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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壽客

脈脈手足無措地看着對面的少年。

高高的個子,身形卻極瘦,像一捆紮起來的蘆草,彷彿風一吹就會倒下似的。他大約十四五歲年紀,一張跟珍娘肖似的面龐說明了身份。此刻他正皺眉望着站在籬笆裡的脈脈,眼神像秋冬季節的冷雨,含着不近人情的淡漠,以及荊棘般佈滿尖刺的防備。

“你是誰?你在我家幹什麼?!”

他冷不丁開口,驚得脈脈摔掉手裡的水瓢。她聽不見他的聲音,卻感受到了他話語裡的惡意,所以嚇得連連倒退幾步。

瓢裡的水潑下來打溼了鞋子,脈脈挪挪腳,緊張地結結巴巴:“我、我……”

“小福!”

珍娘聽見動靜出來看,見到少年很是驚喜,三兩步迎上前:“你怎麼回來了?東家放你假?”

小福。

脈脈暗自咀嚼着這兩字,再次擡起眼來的時候依然是滿目笑意。

原來他就是小福啊。

叫小福的少年看了珍娘一眼,眼睛裡劃過心疼的情愫,可他很快移走了視線,重新盯住脈脈,依舊是豎起尖刺的模樣,一字一句重複:“她是什麼人?”

珍娘拉過脈脈,激動萬分地介紹:“小福來,我給你說,她是你姐姐,失散多年的親姐姐!”

脈脈抿嘴笑,伸手想去牽小福:“小福,我是姐姐。”

誰知小福看見她伸手過來不僅沒有迎上去握住,反而還一巴掌扇開了脈脈。他下意識把珍娘拉到身後,冷眉相對:“我沒有姐姐。”

手背火辣辣得疼,脈脈把手縮回去,藏在袖子底下悄悄揉了揉。她打量小福,見他滿臉戾氣,她不敢說話,只好向珍娘投去求助的目光。

珍娘一驚:“你這孩子作甚麼!”這一巴掌就像打在珍娘自己身上一樣,她又生氣又無奈,上前對脈脈噓寒問暖,“打疼了嗎?要不要緊?”

脈脈搖頭,帶着幾分怯然看小福,動了動嘴:“真的是、姐姐……”

小福看着母女倆的互動,眉心微動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珍娘安慰過脈脈,又數落起小福來:“有話好好說,怎麼好對你姐姐動手?還不快點向姐姐賠不是。”

小福冷冷道:“我沒有姐姐,別人都說我姐姐生下來便死了。”他微微別過臉,說話是對着珍娘,冷厲的眼卻盯着脈脈,“娘你也說過,姐姐死了。”

珍娘解釋:“我當時確實以爲脈脈沒了,但正好遇到了藥王仙人,所以救了她。你外婆親口承認的,錯不了。”

小福顯得不屑:“藥王仙人?外婆說的話您也信?”

“怎麼不信。”興許是想要一心彌補當初的過錯,珍娘對脈脈顯得無微不至,她憐惜地摸着脈脈的鬢額,“你看她,跟你長得多像。”

脈脈親暱地挽住珍娘,幸福滿滿的。

小福卻彆扭地哼道:“我不覺得像。娘,您別外人說什麼就信什麼,當心被別有用心的人騙了。”

珍娘笑道:“別人騙我一個婦道人家做什麼,你以爲有誰願意送上門來給我們這樣的人家當女兒?我又不是大老爺的夫人!”

小福沒再和她爭辯,仍然對脈脈不冷不熱的樣子,他環視一週只見到瘋婆婆,遂問:“那個人呢?”

他從來不稱父親或者爹,只是用“那個人”來表示對和這具身體有血緣關係的男人的稱呼。

提起自家酒鬼男人珍娘就黯淡了神色,嘆道:“不知道,我好幾日沒回去了……要不我現在去看看……”

“不用管他。”小福攔住珍娘,從懷裡掏出一小塊布包着的銀子,塞進珍娘手心,“你去添置些吃穿用的,藏好了,仔細別讓那個人發現又搶了去。”

珍娘推辭:“不不,你留着,一個月工錢才那麼些,你都省下來交給我作甚麼……入冬了你給自個兒添件棉衣,別凍壞了。”

