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我終於意識到，自己一無所有了——不，應當說，自從我離開程薇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一無所有了。
“之後的幾年間，我過的是地獄般的生活，被債主強迫，爲他們賣命還債，髒活累活全都由我過手，還有幾次，差點丟了性命。那段時間，我想了很多事情。在冰冷的地鋪上午夜夢迴時，時常喊着程薇的名字痛哭流涕。我終於明白了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我甚至認爲，自己的人生軌跡是同程薇的豬排飯息息相關的。我正是因豬排飯認識了程薇，這才建立了幸福的三口之家，而當豬排飯被錦衣玉食所替代後，幸福也隨之離我而去。我後悔不已，可是，一切都爲時已晚。
“直到一年前，我才還清債務，自己也已落得飢寒交迫，無家可歸的地步。我一個人悄悄回到了鎮上，卻沒臉返回曾經居住的房子，更沒臉再去見被我拋棄的程薇。我在鎮郊的收容所和流浪漢們一起生活，靠救濟金和撿破爛的收入爲生。然而就連撿破爛時，我都注意繞過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地段，不想讓熟人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樣。愈是如此，我卻愈發難以抑制地懷念和程薇在一起的生活，想念一起居住的宅院，想念坐在院門前等我歸家的幼子，以及，程薇最拿手的豬排飯。
“日復一日，我感覺自己的人生已經失去意義，有如等待報廢的舊汽車，顫顫巍巍地駛向生命的終點。我經常祈禱，程薇的生活會比我好得多，幸福得多，那是善良的她應得的結果。然而，就在昨天我才得知，程薇……程薇她竟不在了，而且，正是她打來電話，和我約定見面的那一晚。
“她爲我烹飪了與當年快餐店裡一模一樣的豬排飯，淮備了小菜、海鮮湯和燒酒擺放在餐桌上，滿懷期待地等候我的歸來。她始終將那豬排飯視作我們愛情的使者，希望通過它，喚回兩人最初相識時的心動，從而尋回那些逝去的幸福美滿的光陰着。她如此想着，開心地數着秒針的轉動，一分一分地等候着，等候着，等候着，直到某一刻，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
“聽阿助說，兩天後，程薇的屍體才被人發現。醫生診斷，死因爲急性心肌梗死，不過轉瞬間，便離開了人世。但是沒有人知道，程薇，她的某一部分，其實還留在房子裡。每當夜晚到來，便在廚房裡煎煮烹炸，悉心淮備那道相同的菜餚，就像她在電話裡承諾的那樣，不論何時，不論何日，一直一直等待着我的歸來……”
高裴父親的敘述停止了。彷彿有某種沉甸甸的顆粒瀰漫在空氣中。
“這麼說，昨天，你在房子裡見到她了?”何遇輕聲問道。
“見、見到了……”
高裴父親的聲音顫抖，眼眶溼潤起來。
“我還吃到了那份豬排飯，和當初的一模一樣的味道，那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味道。而程薇……程薇她也像年輕的時候一樣，始終站在我的身邊，一手抱着托盤，一手掩着脣角，面帶笑意，看我一口一口吃完，就像，她仍活在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而當我吃下最後一粒米飯的時候，她卻不見了，只剩下面前餐桌上，空空如也的碗盤…….”
說到這裡的時候，高裴父親像個孩子一樣流淚滿面，眼淚和鼻涕混雜到一起，在他粗糙的臉頰上模糊一片。他似乎想呼喚程薇的名字，可聲帶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唯有嗓子深處，彷彿峭壁間徘徊的風一樣，空洞地呼嘯着。
他身旁的高裴也哭了出來，一邊哭泣，一邊撫摸着父親的佝僂的脊背。
這般場景，不知是時隔多少年來的第一次吧。何遇如此想着，靜靜注視對面的父子，直到他們相擁在一起，彼此包容，彼此原諒。
等到他們平靜下來，何遇對高裴說：“按照委託，我已給房子找到了一位合適的接受者，也算完成了我的工作。至於是否要將房子轉交給他，就由你來決定了。”
高裴笑了笑：“房子就交由父親來住好了。雖然還無法完全原諒他做過的錯事，但我自己也犯過很多錯誤，沒能照顧好母親。能讓父親重歸故里，大概也是母親所希望的結局，無論對於父親還是我，或許都是一種救贖。”
何遇點頭，“打算以後就和父親住在一起是嗎?”
“我打算回城裡去，這兩天就動身。”
“哦?”
“其實，是這樣的。”高裴的臉紅了，露出些許羞赧的表情。“老實講，我在城裡打工的這家年並不順利，總是處處碰壁。幸而遇到一個與能我心意相通的女朋友，在她的理解和鼓勵下，我才得以鼓起勇氣，繼續走下去。然而由於種種原因，前不久，我跟女朋友分手了。我心灰意冷，索性辭去了工作，獨自回到鎮上。我很迷茫，不知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人生的意義彷佛離我而去。但是現在的我，似乎懂了，這些年來，我最大的問題，就是太容易放棄，正是這樣，才使我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而如今，我從母親身上學到，有些人，有些事，那怕再艱難、再不堪，只要是真心所愛，就不該輕言放棄。母親她或許是個傻女人，但仔細想一想，究竟什麼是傻，什麼是聰明，也未嘗可知，就算她做的豬排飯一樣，看似平凡無奇，冥冥中，卻擁有着改變人一生的力量。”
“或許真的是這樣呢，人們常說，傻人有傻福，其實，那只是一些自認聰明的人，自我安慰的藉口罷了。”
何遇向男人伸出手去，“那麼，祝福你，還有你的父親。”
“謝謝，謝謝你……”高裴露出尷尬的表情，他到現在都不知道何遇的名字。
支付完酬勞後，高裴攙扶着他憔悴的父親走出事務所。夕陽在他們身上映出幾許悲涼。
離開前，高裴忽然回身問道：“對了，那個女生，今天不在嗎?也該對她表示感謝的。”
“她不在，不過我會替你轉達的。”
“那就拜託了，另外冒昧地問一句，你們是戀人關係嗎?”
何遇怔了怔，“爲什麼這麼問?”
“只是覺得……她不大像是您的助手或是合夥人之類的。”
“噢，”何遇笑着說，“她是我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