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話倒是有心插花花不開,無心栽柳柳成蔭。
在江楚城躲着我的這幾日裡,我仔細研究了一下,覺得他不願意與我做那種事,歸根究底還是因爲他說的那句“你太小了”。原本我想問長嶼什麼叫我太小了,我要是想不小的話又要怎麼做。但自從那日我問了長嶼那種問題之後,長嶼也不怎麼愛搭理我。
對於這個問題,我也仔細想了想,覺着大概是因爲他快到而立之年卻還沒有成親,別說是成親,連個成親的對象都沒有。相比下來,我還爲及笄就與他討論這種問題,委實是有點不人道了。
這日聽聞京都卞城裡有鬼物作祟,而那鬼物偏生不巧又出現在卞城裡有名的煙花之地。當長嶼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兩眼一亮,二話不說就拉着他出了門。
出來的時候發現江楚城的房門果然是緊閉的,我不禁嘆了口氣,算下來我已經有差不多三日沒見到他了。昨晚從他門前經過時,還聽見他在與誰人說話。
站在門口的王福對我行了個禮,我問道:“你家少爺還在屋裡?”
王福有些爲難,只是朝我笑笑,什麼話都沒有說,他多半是覺得我們倆吵架了。
我嘆了口氣,索性也不再多問。
“姑娘你有所不知,那鬼物只要一過丑時便會現身,把我們這春香園弄得是不得安寧,您瞧瞧,我這已經有好幾個姑娘被嚇病了。再這麼下去,我這生意可還怎麼做下去喲!”
約摸一炷香的時間後,我和長嶼來到了這鬧鬼的春香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鴇正哭喪着臉,繪聲繪色的向我描述着這裡鬧鬼的情形。今日我並沒有讓長嶼藏在暗處,而是直接讓他跟了我進來。若不是這麼做的話,守門的那幾個大漢壓根兒不會讓我進來。
原本進來之後這老鴇也是不願意見我的,直到我亮出了身上的陰陽銅錢,她這纔信了我。
這老鴇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往長嶼身上瞟,我咳嗽一聲,問道:“只是這樣嗎?可還有其他的訊息?這鬼物出現的時候,可有取人性命?”
她搖搖頭,臉上的胭脂一個勁兒的往下掉:“這倒是沒有,只是我這已經有好幾個姑娘說天亮之後覺着身子乏,精神力也確實不如之前那麼好了。”
我說:“這也有可能是她們生病的原因,近來天氣涼,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那老鴇說:“姑娘有所不知,在你之前其實還來了一位道長。他說他隔着老遠都看見了我們這春香園上有鬼氣盤旋,起初他與我說的時候,我是不相信的,他身上呀也沒有陰陽銅錢。我還想着他會不會是騙子,讓人給他轟了出去。可他不但沒生氣,還留下了一張符紙。說什麼究竟是不是鬧鬼,晚上將這符紙貼在大門上便知。那張符紙上面原本什麼東西都沒有的,我拿到之後也是隨手一丟。可誰知道,當天晚上過了丑時,這符紙竟然自己跑了出來,還發出了紅光!說來也巧,當時我正好下樓來,看見了這一幕,而且還看見了一個穿着紫色袍子的男人……”
我聽得有些入迷,覺着這事兒有點意思:“是那鬼物?”
老鴇點點頭:“……是。我還瞧見他進了花錦姑娘的房間,穿牆進去的,進、進去之前他還對我笑了一下……”
說着她臉上就露出了幾分害怕的神色。
我突然來了興趣,問道:“那之後你有去找過那個道士嗎?”
“找了,哎,可是人家早就不在這卞城裡了。姑娘,不瞞你說,我這春香園可是如今京都卞城最大最好的尋樂之地,姑娘個個才貌雙全……可自從發生了這件事之後,生病的姑娘是越來越多,來我這裡的人也就慢慢少了。再這麼下去……我,我可要怎麼辦喲!”說着她便要哭起來。
我道:“媽媽莫急,我替你除了那鬼物便是。不過這價錢嘛……”
她哭的動作停了一下,咬牙道:“只要姑娘能替我除去這鬼物,多少錢我都出!”
我嘿嘿一笑:“我不要你的錢,只是到時候我要是替你除了這鬼物,你得滿足我一個要求。”
老鴇忽然變得有些警惕起來:“要求可以,但若是姑娘的要求不合理,那我就不能答應。”
我擺擺手:“不會的不會的,我這要求對你們來說可簡單了,只需要解答我一個問題便可,不會讓你拿出地契來分我一半的。”
聽我這麼說,她倒是鬆了口氣,大方點點頭:“那便好那便好,回答問題還是可以的。”想了想又殷勤道,“到時候別說是一個問題,一百個問題也沒有問題。”
我聽得一喜:“如此便勞煩媽媽替我安排一間房,今晚我便能在這裡住下了。”
到底是有求於人,那老鴇替我安排的房間自然也是最好的。方纔進來的時候她還讓幾個小廝專門服侍我,我看了眼站在她身後,一根膀子比我大腿還粗的小廝,忙道不必如此。事實上我有長嶼一人保護便可,那些小廝根本一點作用沒有。
我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又推開窗往外看去,長嶼給我倒了杯茶,我接過來喝了一口,問他:“誒,你看那個地方,像不像是江府?”
