣的方式來讓她稍微好過一點。

“阿翎,怎麼了?這可不像你啊,以前你不是還想着要將我收服嗎?爲何現在一直在後退?你再退下去,後面可就沒有路了。”清寂的身影閃現,停在了離我幾步開外的地方。

我深吸了口氣,想讓糖糕回到瓶子裡,可拿下了上面的木塞,卻發現糖糕仍舊緊緊的抱着我。而就在同時,我悲哀的發現自己的靈力再一次被封住了。

“沒有符陣,也沒有靈力,你身上的那些符紙也就沒有用了。阿翎,你想好怎麼對付我了嗎?”

清寂幽幽開口,他眼裡的紅光似乎又亮了些許。

我看看他,又看看糖糕,無奈道:“你究竟想怎麼樣?”

但清寂壓根沒有理我,還在那邊兀自說着:“上一次他救了你,這一次,你可是孤身一人了。”

“才、纔不是!”

我尚未開口,糖糕卻在這時轉過頭,一臉憤怒的瞪着清寂:“娘還有我!你這個壞人!離我娘遠一點!”

說着糖糕就真的要從我懷裡跳出去,一副要和清寂拼命的樣子。

嚇得我趕忙又把她抱緊了些。

“哦?是嗎?那麼你能做什麼?”清寂一邊說着,一邊就要走過來,“你這麼一提醒,我倒是想起來這還是你和他的孩子……阿翎,我不會殺你,但是這個孩子……”

“你想都不要想!”

他還沒有說完,我便打斷了他的話,喝道:“我死都不會把她交給你的!”

清寂輕蔑一笑:“若是你方纔同我說這句話,我還能相信一些,可是現在你的靈力被我封住了,你要如何阻止我?”

聞言我也是一笑:“沒有靈力,我也還有別的辦法,你可要試試?”

清寂眼睛微微眯起:“哦?”

那眼神讓我感覺到十足的壓迫,先前只是有些發毛的月光徹底被隱匿,原本就昏暗的視線在這一刻變得更加不清晰,城中彷彿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耳邊除了呼嘯的風聲,便再難聽見別的聲音。

我輕聲對糖糕說了句抱緊我,繼而看向清寂:“你做了這麼多,無非是想要我跟着你走罷了,我說的可對?”

清寂理了理袖子,明瞭的看着我:“所以你是打算跟我走,然後讓我放過這個孩子?”

我微一頷首。

糖糕立刻搖頭:“娘,不要不要!我不走!我也可以保護你的!”

我沒有理會糖糕,只靜靜的看着清寂。

“有趣。”清寂說,“我原本以爲你至少會放手一搏,沒想到竟然做的是這個打算……這些年,看來你是真的變了不少。”

我只把這話當成是他在誇獎我。

“我現在可以不殺她,但以後可就不一定了。”

糖糕一臉畏懼,於是我將她摟的更緊了一些,一面看着她,一面輕聲說道:“以後你可就不一定能打過她了。”

清寂沉默片刻,過後一笑:“既然你這麼說,那看來我真是不得不放走她了。我倒要看看,這以後,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說完清寂又是一揮手,那密佈的烏雲總算是散了些,而就在這時,我忽地發現手腕上的幽冥鏈發出了青色的光芒,心中訝異,面上卻是沒有表現出來。

我貼着糖糕的耳朵,小聲道:“聽好了,待會兒娘一放開你,你就立刻跑,知道嗎?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回頭……”

“不要不要……”

糖糕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我,眼裡蓄積起淚花,眼看着就要掉下來,“我要和娘在一起……”

我伸手一隻手摸了摸她的臉,微微笑道:“不行,你在這裡,娘反而會分心。娘知道你是有本事逃走的,聽話,若是你真被那傢伙殺了,你爹死了都會找我拼命的。”

“娘,其實爹他……”

糖糕張口就要說什麼,但清寂卻沒有再給她這個機會:“阿翎,時候不早了,話說得太久,我可保不準會改變主意。”

我不耐煩的看了他一眼,而後又壓低聲音對糖糕耳語了一句,過後道:“記住娘說的話了嗎?”

“娘……”

我皺起眉:“怎麼如此猶豫不決?你爹和我可都不是這個性子,你若是再這樣,我就只好把你丟給那邊那隻豔鬼了。你這樣的鬼胎,他可是喜歡得很。”

到底糖糕還只是一個孩子,在逃跑和被清寂抓走之間權衡了一下,最終點點頭:“我、我知道了。”

我心裡一鬆,蹲下身將她放在地上,看着她的眉眼,又湊上去親了一下:“去吧。”

糖糕抽抽搭搭的離開我的懷抱,走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我看着她的背影,想着這演技真是太好了,跟她爹一模一樣。