小福不肯收,倆人推來推去,最後他惱了,大吼道:“叫你拿着你就拿着!我是男人,這個家我說了算!”吼過以後小福很快又變得低聲下氣起來,“娘,您就手下罷,東家對我很好,我吃東家的住東家的,花不了銀子。我離得遠,照顧不了您跟外婆,您拿着錢買東西,自己對自己好點兒。”

他這一服軟,珍孃的淚就落了下來,她把小布包袱放進懷裡,抹着眼擠出笑:“好好,娘幫你存着以後給你娶媳婦兒。別站着了,我們進屋說話,你好好見見你姐姐。”做母親的左右手一手牽起一個,一同往屋裡走。

小福淡淡瞥了脈脈一眼,神情裡是毫不掩飾的厭惡。脈脈對上他的視線,不知爲何心虛發憷,趕緊垂眸躲開了。

饒是再遲鈍的人也能感覺得到,弟弟不喜歡她這個姐姐。

脈脈忽然覺得很無力和難過,想跟人說一些什麼,但對着珍娘又無法傾訴。於是她左顧右盼尋找起司瑜言來,赫然發現今早還沒見過他。

她望着頭頂明晃晃的太陽,眨了眨眼。

司瑜言好懶啊……現在還沒起牀。

兒子回家了珍娘自然免不了好好招待他,剛把姐弟二人安頓下來,她就忙不迭地上河邊捉自家放養的鴨子去了,只留下脈脈和小福倆人,以及不發一言昏昏欲睡的瘋婆婆。

小福坐下後並不屑於和脈脈“敘說親情”,而是取下肩褡掏出做木活的鋸斧、墨斗、尺錘等工具,提走一根壞了的板凳,坐到屋檐下敲敲打打。

脈脈靜靜地在一旁看着。只見小福卸掉壞的凳子腿兒,在柴堆裡找出一根圓木,刨了表皮之後照着尺寸在上面畫好線,然後用鋸、削、磨……最後把新的凳子腿安裝上去。板凳放在地上平平的,小福坐上去試了試,很穩。

木工活費力氣,小福畢竟年紀小,忙活一陣出了滿頭大汗,才擡起袖子擦掉汗水,眼前就出現了一杯水。

他擡眸,見到素未謀面的姐姐端着杯子,笑容小心翼翼:“渴了嗎?喝水呀。”

杯子裡的水不知放了什麼,泛着淡淡蜜色,好像還有幾片花瓣。

脈脈見他不動,又把杯子遞了遞:“壽客茶,清涼解熱、喝。”

“壽客?”小福本想拒絕,但好奇心還是讓他忍不住問了出來。

脈脈見他肯跟自己說話,笑容愈發深了:“嘻嘻,其實就是、菊花,因爲重陽九九、菊花開,所以也叫壽客。”

小福撇撇嘴,拂開脈脈的水杯,轉而去水缸那裡舀了一瓢涼水,咕嚕嚕喝下。

脈脈見狀失落,想了想還是湊上去:“不喝生水,肚子疼,生病。”

小福擦掉嘴邊的水珠,勾脣浮起譏諷:“我從小到大都是喝生水的,不像你們大戶人家的嬌小姐那麼金貴。”

“大戶人家……嬌小姐?”脈脈不是很能理解這幾個詞,想了想沒往心裡去,而是很認真地說,“生冷易病,真的別吃。”

小福愣了愣,不知她是故意裝傻還是真沒聽懂話裡的諷刺。這時脈脈發現他手上的皮膚被木屑小刺戳破了,滲出了點點血珠,頓時“呀”了一聲,趕緊抓着手把他拉進屋。

小福跌跌撞撞跟着脈脈走,坐下後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脈脈已經清理碎屑擦洗傷口塗抹藥膏,連串動作一氣呵成,連他掌心了前幾天被劃破的地方也一併擦了藥,還包紮好了。

她的動作很溫柔:“手很重要,以後當心,不要受傷。”她說完微微一笑,露出兩個好看的梨渦。

小福怔怔看着包裹好的手掌,皮膚上的暖意還沒有散盡,苦澀的藥膏隱隱含着幾分清甜的氣息,顯得並不那麼惹人厭。他擡眉,見脈脈捧腮專注地看他,不禁臉頰一熱:“你……看我幹什麼?”