長嶼壓根沒有理我。
我摸摸鼻子,想着自從到了京都卞城之後,這長嶼的脾氣也是一天比一天大了,給我甩臉色的時候是越來越多。我不禁感嘆道:“哎……我這小姐當的可真是越來越沒有威嚴。”
長嶼轉過頭看了我一眼,淡漠道:“這地方陰氣極重,但那鬼物應該不是紅箋的對手,你實在不必出手。若是公子……”
“砰!”
我把茶杯重重的放在桌子上,嘆了口氣,幽幽道:“我倒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這麼多嘴了。”
長嶼一愣,而後撐着膝蓋朝我跪了下來:“長嶼不敢。”
我說:“我來這裡自然是有要事,你若是看不慣,告訴他便是。反正你之前也跟偷偷彙報過……”
長嶼沒有說話。
我繼續道:“我要是猜的沒錯,這鬼應當是那最風流的豔鬼,鬼中的採花賊,最懂得迷惑人。我若是有一個不小心,說不定也會被他採了去。不過嘛,我也是不會走的。你若是想告訴他,你便告訴他吧。”
“小姐,長嶼並沒有……”
“行了你出去吧,不要說了。”我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餘光瞥見長嶼的頭又埋下去好幾分,但是他最後還是低聲說了句是。耳邊傳來衣袂飄揚的聲音,等我再回頭時,長嶼已經不見了。
桌子上有點溼,是方纔我放下茶杯時候濺出來的水。
我伸出食指在上面點了點,到底是到了冬月,這前後不過一句話的時候,水就已經涼了。
只是不知,人心是否也會這樣。
這麼想着,我輕輕的嘆了口氣。
入睡前我在房間裡用不易看見的硃砂畫好了符,想了想,覺着我身上有煞氣,那鬼說不定不會來,於是又在房間裡點了可以蓋住我氣息的薰香。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我閉着眼躺在牀上,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那隻鬼究竟會不會來。不過起先上來的時候我打量了一圈,發現這春香園裡除了那個老鴇已經沒有好着的姑娘了。除非那隻鬼有點特殊愛好,十有八九是會到我這裡來的。
夜漸漸深了,月涼如水,清冷的月光從窗戶灑下來,鋪了一地的銀光。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更夫的聲音洪亮而悠遠,我算了算,估摸着時間快到了。
果然,不多時,房間裡裡的薰香變得濃郁起來。房頂上傳出有人走動的聲音,開始很有節奏,一聲挨着一聲,沒過多久,那聲音便開始變得急促起來,響了一陣之後,又忽然戛然而止。
過了約摸一盞茶的時間,那腳步聲再次出現在門外,仔細一聽,甚至還伴隨着一些細微的叮噹聲,聽起來倒是有像某種樂器的碰撞聲。
我想了想,覺着這隻鬼生前說不定是個樂師。
薰香愈發濃郁了,我甚至都有一點昏昏欲睡。就在這時,木門“吱”的一聲開了。腳步聲逐漸朝我靠近,不多時,一雙冰涼的手撫上了我的額頭。
按照我的想法是,這鬼物下一步應是會先試着迷惑我,趁着我被蠱惑的時候他就會吸食我的精氣,而這個時候,他也就會露出破綻。這豔鬼與別的鬼都有所不同,喜好採集女子身上的陰氣,當然也不乏有特殊愛好者,會順便採集一些陽氣。
但是不管怎麼樣,他都應當先迷惑我纔是。
可偏生我等了好些時候,那鬼都只是在摸着我的臉,一點那個意思都沒有,甚至看起來一點都不着急。
他不着急,我倒是有點急了。這薰香能燒的時間只有那麼一會兒,他再這麼摸下去,我恐怕薰香都要被燒盡,那樣的話,他便能聞到我身上的氣息了。
“呵……”正在我焦急之時,這鬼物忽地輕笑一聲,“沒想到竟然還能在這裡碰見你。”
這聲音怎麼這麼耳熟?
“楚家阿翎。”他叫了我一聲,“你到這裡來,可是來抓我的?”
話都說到這裡了,我再裝睡也不合適。心裡想着這鬼竟然認識我,莫不是又被誰放出來了?還是之前我捉的時候不小心放跑了一個?可當我睜開眼,看清楚他的長相之後,我頓時變得有些結巴:“你你你你你……清寂!”
被我叫到名字的鬼勾脣一笑,那張陰柔的臉在這月光下顯得格外妖冶:“真是好久不見呢。”
我肩膀一抖,乾笑兩聲:“這麼巧,你也在這兒啊。”
清寂說:“是挺巧的,沒想到居然還能夠在這裡碰見你。”
一句話說的是輕飄飄,卻讓我心裡一沉,他的眼睛在逐漸變紅了。
做人嘛,就是要能屈能伸,那做陰陽師呢,更是要會懂得知難就退,該跑的時候絕不要回頭。之前我全盛的時候都不能打過他,更不用說現在他吸食了精氣了,而我還只剩下了半條命。
只是我沒有想到,他居然是一隻豔鬼。
“阿翎,你在想什麼?”清寂的眼睛眯了起來,“可是想着怎麼對付我?”