“快走。”我催促道,再不去搬救兵,你娘就真的沒命了。

糖糕咬着下脣,最後看了我一眼,一抹眼淚,終於跑着離開了我的視線。

我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在心裡喃喃道:但願我猜的沒有錯。

“跑的還挺快的。”

清寂慢悠悠的走到我的身後,待我擡頭看他之時,他朝我露出了一個笑容,“和你一模一樣。”

我肩膀一抖,站起身摸摸鼻子:“你這麼誇我,還真是有點不好意思。”

清寂冷哼一聲,過後用力抓起我的手臂,不由分說的拖着我離開了原地。

三天後,清寂帶着我到了晉城。

當我看見城門口那兩個已經有些被風蝕了的“晉城”二字,只想着到底還是來了。

因着他白日裡不方便出來,這一路我們都是在夜裡走,甚至爲了防止我在白天逃跑,他甚至還在我身上下了咒,禁止我離開他身邊六尺,否者咒術發作,恐怕我跑不了兩步就會疼死在路上。

我不由感概:陰險,太陰險。

不過其實我也沒有打算逃跑,只盼望着糖糕能夠快點把她爹找來。

本來在到曲水之前我都只是有些懷疑而已,直到那晚清寂一再的追問,加上糖糕偶爾揹着我不知道在跟誰說着什麼,我方纔意識到他可能真是一直都在我身邊。

“阿翎,你在想什麼?嗯?”

清寂停下腳步,有些不悅的看着我。

我趕忙道:“哦,我想我肚子餓了,咱們還是趕緊找個地方歇歇腳,順便吃點東西吧?”

清寂臉色稍稍好看了些,嗯了一聲,往前走了兩步,過後問我:“你想吃什麼?”

我張張嘴,還沒有說話,又聽他說:“除了餃子。”

“……”我摸摸鼻子,“隨便什麼都行。”

聞言,他忽然湊到我面前來,壓低了嗓子說:“你在不高興。”

我啊了一聲,一臉茫然:“有嗎?”

他沒有說話,一雙眼睛死死的盯着我。片刻後,他終於直起身子,淡淡道:“沒有最好。”

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我哀嘆一聲。

之前我便知道這鬼十分的不正常,可這幾日來的接觸,我才發現他豈止是不正常,簡直已經到了變態的地步。

但凡他說話的時候我就必須得看着他,不立刻回答他就會不高興,他一不高興就想方設法的折磨我。開始還只是面無表情的瞪着我,直到那日我同他走過中州,親眼目睹了市集一屠夫將自己的娘子推倒在地,當街連打帶踢,直到那女人滿臉是血的抱着他的大腿求饒,那屠夫方纔罷休。

清寂看完之後饒有興趣的對我說:“有意思。”

我頓時一臉驚恐,連帶着連飯都少吃了幾碗,可這仍舊不能阻止清寂那顆日益變態的心。當天夜裡我便因爲他說話時候我走神太久,被他一巴掌拍在地上。

天亮之後我摸着自己被打腫的臉,想着以前打不過還能在嘴上逞逞能,現在別說是和他頂嘴,就連眼神不對都要被打,我真是太可憐了。

因着到晉城的時候已經快到後半夜,客棧差不多都關了門。

我一間一間的敲過去,讓人驚奇的是竟然每一間都客滿了。

晉城的夜比別的地方要冷上許多,加之我身上衣物不多,風一吹過來我就只能抱着胳膊打哆嗦。

當然最主要還是因爲我身邊跟了一隻始終在散發着寒氣的厲鬼。

終於,在天快亮的時候,我找到了一間客棧。那老闆看着我一身又髒又破的衣裳,差一點就要把我攆出去,好在我及時掏出了懷中的銀錠,他這才讓我進了門。

“天字房沒有了,住普通的吧。”

那老闆拿着銀錠,語氣頗爲不耐。

我點點頭:“無妨。”

過了一會兒又想到我這樣子實在有些難看,於是問道:“老闆,可有熱水?”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嗤道:“你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辰,哪裡有熱水給你?井水倒是有一大桶,你要是不要?”

我冷的鼻涕都快掉下來,想了想,還是點點頭:“有勞老闆了。”

那人頓時翻了個白眼,“我去給你準備水,你自己到房裡去吧,左邊靠着樓梯第一間房。”

進了屋,我坐下來搓搓手,好一會兒方纔覺着自己好了暖和了一些。我一邊哈着氣,一邊打量着這客房。

雖說和先前住的天字房有些差距,但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該有的都有,就是溼氣有些重,似乎還有一股子發黴的味道。

“阿翎,跟着我,你可是覺着委屈?”

清寂在這時忽然現了身,口氣一改之前的冷漠,溫柔得讓我渾身打顫。

我牛頭不對馬嘴的說:“這地方很好,我之前還睡過草叢呢。”

他擡着下巴看我。

窗外傳來雞鳴,我哎呀一聲,走到窗口瞧了瞧,發現天邊已經現出了魚肚白,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於是轉頭對他道:“天快亮了,你還不回去休息?”