“兄弟姐妹、會長得很像,我看你和我、像不像。脈脈看着看着拿手去摸他的鼻子,“比我高呢。”

被她碰到鼻尖癢癢的,小福把頭一偏,不自在道:“別摸我!”

脈脈完全不介意他的無禮,還在對比眉眼:“眼睛一樣大,眉毛形狀、一樣……我們真的好像啊,看看耳朵。”說着她又要伸手摸小福耳朵,小福趕緊站起來避開他。

少年尷尬地紅了臉,逃似的跑到門口,恨恨跺腳:“不像不像不像!我們一點也不像!你纔不是我姐!”

脈脈委屈:“我明明就是……”

“不是!就不是!就算你是我也不會認你的!”小福指着她質問,“你爲什麼突然出現?你有什麼目的?搶走我娘嗎?!這麼多年只有我是她唯一的依靠,我會讓她過上好日子的,而你,你又能給她什麼?你憑什麼說來就來,莫名其妙出現在這個家裡!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

他說完拆掉手上的繃條,重重扔在地上:“我不會認你,絕不會。我也不想看見你,我不希望你出現在這個家裡,你懂嗎!”

脈脈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小福奪門而出,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親人……爲什麼和她想的不一樣?

腦子渾渾噩噩地出了門,脈脈沿着河邊走到橋頭,遇上了司瑜言。

司瑜言彷彿在這裡坐了很久的樣子,見她微微一笑,迎過來:“小聾子。”

脈脈沒說話,在他靠近後自然而然伸手抱住他,把頭抵在他胸口蹭了蹭。

司瑜言輕撫她的後腦,知道她聽不見卻還是問:“怎麼了?”

倆人就像心有靈犀一般,脈脈擡起頭來,眼眶紅紅的:“他討厭我。”

“誰?”

“小福,弟弟。”脈脈顯得挫敗又懊惱,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喜歡我,很很很、不喜歡,他攆我走。”

司瑜言道:“脈脈,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歡你。”

“但是,”脈脈咬脣,似乎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師兄們不會、討厭我,師姐也不會,辛復哥哥也不會,你,也不會。”

司瑜言笑了:“你看,喜歡你的人多,討厭你的人少,所以你還是很討人喜歡的,只是恰好小福不喜歡你而已。”

“可是我,想要他喜歡,他是弟弟……”脈脈說話聲漸漸小下去,連自己都缺乏足夠的信心。

司瑜言捏捏她臉蛋:“真傻,他不喜歡就不喜歡,有我喜歡你不就夠了?”

脈脈嘟着嘴不情不願,就是覺得不甘心,忽然之間,她很認真問司瑜言:“你有銀子嗎?有多少?”

司瑜言被她問得差點噎住,頓了頓說:“有多少這個不好說,大概,你想用多少,就……有多少。”

脈脈一聽趕緊把手一攤:“給我銀子!”

司瑜言納悶:“你要銀子做什麼?”

“給孃親和小福。”脈脈昂着頭理直氣壯,“剛纔、小福給娘銀子,孃親高興,我想讓他們、都高興。”

司瑜言一怔,眯起眸子:“你是在向我借錢嗎?”

脈脈懵懵懂懂:“借錢啊……大概是吧。”

“俗話說的好,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你知道麼?”司瑜言一張漂亮臉笑得不懷好意,眼神像老謀深算的狐狸,“小聾子,你要拿什麼還?”

脈脈迷糊:“借了錢,應該也是還錢啊……”

司瑜言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表示否定:“欠債可以還錢,但也可以還別的。”他湊到脈脈耳畔,隱忍笑意說了一句,“肉償更佳。”

脈脈自然聽不見,只覺得他怪怪的。她正要問個清楚明白,司瑜言卻已經牽着她的手往回走了,大步朗朗豪氣十足。

欠的債越多,還的也就越多。不就是銀子麼,想要多少有多少,砸死他們!

作者有話要說:看咱小孔雀這土豪公子的範兒!你倒是直接砸暈了親媽我把脈脈拖回去ooxx啊!

酒叔覺得很羞愧,這本的慢熱速度超過了預期……小孔雀看來要超過吃貨公子,成爲我筆下開竅最晚、吃肉最晚、戰鬥力最不濟、一夜不能九次、沒用的東西吐來吐去的男豬腳了!對於這點親媽深表痛心,所以鄭重承諾一定在5章之內給他開葷啊啊啊啊~~~一脈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