他的口氣森寒,五指離我不過兩三寸。而剛纔我已經發現,我體內的靈力已經被他壓制住了。想來他剛纔進來的時候就已經把我畫好的符弄壞了,剛纔那幾聲腳步,或許就是在試探這屋子。
我不禁感嘆,兩年未見,這鬼的陰險程度還是一點不減。
“哎,你看你,這麼多年不見還是這麼愛開玩笑。你把我的靈力都封住啦,我哪裡敢對付你。”我討好道。
清寂聞言又是一笑:“說的也是。”
說完,他便拿開了手,而我也順勢坐了起來。起來的時候還忘記身上帶了符紙,這被子一掉下來,符紙也跟着暴露在他的面前。
“嗯,我畫着玩的,畫着玩的。”在他開口之前,我解釋道。
清寂說:“畫的還不錯。”
“嘿嘿,謝謝鬼大哥誇獎。”
“清寂。”他忽然說。
我愣了愣:“啊?”
“喚我清寂。”
“哦。”我實在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就是換了個稱呼而已。不過看在我打不過他的份上,我還是應了。
窗戶外有瓦片響動的聲音,我不動聲色的用餘光瞥了眼,只希望長嶼已經被我氣跑了,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回來纔好。可惜我演技還不夠好,表情出賣了自己,很快清寂也跟着轉過頭去,我靈機一動,忙道:“你爲什麼會來這裡?”
窗外什麼都沒有,清寂又收回了視線,一掀袍子,慢悠悠的坐在了對面的凳子上:“今日身子有點乏力,來陽間吸食點精氣,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遇見了阿翎,真是讓我有些意外。”
“嘿嘿嘿,我也挺意外的。”我笑了兩聲,問道,“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啊?”
他說:“原本打算吸食夠了精氣就走,可既然在這裡遇見了你,自然是要敘舊一番,阿翎你說,是與不是?”
“……”
“倒是阿翎,爲何會出現在這地方?還特地點了能夠隱去靈力的陰陽香,房間裡也用硃砂畫了符,莫非……是想來抓我?”
話說到最後,他聲調驀然揚起,聽的我心裡一顫,說道:“哦,是這樣的,我路過這裡,又正巧聽這裡的老闆娘說鬧鬼,你也知道我比較熱心啦,連命都能分別人一半,替人捉捉鬼又有何不可呢?順便還能掙點盤纏,回家路上用。”
說話的時候清寂一直探究的看着我,過後揚脣一笑:“我聽聞不久之後楚家便有滅門天劫,算算時間似乎也差不多了,阿翎可想好了應對之策?”
“哦,這個啊。”我清了清嗓子,有些喪氣道,“原本是有的,可因着兩年前被你陷害了一次,我這就沒有了。實在不行,也就只有破罐子破摔了。”
“哦?”清寂倒是來了興趣,“如何個破罐子破摔法?”
我看了他一眼,有些痛心道:“既是天劫,那必然也是躲不過的。只能在叔伯面前多磕幾個頭,讓他們不要記恨我,畢竟在黃泉路上,大家還是要作伴的。”
“……”
話音剛落,清寂忽然撐着頭笑了起來。我看着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有哪個地方說錯了。
片刻後,清寂搖頭道:“阿翎,我倒是不知道,原來你說謊的本事還這麼厲害。”他雖然笑着,但眼裡一點笑意都沒有,脣角勾起的弧度也有幾分冷,“來京都卞城之前,我便去許州城看過,你家裡現在可是一個人都沒有了。”
聽他這麼說我是又喜又驚,喜的是那些叔伯們終究還是聽了我的話,離開的許州城。驚的是沒想到他居然會特地去許州城,就爲了看楚家人是不是走了。
我感覺到屋子裡的溫度似乎下降了幾分,不由自主的抱着被子往身上放了放。清寂看着我這一動作,眼裡的寒氣忽然消了些,只沉聲道:“你不該騙我。”
我肩膀一抖,脫口道:“對不起。”
清寂說:“讓我來猜猜,你現在送走了楚家的人,可你自己又沒有走,那天劫落下來的時候,必定是你一個人扛。可你現在只剩下了半條命……阿翎,你果然還是選擇了捨棄自己。”
他的口氣淡然,我摸了摸鼻子,覺着他應該是在誇獎我捨己爲人,品德高尚,功德無量,於是謙虛道:“哪裡哪裡……”
“啪!”
話還沒有說完,旁邊的椅子就突斷了,連帶着放在桌子上的茶壺也在同時碎成了好幾塊。已經涼透的茶水順着桌沿緩緩流下,一滴一滴的落在地板上。而清寂的眼裡有怒火,他幾乎是咬牙道:“一次一次,你就爲了那些人犧牲自己?你想過你自己嗎?”
他吼得我有點懵。
差一點就要忘記我會走到這一步,可不就是拜他所賜。他算計我這麼久,就連我府中的陰陽先生也沒有放過,可是現在他爲什麼這麼惱火?
我實在是想不通,於是弱弱的問道:“……我做錯什麼了嗎?”
清寂額頭上好似有青筋暴起,他緊抿着下脣,眼裡紅光大甚,看起來十分生氣,我甚至有種他隨時都會過來把我劈開的錯覺。
“爲了一個小道士,分掉自己一半的性命,現在又爲了你的族人,你就要犧牲自己!”