清寂的眉頭立刻皺起來,陰森道:“你趕我走?”

我做出擔憂的樣子,嘆道:“這晨間的陽氣極重,你就算再厲害,若是被這晨光照到,也是有些受不住的。”

聽我這般說,他神色終於緩和了些:“我錯怪你了。”

說着就走過來,伸出手,眼看就要摸上我的臉,我後退一步,正巧這時房門被推開,那老闆提着一桶水走了進來:“水來了,姑娘自便吧。”

門開的那一刻清寂也消失了。

我說了聲謝謝,等那老闆出去之後,方纔長長的鬆了口氣。

那老闆沒有騙我,井水果真是很涼,光是摸着我便感覺自己要被凍住了。我兩手撐着木桶邊緣,猶豫着是不是要咬緊牙關跳下去。

可最後我還是放棄了。

太冷了。

怕是這麼一跳下去,半條命都要沒了。

我順着水桶邊緣滑下來,兩手環抱着膝蓋,看着地板發呆。

興許是這一路太累了,不多時我便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朦朧中,那熟悉的蟒袍從我面前一閃而過,我驚得立刻清醒過來,可入眼還是那張木板牀,房中除了我,再無第二人。

我嘆口氣,揉揉肩膀站起來,轉頭的時候愕然發現先前還冷的能把人凍住的井水,竟然冒起了白煙。

“……”

我閉閉眼,又慢慢的睜開。

一時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我猜對了啊。”我伸手撥弄着面前的熱水,喃喃道,“可你爲什麼不出來見見我呢?”

那天一直到深夜裡清寂都沒有現身,不止是這樣,當我簡單的梳洗了一番,出門讓小二進來把水桶提走的時候,還驚奇的發現自己的靈力竟然又回來了。

是誰做的,一切自然不言而喻。

後半夜,睡的正香的時候一個冷冰冰的東西爬到了我的懷裡。我眼皮子都沒有擡一下,聲音發睏的說道:“糖糕,去一邊睡,你娘我要冷死了。”

那使勁往我懷裡拱的身子一頓,片刻後,我聽見她說道:“娘你怎麼知道是我?”

我睜開眼,想說你爹早上來我房中表演了一番冷水變熱,我若是還不知道是誰,那這個娘也不要做了。

但想了想我還是沒有開口。

他不願意出來,興許也有他的原因。我又何必說破了呢?

於是我拍拍糖糕的頭,哼了一聲:“也不看看你是誰生的……說起來你怎麼來這麼慢?你娘我都要被那個變態折磨死了。”

糖糕聞言,小臉上現出心疼,伸出肉乎乎的手摸了摸我,低頭道:“我……”

“可是來的路上找不見路了?”我把她抱在懷裡,看她這支支吾吾的樣也猜到,準是那人沒有告訴她後面要怎麼同我講。

糖糕低着頭不說話。

我又絮絮叨叨的說道:“笨死了,你娘我這般聰慧,你爹還說你像我,看你是像他纔對。算了算了,下次再也不和你玩這遊戲了。哎我和你說啊,那豔鬼可真是太煩人了,這輩子都不想再遇見他了,明兒個一早咱們就離開這吧。”

“……”

糖糕嘴巴動了動,小樣子委屈極了。

“娘咱們要去哪裡?”

“去哪兒都行,只要能躲開那隻鬼。”我說。

我抱着她念叨了好一會兒,等到睏意再次襲上來,這才昏昏沉沉的放過她。

睡夢中,我聽見她趴在我的耳邊小聲說道:“娘你不要害怕哦,爹已經把那個壞蛋趕跑了,他不會再出來啦。”

呸。

我在心裡反駁,誰害怕了?

事實證明有些話還是不能夠說得太滿,特別是在面對一些隨時都可能發生變故的人身上。

之前糖糕問過我爲何一直想要去晉城,我沒有告訴她,那是因爲晉城之中有一處可以通往陰司的縫隙。當我發現清寂似乎的目的也是這個時候,便一心只想着趕緊帶着的糖糕離開。

雖然糖糕說清寂不會再來,但我仍舊放不下心。那日還未等到天亮,我便馬不停蹄的帶着她離開的晉城。

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我們還沒有出晉城的範圍,便發生了一件事。

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大事。

糖糕被清寂帶走了。

當時我正牽着她一路向北飛奔,出城之前我都算好了,晉城往北再走個十天半個月,就能到安陽,北方葉家便在安陽城中。這個時候往安陽走無疑是下策,更何況我一點也不想以現在這個身份見到葉弛。

但若是不去安陽,往別的地方走,也不會比好到哪裡去。

從那天之後我便察覺到身邊的陰氣越來越重了。自從在路上被清寂折磨之後,我身子似乎也變得不太好,在這種時候只有去安陽才相對安全一點。

但最終我們沒有走到。

前一刻我還同糖糕說着,若是見到了那個叫做葉弛的姨姨要如何說話,誰知下一刻只是颳了陣風她便沒了蹤影。

“糖糕?”

