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家4

隔天一早,何遇聯繫了宋從安。大約半小時後,這位英俊男人便再次出現在何遇的辦公室裡。他像昨天一樣,蹈故習常地掛好外衣,摘下手套,只是整個過程,比起上次至少迅速了一倍。

“怎麼樣?”他坐下後說,“能幫我解決嗎?”

何遇說:“不知道你是否瞭解,所謂的凶宅,大多數是由地縛靈盤踞所造成的。”

“那是什麼?”

“所謂地縛靈,是指那些生前有心願未了,或是對現世留有牽掛,所以在死後無法順利昇天的魂魄。他們會停留在肉身死去的地方,日復一日地重複着某件相同的事情,直到心願了卻。大體上說,地縛靈這種靈體,非但算不上惡靈,反而多是一些纖細而善良的傢伙,對普通人沒有加害之意,也不會輕易干涉普通人的生活。他們只是沉湎於自身的過往之中,孤獨而悲傷地原地徘徊而已。”

“難道,我家裡就存在這種地縛靈?”

何遇搖搖頭:“恰恰相反,你的別墅里根本不存在任何地縛靈。”

“不存在?”

何遇點頭。

宋從安又問:“那每天夜裡傳來的鋼琴聲,又是什麼?”

何遇說:“我想跟你探討的,正是這件事,關於您家閣樓裡的那架鋼琴。”

宋從安向前傾了傾身體,兩肘架在辦公桌上。

“果然,問題處在鋼琴上?”

“宋先生,你一定十分熱愛鋼琴吧。”

大概聽到了出乎意料的問題,宋長安一怔,說:“那當然,對於一個演奏者而言,樂器就相當於他的第二靈魂。”

“不是豎琴,不是風琴,也不是小提琴。宋先生,你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契機讓你選擇了鋼琴呢?”

宋長安皺起眉頭來,似乎想要在內心挖掘什麼,又似乎想要逃避什麼。

“這和房子裡發生的怪事有關聯嗎?”

何遇沒有回答,而是說:“其實我和鋼琴也有些淵源。我的妹妹,也就是昨天你見到過的女孩,她也曾熱衷於鋼琴演奏。或許是受到作爲音樂教師的母親影響,她從很小就開始學習彈奏鋼琴,十幾歲的時候拿到了演奏文憑,參加過各種鋼琴比賽,可最好的名次,不過是縣裡前二十名左右的樣子,很難再有進一步的發展。但妹妹依然沒放棄,就算課業再繁重,每天也要保證兩到三小時的練習時間。”

“哦。”顯然,宋從安對何遇的家常沒有太大興趣。

何遇接續道:“作爲鋼琴演奏家,你也一定了解,精湛的技藝固然重要,但當到了後期,天賦的作用便愈發凸顯出來。通過嚴苛的訓練,能夠達到某一技藝水淮的演奏者數不勝數,其中真正具有天賦的則寥寥無幾,你想必就是其中之一。而我的妹妹,顯然並不具有這種天賦,所以,就算再怎麼勤加訓練,也不可能成爲一名真正的鋼琴演奏家。

“這一點,她大抵和我一樣心知肚明,也正因如此,每當我看到她在大賽前夕,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練習同樣的旋律時,總會感到心痛。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爲什麼非要跟自己過不去,拿不到名次,成不了鋼琴家也沒有關係。妹妹卻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她之所以日復一日地彈琴,並不是爲了名次,也從沒打算成爲鋼琴演奏家。她彈琴只是單純地因爲每當手指落在黑白琴鍵上時,她總能感覺到一種力量,通過琴鍵,將她的精神與遠在另一個世界的母親連接在一起,就彷彿回到那遙遠的童貞時代,在盛夏的夜晚,坐在母親腿上,傾聽母親彈奏一首首撩人心絃的夜曲。

“所以,與其實說妹妹是在練習彈琴,毋寧說她是沉浸在鋼琴這一媒介所構成的特殊時空之中,只有當這種時候,才能讓她恍然覺得母親就在身旁寸步不離。至於不斷參加的比賽只是給自己一個理由,讓她不至於沉淪在黑白琴鍵所構建的回憶中而已。”

說到這裡,何遇緘默地凝視着坐在對面的宋長安。他同樣默默無語,長髮遮住了一邊的側臉。

時間如同穿過狹窄的閘門,在沉默緩緩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何遇再度開口:“宋先生,就連我的妹妹都對鋼琴有着如此的寄託,作爲一名職業鋼琴演奏家的你,想必也存在某種契機或情感,將你和鋼琴聯繫在一起。假如沒有這一聯繫,我想即便同時具有無與倫比的技巧和天賦,也無法站上鋼琴演奏的頂峰。所以還是同樣的問題,我很想知道是什麼契機使你選擇了鋼琴,並甘願爲之奉獻一生。”

宋從安沒有作聲,高傲也好,倔強也好,任何堪稱性格的東西,似乎都已全部從他的面部剝離開來,只剩下一個普普通通而又平凡的男人。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桌面,又或者是盯着桌上的紙牌,又或者什麼都沒有看。

“契機什麼的,早就記不清了。”

說完宋從安站起身,穿好大衣,步調緩慢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