我茫然道:“……我作爲楚家的老祖,自然應當這麼做。”
“應當?什麼是應當?你明明當初有機會救自己的命,但你爲何卻一次次的選擇了別人!每一次!每一次你都是這樣!你的眼裡永遠都只有別人!”
他話一說完,便突然朝我走了過來。我整個人還沉浸在他莫名其妙的話裡,沒反應過來竟然就被他壓在了身下!
這一切變化得委實太快了,我在陰陽兩界行走這麼多年,清寂約摸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如此喜怒無常,可我偏偏又打不過的鬼。
奇恥大辱啊!
我竟然被一隻豔鬼壓在身下!
身上的靈力被他壓制,我連力氣都不怎麼使得出來,只能看着他離我越來越近的臉。
“你知道嗎?楚翎。”清寂湊在我的耳邊,聲音嘶啞,“有時候我真的恨不得殺了你,那樣至少你是被我殺死的。”
“……”
我完全不懂他這是什麼邏輯,只想着他能從我身上起來。他身上還帶着寒氣,我原本就陽氣不足,這麼近距離和這種厲鬼接觸,實在是有點吃不消。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再次卡上我的脖子,看那樣好像真是要殺了我。
可就在他慢慢收緊手指的時候,他又忽然放開了我。
“你以爲我會殺了你?”清寂稍稍起身看着我,他背對着光,已經有些發毛的月光披在他的肩頭,讓他的神色也變得有些晦暗不明。
我眨眼道:“你的手已經卡在我的脖子上了。”
“你可以推開我。”
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忽然間想起江楚城總對我說的“有時候真想把你的腦袋撬開來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我估計就是現在這種感受吧。
我說:“你把我的靈力都壓制住了,讓我一個弱女子如何推開你?”
可他就像沒有聽見我的話一樣,兀自道:“你可以推開我,但是你卻沒有推開我。阿翎,你是不是也有點喜歡我呢?就像我……喜歡你一樣?”
我眼皮一跳,他他他他在和我開玩笑嗎?
“阿翎,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喜歡你,那個時候你要是選了自己多好呢?那些人都不配在你身邊,他們都配不上你。我看了你這麼多年,你卻始終不曾回頭看我一眼。都說一碗孟婆湯能讓人忘掉前世的記憶,可你爲什麼……不管過了幾世,都依然能夠記得他呢?”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只當他是魔怔了。但是我覺着那都不重要,比那更可怕的是,他說着說着竟然吻上了我的額頭。
他的吻就跟他的人一樣冰涼刺骨,讓我不停的抖索着。我知道這是陰氣入體了,他如果再不從我的身上下去的話,我這半條命,估計也是撐不了多久了。
於是我哆嗦的和他商量道:“你、你能不能先從我身上下去?你再這樣壓着我,我可能就真的要死了。”
但這樣的溝通對清寂這種腦回路不是太正常的鬼來說,顯然是沒有用的。他一雙眼睛在我身上游移,那視線就如同毒蛇一般,讓我格外的不舒服。我想着這或許是他做鬼太多年的原因,所以讓他已經有點聽不進別人的話。
“阿翎,什麼時候你纔會想起我來呢?”他在我耳邊呢喃,那陰冷的氣息吹進我的耳朵,讓我直打哆嗦。
“其實你也是偶爾能想起我的是不是?否則你怎麼會一聞到我的氣息就走到這春香園裡來?”
他的聲音溫柔得不可思議,聽得我是一陣發毛。那種感覺比突然看見長嶼對我笑還要來的恐怖。我已經被他壓得完全動不了,事後我想一想,好在他那個時候沒有想着要對我做什麼,否則的話我可能就要……不保了。
但他也沒有這個機會,因爲在他說完那些話之後,房門突然被人用力打開了。從清寂兩手撐起的縫隙裡,我看見了那個面沉如水的男人。他一身玄衣蟒袍,一雙眼裡看不出喜怒。而一直讓我擔心的長嶼,正站在他的身後。
當時我的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完了。
“呵。”
我聽見清寂笑了一聲,他似乎很愉悅的樣子。我看着他的下巴,又看看站在門口的江楚城,忽然醒悟過來:這隻豔鬼剛纔說的話,統統都是說給江楚城聽的!
江楚城慢慢走過來,清寂隨後也站直了身子,和他目光相對。
我滿腦子都是他到底聽了多少?從什麼時候開始聽的?如果只是聽到清寂後面說的這些話還好,可要是他聽見了清寂前面說的,我讓楚家躲過大劫的方法就是逆天改命,一個人受到懲罰而後死去……
我不敢想他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我還在想,你到底什麼時候會進來。”
江楚城掃了我一眼,視線很冷,可他的聲音還是十分溫和:“翎兒,過來。”
我趕忙翻身起來,馬不停蹄的走了過去,就差沒有汪汪汪的叫兩聲。這一次清寂沒有攔我,只是當我被江楚城一把拉進懷裡,而轉過頭去悄悄看了他一眼的時候,忽然發現他看我的眼神有些說不出的悲傷。
“我允許你這麼看她了嗎?”
江楚城的聲音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冰冷和森寒。
而清寂真的就垂下眼簾,朝他一笑:“看看她又如何,莫不是這麼多年過去,你還在害怕她會被我搶走?”