我一臉愕然,反應過來的時候那隻牽着糖糕的手已經空空如也。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一聲慘叫在不遠處響起,我一愣,忙轉身朝那頭奔去。

撥開草叢之後,便見到河邊橫七豎八的躺着好幾個人的屍體,而那些人身邊還用血寫了什麼。我深吸口氣,緩步走過去,神色漠然的看着地上的那幾個血字:明日子時,城中道觀。

厲害,真厲害。

我頭疼的揉着額角,想起之前糖糕還同我說那人已經把那隻惡鬼趕走了,這一路上我也沒有放鬆警惕,卻沒想到還是讓他鑽了空子。

天上一輪紅月。

我擡起頭茫然的看着那詭異的月光,只覺着自己可能是真的老了。

不足一月,先是讓那鬼捉走了自己,現下又丟了女兒。

真是要命。

方圓百里之內只有一個道觀,那便是晉城中的青雲道觀。

而那個地方,也正是我先前想要去的陰陽兩界的縫隙。

我不知道清寂究竟是要做什麼,若是他想把糖糕丟進那縫隙中,不過是讓她提前去見她爹罷了。可我覺着清寂並不會這麼做,經由之前那事,他只會讓想方設法的讓我們分開罷了。

還是說,他其實一開始就是另有所圖?

思考這些的時候,我已經走到了去道觀的路上。這青雲道觀早在多年前便已荒廢,之所以還留着,不過是因爲官府沒有派人來修葺罷了。路上雜草叢生,每一步我都走的十分艱難。

天色已黑,耳邊時有怨靈哭號的聲音。越是接近山頂,我便越能感覺到那濃厚的陰氣。

一炷香過後,我終於踏上了最後一步臺階。那一身紫衫的惡鬼,早已負手立在道觀前,而他的身邊,竟然還跟着另外一個人……一隻鬼。

灰白的袍子,稚氣未脫的臉。

是炎月。

先前在林子裡我便猜測那個讓我進入幻境的鬼是他,卻一直都是懷疑,並沒有得到證實,卻沒想到他現在自己現了身。

“我女兒呢?”

我面色沉着的走過去,在距他倆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下。

清寂嘴角一哂,朝炎月擡擡下巴,炎月會意的一揮手,那道觀的牌匾上,便出現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她的身子在不斷的往下滴着血,我一臉驚駭,來之前不住的和自己說着要冷靜,可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糖糕!”

糖糕似乎動了一下,但是卻沒有迴應我。

“你們對她做了什麼?”

我咬牙看着清寂,視線又落在一旁的炎月身上。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應當是一個鬼差,糖糕雖有人身,但魂魄卻是鬼,怪不得當時我尚未反應過來,糖糕便不見了蹤影,想來應當是他在其中作梗。

但是他爲何又會同清寂在一起?

那兩隻鬼對視一眼,清寂緩緩道:“原本我沒有打算要對她做什麼,只是想着將你帶到這道觀中來,可阿翎,你一點都不聽話,我都已經答應你不會殺她,你竟然讓她去找來了那個人。”

清寂一臉痛心疾首:“我必須承認自己沒有他厲害,若不是有炎月在,恐怕我真要死在他手裡了。阿翎,你對我,可真是狠心。”

我攥緊了手,若不是尚還有一絲理智在,恐怕就要衝上去和他拼個你死我亡。我在心裡思考着究竟要如何對他,清寂的目光很快落在我的手上,繼而嘲弄的笑了笑:“阿翎,莫不是到了現在你還以爲,你能打過我?”

“我的確打不過你……”我目光平靜的看着他,“但要就救下我女兒,還是不成問題的。”

“哦?是嗎?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麼本事。”

“那你就看看吧。”

說完,我便咬破舌尖,同時將銅錢劍從袖中滑出,一口血噴在劍身,在那兩隻鬼反應過來之前衝了過去!

清寂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搖頭嘆道:“真是不自量力……這一回,可當真是沒有誰會來救你了。”

說完他便是一揚手,一道勁風直衝我面門而來。

我立時靈敏的躲到一邊,又飛快的從懷裡掏出一張空白的黃符,手指沾上舌尖血,用最快的速度畫出符咒,念道:“手接金鞭天地動,腳踏七星五雷雲。六丁六甲隨吾行,吾轉來找天兵。天兵天將,地兵地將,月兵月將,日兵日將,水兵水將,火兵火將,土兵土將,天平地平,天無血氣,地無血氣,天平地平,煞到寧行,凶神惡煞不得近前。神兵急急如律令!”

“殺神咒!”

清寂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驚愕,片刻後放聲笑道:“不愧是楚家老祖,連這種禁忌之術都能運用自如!我當着是小看你了!可即便是這樣,你又能做什麼呢?”