“可笑。”江楚城輕笑一聲,“她從來都是屬於我的,又何來被你搶走一說。”
“是嗎?那你爲何這麼緊張?”
江楚城攬着我的手緊了幾分,我覺着這個時候就是我表現的機會,於是也伸出手用力的回抱着他。
“不過是不願讓她與你接觸罷了。”江楚城淡淡道,話語裡的陰寒似乎因爲我這個動作而消退了一些。
清寂笑了兩聲,嘖嘖道:“我可以不和她接觸,不過你與她相處的時間也不多了……唔。”
清寂的話還沒有說完,江楚城就忽然擡起手,因着我現在是背對清寂,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聽背後清寂悶哼一聲,便沒了動靜。
江楚城和我靜靜的站了一會兒,我實在是好奇,忍不住往後看了一眼,果然已經沒有了清寂的蹤影,只剩下那邊的窗戶在微微的搖晃。而那麼一下,我感覺自己的靈力好似也回頭。頓時有些驚奇的看着江楚城,問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江楚城低頭看了我一眼,過後面無表情的鬆開了我,轉身就擡步往外走。
我癟癟嘴,知道這回他是真的生氣了,忙急匆匆的跟了上去,都還沒有來得及問他和清寂是否之前就認識。
此時已是四更天,從春香園出來的這條路上,已經有早起的小販推着車準備開始賣豆腐。江楚城手長腳長的,這一步跨出去就是好遠,我一邊聞着那豆腐的香味,一邊小跑着跟在他身後。
他身上就穿了一件外衣,格外的單薄。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長嶼回府告訴他我在春香園被鬼纏住了,他急急忙忙就趕了過來,也沒來得及添些衣服。這麼想着,我跑步的速度也快了一些。
“江楚城!江楚城!你等等我嘛!你走太快啦,我跟不上!”
我扯着嗓子喊他,可他給我看的,始終是那一頭烏青的、甚至有些凌亂的長髮。
最後快要趕上他的時候,我乾脆直接撲了上去,從背後緊緊抱着他的腰。江楚城一個措手不及,往前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了腳。
“放手。”他虎着臉轉頭看了我一眼,冷冷道。
聽他這麼說,我更加抱緊了他,不但這樣,還幾乎把整個身子都貼到了他身上,生怕他會因爲生氣,而用力把我甩下去。但事實上他不會這麼做,因爲不管怎麼樣,他到底都還是心疼我的。
阿弛以前說過,我有時候就是仗着他太寵着我,所以偶爾纔會有恃無恐,做出一些非常人所能做,非常人所能想之事。
到底我還是押對了。
半晌,他嘆了口氣,雖然語氣還是生硬,但好歹是好了一些:“你放手,大街上這樣子,成何體統。”
我抽了抽鼻子:“我不要,我一放開你就不要我了。”
他說:“我爲何會不要你?”
我說:“因爲我做了讓你生氣的事。”
他說:“你做了何事?”語氣冰涼。
我又抽抽鼻子,委屈道:“我錯了,我不該打着抓鬼的名號跑去青樓,還險些讓一隻鬼給制服了。這實在是太丟臉了,簡直是我當陰陽天師這麼多年以來的最大的一個敗筆……”
我說着說着聲音就小了下去,因爲我發現他剛剛纔好看了一點的臉色,又變得滿是冰霜。這一回,他直接扳開了我的手,竟是一甩袖子就往前走了去。
我委實沒有想到他真的會這麼做。
所以當我看着他越來越遠的背影時,也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過了好久纔想起來要追上去。
……
“砰……”
大門被重重的關上,我不過是慢了他一步,就被他關在了門外。
他是真的生氣了,而且還氣的不輕。
我認真的思考了一下,覺得他應該是吃醋了。方纔他進來的時候清寂壓着我的那一幕,估計誰看了也接受不了。
於是我叩着他的門,討好的說道:“六哥,外面好冷呀,讓我進來吧。”
他並沒有應我。我繼續道:“我知道錯了,下次我看見清寂一定打得他滿地找牙,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而且你已經教訓了他,他肯定不敢再來了。”
門那邊傳來了有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我聽他道:“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抽了抽鼻子:“你讓我看看你,我就去睡。”
他似乎往這邊走了兩步:“我暫時不想看見你。”
“……”
我心抽了一下,舉着的手慢慢放下,卻是沒有轉身離開,只是背靠着房門坐了下來。
京都卞城的冬夜比許州城要冷上許多,我在他門前蹲坐下來的時候,想着幸好我穿了一件厚實的外衣。
已經是十一月底了,再過上一段時間,就是新年了。然後新年再不久,等到開春,便是我及笄的時候。
我坐在他的房門前,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因爲他剛纔的那句“不想看見”而開始止不住的胡思亂想。
我想着如果不是因爲我意識到自己時間不多,興許也不會也這麼一出。可歸根究底,還是我功夫沒有學到家,纔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
我要和他分開了。
至少在今晚之前,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我還是很平靜的。可大約是他甩開我的那一動作,讓我真的意識到了,我是真的要離開他了。
不是從許州城到京都卞城的距離,也不是從江府到春香園。而是不管我怎麼走,都沒有辦法再回到他的身邊。
只是在那之前,我想着,我應該留一點東西給他。
什麼都好,至少讓他不會忘了我。
想來想去,我覺着還是留下一個孩子好一點。這樣就算他以後會和別人成親,我相信看見那個孩子,他總歸是還能想起我來的。我沒有那麼大度量,只要一想到我死後他說不定會同別人成親,心口就如同被人重重的錘了一拳一般難受。
我不想要他忘記我。
所以我纔會在大半夜裡闖進他的房間,千方百計的想和他做那種事。所以纔會在他躲着我的這段時間,想着去學點那些“不太小”的人,究竟是怎麼討好別人的。
天上的月亮漸漸被旁邊的烏雲蓋住了,更夫敲響了最後一次更,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陰氣大盛,我似乎能聽見不遠處的鬼哭狼嚎。
我捂着臉,感覺有冰涼的液體從指縫中流出來。
我這一生,鮮少有流淚的時候。就算是小時候被分家的叔伯刻意從馬上摔下來,我也沒有流過淚。翠兒總說我是少年老成,沒有一點小孩子的樣子。從記事的時候開始就是個溫吞性子,不哭也不鬧。直到後來見着了他,整個人似乎才鮮活了起來。
其實清寂說的不對,我並非全是在爲別人着想。
因爲但凡我要是想一想他,也許我當初就不會救葉弛,現在也不會去救楚家。
我要是走了,他會怎麼樣呢?這個恨不得把我捧在手心上的人,他會有怎麼樣的表情呢?他會哭嗎?還是會生氣?又或者是面無表情?