話到最後,清寂陡然提高了聲音,縱身飛到半空中,那張慘白的臉在這一刻變成了青色。

我哼笑一聲,扔出手中銅錢劍,在劍身落下之時,面前已出現了十來個手拿兵器的鐵甲玄兵。

“去!”

我兩手合十,一聲令下,那些天兵便將清寂從空中抓下。我稍稍有些詫異他居然這麼輕易的就被捉住了,仔細想想,或許他只是對我大意了。

我冷笑一聲,餘光瞥見糖糕奄奄一息的樣子,沒有半分猶豫,便念起了下一步的咒語。

清寂被天兵壓制住,掙扎了好幾次都沒能掙開。但他的力量果然十分厲害,僅僅這麼幾下,我便因爲靈力不足以同他對抗,喉頭頓時涌上了一股血腥之氣。我咬着牙,更是加快了唸咒的速度。

清寂頭髮有些散亂,朝着一旁的炎月大吼:“炎月!你愣着做什麼!”

炎月兩手環抱胸前,聞言不但沒有出手,反倒是往後退了一步,淡淡的說道:“我只答應你說要幫你帶走這個孩子,可沒有說要幫助你殺人。”

清寂咬牙:“你莫要忘了,先前我們結盟的時候說了什麼!”

炎月瞧了他一眼:“我沒有忘,是你忘了。我先前便同你說過,我可以助你,但無論事情發展到何種地步,我都不會出手殺害生人。”

“你……”

“而且,我可是要成爲下一任鬼王的人,父王母后本就偏愛那人更多,若是我的手上沾上了生人的血,這鬼王……我怕是就要當不成了。”

趁着他倆對話的間隙,我將糖糕從牌匾上抱了下來,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確定她只是單純的受傷,並沒有傷及魂魄之後才放下心來。

清寂被天兵壓得已經直不起身,這殺神咒是連鬼王都會忌憚三分的陰陽術,縱然清寂再厲害,一時間也沒有辦法從這之咒術之中掙脫。

只是……

這個術法太傷身,今日就算我能和糖糕僥倖逃脫,恐怕之後的日子也不會太長了。

但只要從帶着糖糕逃走,少活幾年也不打緊,這樣我還能早點去見那個人。

“呵,炎月,你莫要忘了,你的大哥一日不死,你就永遠都不能坐上那個位置!就算他另行建了鬼城,對閻羅殿的寶座無絲毫爭搶之意,他也曾經是下三界的帝王!現如今不過是因爲下三界動盪,鬼玉重現之後又消失,而他也尚還沒有恢復,等到他完全恢復的那一天,你也一樣要臣服於他!你若是真想要得到那個位置,就應當趁着現在他魂魄不全之時除掉他!”

“魂魄不全?我大哥怎麼會魂魄不全?”炎月淡然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波瀾。

清寂哼笑一聲:“你在暗中觀察了他這麼多年,難道你一直都不曾發現,他的魂魄每過幾十年都會消逝一些嗎?”

“怎麼會這樣……”

“因爲楚翎根本沒有辦法進入輪迴,所以楚翎的每一世,他都會找到她!將自己的魂魄渡給她之後,又將她送入輪迴!這一世他更是用魂香點燃了自己的生魂,正是元氣大傷之時,正是你動手的好機會!”

“如果我麼有記錯的話,那個叫楚翎的女人,應當是你前世的愛人才對,你爲何要這麼對她?”炎月的聲音透着些許疑惑,話的內容卻是聽的我肩膀一抖,連帶着腳下的動作又慢了幾分。

“那又如何?”清寂惡狠狠的說,“與其看着她和別人在一起,我寧願殺了她!”

現在。

輪迴珠的光終於在這一刻逐漸暗淡下去,我心中一口氣好半天沒有緩過來,清寂的那番話縈繞在我的腦中,久久不曾散去。

他……

我捂着嘴說不出話,原先我以爲他只是想讓我活下來,所以才把自己的命換給了我,可沒想到……真正的原因竟然是因爲,我不能夠輪迴?可是我爲什麼不能夠去輪迴?還有炎月和清寂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又到底是什麼意思?

無數個疑問在腦中浮現,這讓我迫切的想要看清那夜的最後發生了什麼。

可沒想到珠子呈現出來的最後一段記憶,卻是到了三十多年之後,我陽壽將盡之時。

“娘……”

糖糕趴在我身邊,一臉擔憂的看着我:“身子可有哪裡不舒服?”

我擡手想摸摸她的臉,卻已經有些使不出力氣。

一晃又是三十多年過去,這漫長的一生我也總算是走到了盡頭。原本以爲用了殺神咒之後這壽命多多少少會縮短一些,卻沒想到即便是這樣,我也還是又活了快四十年。

我已垂垂老矣。

雖模樣還如同十六歲的姑娘,可內心卻已是變成了一個老太婆。

幾年前我的身子便已經不大好,到了前兩年更是到了已經走不動的地步。不止這樣,沒到陰雨天氣,我身子便疼的厲害,想來定是幾十年前在晉城之時,被那隻叫清寂的鬼給折磨出來的。

尋思之下,我同糖糕乾脆找了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好幾年。

早上醒來的時候糖糕特地下山去買了點麪粉回來,昨日說要給我露一手,給我做些點心吃。我看着她那還沒有竈臺高的身子,想着也是我現在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否則我一定會狠狠的嘲笑她一番。

“娘,那……我、我去給你做點心,你可千萬要等着我回來呀。”

糖糕憂心忡忡的看着我,一副生怕一回頭我就嚥氣了的模樣。

我閉了閉眼,當做點了頭。

見我答應了,糖糕這才一路小跑的出了門。

我有些艱難的扭頭看着屋外,今日倒是一個好天氣,若是能去院中曬曬太陽那倒是最好不過了。可惜糖糕身子太小了,不能夠將我駝起。

我有些感慨的想着,以前還曾幻想過日後我會是死在捉鬼途中,再不濟至少也是死在清寂手上,可沒想到最後,竟是如同一個病弱的老嫗一般,要在這牀上度過剩下的時辰。

我知道自己的時候不多了。

因爲我又開始能看見生前的景象。最可怕的是,我還見到了那個人。

一如幾十年前的俊美,眉眼溫柔,卻又蘊藏着說不出的深情。只是一身玄色的衣服換成了豔麗的喜服,我嗤笑的看着,嘴巴動了動,卻是發現自己有了說話的力氣:“穿得這般豔麗,是打算再同我成一次親嗎?”

他緩步朝我走來,那發白的晨光被他擋在身後,聞言一笑,卻是沒有理會我的調侃,反倒認真的問道:“可是歡喜?”

我說:“倒是讓我想起了同你成親那日。”

只是可惜,那時候我已經死了,就連現在看見他,也是在我將死之時。他執起我的手而後又挨着我坐下,想到這些事,我竟是有些鼻頭髮酸。

“哭什麼。”他有些無奈,“都多大了,還這般愛哭。”

“你不在,我被那鬼一直欺負。”我委屈的開口,還試圖擡着手臂想要讓他看看我身上一直沒有消失的疤。

可惜的是我並沒有成功。

所以只能絮絮叨叨的控訴:“你不是一直跟着我嗎?見我被欺負了也不出來幫我,虧我還讓糖糕去找你……”說着說着我就想起那日糖糕險些喪命,不由哼了聲,“當時要不是我聰慧,她怕是真要……”

他伸出一根手指摁在我的脣上,滿目痛心,可語氣仍舊十分平淡:“她還活着。你也活着。”

我吸吸鼻子,不客氣的說:“當然,因爲我厲害。”

他低頭笑了笑,沉着嗓子順着我說:“是,我的翎兒最厲害。”

沉默一陣之後,他又低低開口,他說,“翎兒,你怨我嗎?”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事實上是我除了說話,已經沒有辦法再做出別的動作。

只是茫茫然的想着那一年將糖糕從清寂手裡救下,又無意間聽到了他和炎月的對話之時,我心中最後的那點怨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這麼喜歡這個人,又怎麼捨得和他慪氣?

шшш ⊕TтkΛ n ⊕CO “你是來接我的嗎?”我問。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親了親我的手:“若我說是,你可願意和我走?”

我看着他,努力彎了彎嘴角:“那年我聽清寂說,每一世你都會來找我,可是真的?”

我原本還想問問他清寂後來說的那番話,說我是他前世的愛人,那是什麼意思,可喉頭滾了滾,我最後還是把這番話壓了下去。

他沒有說話。

屋外的陽光好像變大了一些,我的視線落在那片金光上,而後又喃喃道:“你到底是誰呢?是江府的大公子?皇上面前身份不明的大紅人?還是炎月的大哥?亦或是……別的人?”

他一隻手和我十指緊扣,又用另一隻手溫柔的撫着我有些散亂的頭髮。過後俯下身在我額頭輕輕落下一吻,溫聲說道:“我是你夫君。”

啊……

這樣啊。

我有點嬌羞,又十分開心的笑起來,過後小心翼翼的問道:“以後也是嗎?”