越是這麼想,眼淚就流的越是洶涌,到最後竟是有些泣不成聲。
房頂上有瓦片響動的聲音,再擡頭時,長嶼已經站在了我面前。
“小姐。”
我嗚咽了兩聲,帶着哭腔說:“你怎麼還沒走?”
長嶼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站在我的面前,從面前吹來的冷風都被他擋了去,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見他低聲道:“方纔並非是我把春香園一事告知公子,長嶼回府的時候發現公子從小姐的屋子裡出來。在公子逼問之下,長嶼說了實話。”
我點點頭,把涌上心頭的那陣難受嚥下去,才慢慢開口:“不管怎麼樣,你作爲一個侍衛來說,話都太多了。你應該慶幸如今楚府已無人,否則我當真會考慮把你弄去廚房劈柴。”
長嶼低着頭,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跪在了我面前,道:“長嶼這一生已認定小姐,還請小姐不要趕長嶼走。”
我說:“我打不過你,來去皆是你的自由。只是你比誰都清楚,我今後將要發生的事,我這一走,幸福就不會再回來了。你若走,那是最好的,你若是留着,那……那也沒什麼,到時候記得替我善善後。”
長嶼的頭磕了下去,一聲比一聲重。那聲音敲在我心上,只讓我覺得更加喘不過氣。
我沒有阻止長嶼,只垂下眼簾,小聲說道:“其實他這樣一直生我氣也挺好的,最好能夠恨我,那比愛容易放下得多。”冬夜的風吹得我臉頰發冷,我低頭看着自己已經被凍得發白的手,絮絮叨叨的說着,“我們在京都卞城待得時間已經夠久了,過兩日……便回去了吧。”
長嶼磕頭的動作停了一下:“是。”
話音落下,身後的門忽地又被打開。
我原本是靠坐在門前,這門一開,我竟是直直的摔了下去。
映入眼簾的是他發紅的眼眶,他看着我,啞聲道:“你方纔說,你要去哪裡?”
一字一句,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他的身子在顫抖,連帶着將我從地上抱起來的時候,我都感覺他彷彿要把我揉入他的身體裡一般。那樣用力,好似要讓我融入他的血肉中一樣,片刻也不得分離。
我嘆了口氣,知道方纔我與長嶼的對話應當都被他聽了去,但還在試圖向他撒謊:“我哪裡也不去啊,你在這裡,我能去哪裡呢?你不生氣了嗎?”
我試着轉移話題,往常這招都是很好用的,但是現在他卻並沒有被我帶走。他收緊了手,幾乎是咬牙切齒道:“我要聽實話,莫要騙我。你方纔,說你要去哪裡?”
我忽然不知道說什麼。
我能說什麼呢?說再過兩個月不到,我就要永遠的離開你了。好在你會一些陰陽術,但就是不知道我若是因爲天劫死去,你還能不能把我的魂喚回來?還是說是啊,我馬上要走了,不過你不用太擔心,我說不定還是能活下來的。不過在那之前,我們能不能提前圓個房?