他說:“生生世世都是。”

“生生世世,不管你在哪裡,變成了什麼樣,不管你是不是還記得我,我都會找到你,你只要等着我便好。”他一邊說,一邊放開我的手,又從懷裡摸出了什麼東西。我轉眼看去,發現那竟然是我以爲已經弄丟了的陰陽銅錢。

我啊了一聲,瞧見他將那銅錢放在我的手裡,目光溫柔:“這原本是你的東西,只是我將它拿了過來……”

“我只要帶着它,你是不是就能找到我?”我打斷他的話,明明精神格外好,可意識卻是越來越模糊。

他的脣落在我的臉頰,低聲道:“是,所以你可不要將這東西弄丟了,不然我可就要去找別人。”

我閉了閉眼,小聲嘟囔了句我纔不會,再想要睜開的時候,卻發現已經使不出半力氣來。

你可要記着來找我,我等着你。

我在心裡輕輕的說。

到此,這便是輪迴珠所有的記憶。

我茫然的坐在這一片黑暗中,初遇他時的畫面在腦海中一幕幕重放。原來他從來都沒有忘記同我之間的約定,只有我一個人不再記得而已。

我捂着臉,只覺得揪心的難受。

他竟然……每一世都來找了我,所以,難道這就是他魂魄會不完整的原因嗎?

我不敢再想下去,腦子裡就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點見到他,還有那個七百年前我們就已經有的女兒。

這麼想着,我開始試着離開這個地方。可奇怪的是,這裡不過是我利用無盡之地的力量,製造出來的一個小的幻境,但是現在我卻發現自己好像是被困在了這個地方。

面前的輪迴珠已經不再發光,四下寂靜,伸手也是不見五指。

我站起身慢慢往前走,之前就是擔心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所以在佈下這個幻境之前,我特地設了一個陣眼。只是現在什麼都看不見,符紙在這地方好像也是一點作用都沒有,我也就只能摸黑前進。就是不知道現在到底什麼時候了。

我原本以爲這四顆輪迴珠並不能讓我想起太多的事,可沒想到,現在我幾乎已經恢復了所有的記憶……只除了在我救下糖糕,逃下山之後,那後面發生的事。

這麼看來,看來最後那顆輪迴珠,纔是最關鍵的。

我揉了揉眉心,感覺腦袋還有些發昏,走路的時候都有點歪歪斜斜的。我憑着記憶走了好一會兒,踏過一片淺水之後,終於看見了面前的一片光。

而與此同時,我也聽見了外界隱隱傳來的說話聲。

“她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

雖然聲音有些飄忽不定,但我還是立刻就聽出聽出來這是江楚城的聲音。不由心裡一喜,知道我這是走對方向了,一邊加快腳步,一邊聽着那時有時無的對話,簡直就跟wifi連接老是斷開一樣。

“奴家聽那個小道士說,似乎已經有兩天了。”

這聲音似乎是豔骨。

“……”

“奴家不敢!只是當時主子去了下面,程術也不在,所、所以奴家纔會……”

咦?

我腳步不由得放慢了一些,怎麼她聲音聽起來這麼害怕?江楚城之前說了什麼?

“行了,你先出去吧。”

“主人。”

“出去,不要讓我再說一次。”

“是……”

這一次對話變得更加清晰了,面前的白光也是越來越亮。我停下腳步,左右看了看,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那陣眼應該就在這附近。

我摸摸鼻子,想着我可真是自作自受啊,要是當時沒有製造這幻境出來,現在早就醒過來跟他團聚了,這下可好,還得花上好一會兒時間。

“翎兒。”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像是嘆息一般,“快點醒過來。”

我在這邊回答他:“我也想啊,但我這不是還沒有找到陣眼嗎?找到了我就醒過來了。”想了想,我又補充了一句,“或者你要不要試着親我一下?說不定我就醒過來了?”

當然我就這麼說說,反正他也聽不見。在這黑白交界的地方摸索了好一陣之後,我終於見到了那個陣眼。雖說這幻境是我製造出來的,但這陣眼長什麼樣,我確實不知道。當我看見一雙紅色的繡花鞋時,差一點就笑出聲來。

我走過去將那鞋子撿起來,唸了句咒。白光在這一刻大甚,四周的黑暗也盡數退去。

我莞爾一笑,輕輕的閉上眼,再睜開時候,便看見了那個人將我緊緊抱在懷中,一副眉頭緊鎖的樣子。

我往他懷裡靠了靠,在他開口說話之前,小聲說:“六哥,你抱得我喘不過氣來了。”

他身子一僵,過了一陣子才反應過來。那雙原本波瀾平靜的眼裡,竟有些難以抑制的激動,可偏偏他仍舊口氣平平:“想起來了?”

我眨眨眼看他,好半天都沒有說話。他突然就有些緊張起來,皺眉道:“怎麼了?有哪裡不舒服嗎?”