我以往總愛說些撒謊騙他,他也樂得被我騙,可現在我知道,無論我今晚說什麼,除非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否則他都是不會願意聽的。
這麼想着,我又開始難過起來。
過了許久,我對他說道:“月餘前我給楚家卜卦,算出兩個月後會有一滅族之劫,現在我已經讓宗家和分家的叔伯親戚都搬走了,我……我身爲楚家老祖,總是得庇佑我的族人的。”
“我原本以爲你的離開只是隨着楚家人而去,並沒有想到……”他的聲音沙啞,帶着一抹疲憊,他看着我,無力道:“並沒有想到你說的離開,竟是這般……”
他說不下去了,那好看的眉毛皺成了一團,眉宇的川字隨着他每說一個字,就越加深重。
他這個樣子看的我心頭一痛,我湊上去親吻他的眉心,又抱着他的脖子,想要說些安慰他的話,卻發現此時此刻我連自己都已經安慰不了。
以前不喜歡他的時候我總是吵着讓娘去退了這門親事,那時候娘怎麼說來着?她笑着說,等你再大一些,能夠明白這些感情了,到那時候,你只要想着會和他分開,就會止不住的流淚呢。
當時我聽見的時候還覺得娘興許是魔怔了,可是如今,我才知道,原來娘說的都是真的。
光是想着會和他分開,我就會不停的流眼淚,胸腔裡就如同被人放進了一根髮絲,每呼吸一次,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到這時候,我才真的意識,原來我是這般喜歡他。
我吸了吸鼻子,笑道:“我好冷啊,你是不是還在生我氣?要罰我在這門口站一晚上?”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而後將我攔腰抱緊徑直去了裡屋。
……
就像是之前那般,他用被子將我牢牢的裹了起來,只讓我露出了一個頭。我眨眨眼,卻沒想到這個動作讓眼眶裡還殘留的淚水流了出來。
他眼裡又是一痛,嘴巴動了動,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替我擦去眼淚的手不自覺的顫抖着。
這大概是我嘆氣最多的一天了。
我往他手上蹭了蹭,試着讓話題不那麼難受,嘟囔道:“你剛纔是不是吃醋啦?”
他依舊沒有說話。我嘿嘿一笑,裹着被子又往他那邊湊了湊,繼續兀自道:“那隻鬼實在是狡猾,下次我要是遇見他,一定把他打得滿地找牙!”
他掃了我一眼,語氣有些涼:“還敢有下次?”
我一下就焉了:“不敢了。”
他的臉色終於緩和了些,我聽他嘆口氣,想着他興許又要說些什麼,可沒料到他居然脫了靴,拉開被子的一角睡了進來。
這一套動作看的我目瞪口呆,我說:“要睡了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緊緊的把我抱在話裡。我有些驚訝他分明穿着這般單薄,懷抱卻依舊溫熱。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頭頂,外面傳來了雞鳴聲,而後聽見他沉聲道:“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我沒有說話。
有些時候,有些話,不說,總比說了要好。
我伸手回抱住他,小聲說:“你不要吃醋哦,我和那隻鬼沒有什麼的,你知道的,我心裡只有你……”
他動了動,抱着我的手臂更加用力,半晌才沙啞道:“一隻鬼而已,我心眼還沒有那麼小。”
我說:“可是你剛纔進來的時候臉色都發青了。”
“有嗎?”
“有啊,開門的動作也好用力,娘說了,一個男人在看見自己的女人被別的男人壓在身下的時候,不吃醋是不可能的。你這麼喜歡我,肯定會吃醋吧……可是我還沒有成爲你的女人,你定力是不是真有這麼好?”
“……”
“而且你後來走的也好快,我都追不上你。說起來那個清寂到底是誰啊?方纔我聽你們倆說話……唔唔唔……”
他終於聽不下去了。
我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他扳着下巴重重的吻住了。這一下來得相當激烈,我甚至連呼吸都忘記了,等到氣喘吁吁的分開時,一張臉已經漲的通紅。
“本來想等到你及笄那日的……”他看着我啞着嗓子說了這麼一句話,“但現在看來,得提早些了。”
我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脣上一熱,穿在身上的衣服也越來越少……
……
被折騰得睡過去之前,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早知道讓他吃醋就能這樣,我爲什麼要繞這麼大一個圈子?
……
醒過來的時候他躺在我的身邊,一下一下的摸着我的頭髮。我半睜着眼,迷迷糊糊的想要往他那邊湊,身子卻是酸的厲害,甚至讓我不由得嚶嚀了一聲。
他手一頓:“疼?”
我搖搖頭:“現在什麼時辰了?”
他說:“辰時。”
我有些驚訝,我分明覺着這一覺睡得挺久的,爲何才過了兩三個時辰。他掃了我一眼,淡淡道:“你睡了一整夜,現已經第二日了。”
“……”
我正要開口,肚子卻“咕咕”的叫了兩聲。他道:“餓了?”
要照我之前的性子,我是鐵定會說沒餓再和他躺上一會兒。可這肚子都已經叫了,我要是在這麼說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只好道:“有一點點點點點……”我看着他的臉,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也不是太……”
“咕咕……”
“餓。”
我癟癟嘴,說不下去了。
他扯了扯嘴角:“我讓廚房做了點你喜歡的點心,起來吃吧。”
我習慣的想要伸手揉揉鼻子,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他說:“鼻樑都這麼塌了,還揉。”
“……”
說着便率先掀了被子下了牀,我這才發現他是合衣睡上來的,想來應該是早就起了,可又怕我醒來之後看不見他,這才重新睡了上來。
這麼想着,我倒是有幾分開心,可等到他出去之後,我又變得有些難過,連穿衣服的動作都慢了一些。
我在這裡已經待不了幾日了,不知道昨天那一次……能不能懷上。
雖說我在兩個月後說不定就會香消玉殞,時間並不足夠讓我生下這個孩子,但陰陽術中確有一極偏的法術,就算是死了,也能讓人腹中的胎兒順利長到足月,到時候只要讓人剖開我的肚子,便能將孩子取出。
這些事在之前我就已經準備好了,但前提是……我得懷上。
接下來的幾日他帶着我走遍了京都卞城,偶爾還會到城郊外的香山上去看看。對於那天晚上的事,他就像是忘記了一樣,我們誰也沒有再提那件事。有時候我會看見有不認識的人從他房裡出入,不在我面前的時候,他的眉頭總是緊鎖着,這短短的時間裡,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人也憔悴了不少。
我猜想他應當是在替我尋着能夠躲過這次劫難的方法,每當這個時候,我都不忍心告訴他,這其實一點用都沒有。
隨着日子一天天的推移,離我離開京都卞城的日子越來越越近,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最後那幾日,我們倆幾乎日日夜夜都形影不離。
臨走的前兩天,我從他那裡拿到了真正的幽冥鏈。那是能夠平定陰陽的東西,有了它,我說不定真的能活下來……
離開的那天,京都卞城落下了入冬之後的第一場雪。他準備好了馬車,想要同我一起回許州城,可到了城門口,他卻又被一道聖旨叫了回去。
“皇上爲何現在召我?”
他跪在馬車旁,手裡拿着聖旨。那來傳旨的太監說:“奴才也不知道,皇上召得急,還請公子速速進宮,莫要再耽擱了。”
“……”
他扶着我慢慢站起來,抿着脣沒有說話。我看看面前的太監,又看看他,道:“不打緊,這一路上有長嶼陪着我,不會有事的。”
他看了我一眼,隨即朝那太監行了個禮:“還請公公先行回宮。”
此話一出,那太監滿臉詫異,而後道:“江公子,這可使不得……”說着又上前一步,附在他耳邊低聲道,“皇上今日甚是不悅,公子還是速速隨奴才進宮爲好。”
這些話對他來說顯然是沒有用的,聞言他就要再次攆走太監,我忙上前扯了扯他的袍子,示意他不要再說。
這場雪落得很大,只是站了這麼一會兒,我身上便落滿了雪花。我知道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可正是因爲這樣,我更加不能讓他同我一起回去。
我想起前兩日他與我說的話,小聲道:“六哥,你去吧。我生氣你日後還是能哄的,可皇上生氣就不一樣了,萬一等我回來之後,卻聽到你因爲惹怒了龍顏而被判死刑的消息怎麼辦?”
“……”
他無語的看了我一眼,最終還是被我說服。看着我身後的長嶼道:“保護好你家小姐。”
他將我扶上馬車,低聲道:“有了這幽冥鏈,這天劫對你來說應當不成問題……我在這等着你。”
我過去親了他一下:“好。”
他坐上了那太監備好的馬車,馬鞭落下,馬蹄聲起,大雪紛紛揚揚,蓋住了我和他之前越來越遠的痕跡。
因着天氣惡劣,原本就兩三天的路程,我們竟是足足走了有七天。這路上我還順便捉了兩隻鬼,捉鬼的時候還驚奇的發現,我身子好像比之前虛弱了些。
於是我給自己把了把脈,意外的發現自己竟是真的有喜了。
這個發現讓我頗爲驚喜,坐在馬車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前面趕着馬車的長嶼被我嚇了一跳,掀開車簾子也沒問我究竟怎麼了,張口便道:“小姐,你現在已經有了幽冥鏈,不會有事的。”
眼看着就快要進城了,我也沒有多跟他解釋,只讓他加快速度,最好在天黑之前回到許州城。
回去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喝下了事先準備好的符水。又讓長嶼替我擺好了壇,在午夜的時候生生吃下了兩隻厲鬼的魂魄,以保證在我死後這兩隻鬼能被我的魂魄束縛,從而讓孩子不會隨着我一同死去。
只是那樣的話,這個孩子出生,可能就只是一個鬼胎了。
不過江楚城都說了,我死了他都要把我娶進門,雖然孩子是鬼胎,但怎麼說都是他的,他應該不會介意吧?
做這些我特地支開了長嶼,只有紅箋一直在旁邊沉默的看着。
事實上當紅箋知道我要生吞惡魂的時候,她第一個反應是讓我吃了她。因爲她和我氣息很近,加上又是厲鬼,對我來說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聽見她這個想法之後,我二話不說用符紙將她拎出了門。
最後的那幾日,許州城的天就如同被潑了墨一般。城裡不少人都找上了我,那些都是以往在我這裡討要了符紙的,其中也包括那王夫人。
我知道那是因爲我靈力在一點點消逝,以前畫的那些符紙也逐漸失去作用。
好容易將那些人一一打發走,我身子卻是乏得厲害,一步踩出去,就險些要跌倒,好在長嶼眼疾手快的扶住了我。
我讓他將我扶到房中,看他一副眉頭緊鎖的樣子,不禁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不礙事,我只是體內的靈力有些不足罷了。明日我便要去祠堂裡了,這兩日你和紅箋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等這天散開了再回來便可。”
長嶼想也不想便道:“長嶼不會離開小姐的。”
我說:“你留在這裡也沒用,若是天劫連着你一起打了,我還要分心來照顧你。你那身功夫幫着我對付些小鬼可以,但這天劫,你卻只會連累我。你若是想我活下來,就不要再說。”
長嶼的喉嚨滾了滾,他眉宇間的川字稍稍淡了些,最終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