他這緊張的樣子,讓我莫名的有些想哭。我搖搖頭,撐着手從他懷裡坐起來。環視一圈之後,發現外面的天還是黑着的,而我又被到了易家。

不過從剛纔在幻境裡面聽他和豔骨的對話,倒是不難猜到應該是葉弛見我沒有醒來去找了他,要不然就是他感覺到了我不對勁,趕到了我的身邊。

“翎兒?”他又輕輕的喊了我一聲。

“哦哦,沒事。”我說,“只是覺得頭有點暈,應該是才恢復了記憶的關係……啊,對,我靈力好像也恢復得差不多了。”

我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了一張符紙出來,稍稍離開他之後,嘴裡便小聲唸了句咒語之後,過後將那黃符一扔,伸出手指點了點,那符紙便燃燒起來。

在那團火落下之前,江楚城伸手接住了它。我正打算讓他表揚表揚我,就見他揚脣道:“看來的確恢復了,膽子也長進不少,敢在屋子裡玩火了。”

我:“……”

我癟癟嘴把符紙收起來,過後又轉過頭去看他,想了想,對他說道:“你能從易文修的身體裡出來嗎?我、我想看看你。”

他愣了愣,雖然面有疑惑,但是也沒有問我原因,只揉了揉我的頭髮,溫聲道:“稍微等我一下。”

等他走進更裡面的那間屋子之後,我才兩手環抱膝蓋坐起來。腦子裡還有些混亂,這一世的記憶和七百年前的記憶交織在一起,總讓我有一種錯亂的感覺。

但我知道,楚翎也好,林阮也好,不管是哪一個,我都只是我。

片刻之後,他走了出來。

一頭長髮懶散的披在肩頭,棱角分明的臉龐有透着一些冷峻,劍眉星目,皮膚細緻卻是十分的蒼白。他身上還穿着易文修的那件黑色絲質睡衣,領口微微敞着,那一瞬間,面前的這個人和記憶裡的他融合到了一起。

我愣愣看着他,等到他走到我面前之後,我訥訥道:“你真好看。”

他嘴角一哂:“現在才發現?”

“……”

我下意識就想用手摸摸鼻子,可在那之前,手就被他抓住了,他說:“鼻子都快摸沒了,這毛病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改改。”

“你不知道嗎?”我驚奇的看着他,“養成一個習慣只需要二十一天,但是要戒掉卻要花上一輩子。”

“……”他忍不住擡手敲了我一下,“哪來這麼多的歪理。”

我一手捂着額頭控訴:“書上這麼說的嘛。”

他頭疼的揉揉額角:“那種書以後給我少看。”

“哦。”

我癟癟嘴不再說話。

一時間好像突然沒有了話題,沉默片刻之後,我喊了他一聲:“六哥。”

“嗯?”

我一把撲進了他懷裡,貼着他的耳朵小聲說:“我好想你。”他只遲疑了一秒,便伸手抱住了我,低頭吻了吻我的頭髮,說道:“都想起來了嗎?”

我稍稍從他懷裡離開,點點頭又搖搖頭:“差不多都想起來了,可是有一些還是很模糊……”

話說到一半,我就想起清寂最後說的那一句什麼“前世的愛人”,這讓我不由自主的看了江楚城一眼。他坐在牀邊,又抱着我讓我坐到了懷裡。

那熟悉的冰冷氣息瞬間將我包裹,我伸手環住他的脖子,聽他低聲道:“不着急,現在已經有了四顆珠子,最後那一顆很快就會出現了。到那時候,你若是還有想不起來的,我再細細說給你聽便是。”

我眨眨眼看他:“那你爲什麼不乾脆現在就說給我聽?”而是要等到以後?

他說:“倒也不是不可以,你想知道什麼?”

我有點不可思議的看着他,剛想着他怎麼會有這麼大方,下一秒就聽見他說:“不過就算我現在告訴你,你怎麼知道我不是騙你的呢?”

“……”

我哦了一聲,一臉悻悻的說:“你說的好有道理。”

他笑笑:“還是等你想起來之再說吧。”

他這麼說,我也只能點點頭,湊過去乖乖巧巧的趴在他的肩頭,片刻後輕輕說:“那你和我說說我想起來,但是卻不知道後續發展是什麼樣的事吧?”

江楚城嗯了一聲,偏過頭親了我一下:“想知道什麼?”

聞言我立刻坐直了身子,兩眼期待的看着他,聲音都變得有些激動:“糖、糖糕現在怎麼樣了?她還好嗎?那天你來的時候,她正好出去給我做點心了,我、我之前還答應她說不會睡過去,可她前腳走,你後腳就來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生我氣。”

我說話的時候江楚城一直溫柔的看着我,他的眼裡都是我的影子,房間的橙黃的燈光溫柔的照在他身上,等我說完之後,他又輕輕吻了吻說,方纔說道:“她很好,沒有生你氣,只是有時候會吵着想要見你,你走了之後我就把她帶到了幽暗城……”他頓了頓,又繼續說,“現在我把她放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你如果……”

“我想見見她!”

他還沒有說完,我就打斷了他的話。

我已經七百年沒有見到自己的女兒了,也不知道她現在長成了什麼樣。是高了呢?還是胖了?或者是瘦了?不過也不一定啊,她畢竟是個鬼胎,如果不是中途發生變異,那她就不會再長了。

但江楚城卻說:“現在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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