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吃飯得去摘月樓,酒香菜美用料足;穿衣要數纖雲莊,繡娘手藝一等一;胭脂水粉屬東城青龍街後白雲巷裡的那家顏色最正;金器首飾自然是城西龐記最出色,誰家娶媳婦不去打一對龍鳳鐲?翡翠珠寶可就要去石頭齋……

揮金如土的敗家子說起京城風物來可謂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城門外滴水庵裡的饅頭用的什麼餡他都記在心頭:“至於尋歡找樂消遣光陰,呵呵……原先當然是依翠樓,現在卻是飛天賭坊。”

小院清幽歲月長,潮溼的雨水裡混合着剛破土的青草香。葉宅近來天天有客臨門,晌午時分他便打一把紫竹傘準時前來叩門。斜風細雨,風雨無阻。

葉青羽配合地從經卷中擡起頭:“爲什麼?”

將軍府的獨苗被寵壞了,說話必得有人附和,否則就挎下臉長吁短嘆:“我果然打擾葉公子了。公子事務繁忙不比我等閒人,在下還是告辭吧。”

作勢要走,走到門邊,卻一腳在外一腳在內,溫雅臣扒着門板回過頭來,眼神哀怨得連房檐下的燕子都要哆嗦:“都說風雨留客天,天公尚且再三挽留,公子這般寬容仁厚,卻連句好走的話都不說,可見在下爲人實在粗鄙,叫人厭惡透頂。”

於是葉青羽只得放下筆,趕忙自桌後站起身道:“溫少莫走,是在下待客不周,望請溫少見諒。”

他在那邊裝模作樣推卻:“是我聒噪,吵得公子不能安心習字。還是讓我回去吧。”

明知他是裝模作樣,葉青羽的心間卻終究起了幾分不忍:“不聒噪。在下訥於辭令,又不常外出走動,因此對院外事物知之甚少。溫少肯屈駕前來相伴,言談種種,可謂見識大增,感激尚來不及,又何談逐客?實在、實在是我困於院中,往來交際一概全無,故而怠慢了公子。”

太久太久沒有如此直白地跟人闡述自己的真實心境,客套的挽留之後不自覺還是泄露幾分真實心跡。葉青羽臉上不覺一紅。溫雅臣“撲哧——”一笑,拖着長長的衣袖裝腔作勢回身:“果真不曾嫌我?”

“果真不曾。”他鄭重點頭。起居簡樸的葉家公子爲人亦簡單得如他身上的石青色衣袍般全無半點誇飾。

溫雅臣得意洋洋,牽起他的衣袖拉着他又坐回窗下:“我不過說句玩笑話罷了,青羽怎麼就當真了?坐下吧,我還等着你抄完這卷《金剛經》,拿回家哄老太太呢。”

葉青羽的臉上還泛着淡淡的紅暈,復又回身落座,捻起筆桿再度低頭,眼前一花,溫雅臣不知何時已站到了他身後。

乾爽溫暖的氣息霧一般自背後涌來,他俯身將臉同他靠近。葉青羽慌忙偏頭避讓,擱在桌上的手就被他捉起,用慣的狼毫湘管被溫柔地塞進手指之間。他失措如第一次握筆的孩童。他勾起嘴角輕笑,如學堂裡耐心細緻的先生,豎起筆桿,將他的手指一一擺放到正確的位置。手指交纏着手指,葉青羽的臉更燙了,轉頭撇開眼,專心致志看他衣袖上的團花,繁複雍容,絢麗難喻。

“好了。”彷彿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窘迫,大大咧咧的公子哥爽朗一笑。鬆開他的手,溫雅臣重新回到書桌另一側的圈椅中,繼續將聒噪延續到底,“說到飛天賭坊自然不得不說銀月夫人。那個女人還真是……真是……有個詞叫什麼、什麼……”

他皺起眉頭絞盡腦汁地想。葉青羽不插話,默默看他冥思苦想的樣子。其實以他的聰穎,若非無心向學糟蹋課業,認認真真讀兩年書,未嘗不能金榜題名封侯拜相。以將軍府的名望,或謀一個實實在在的言官,或守一方千千萬萬的黎民,入得朝堂,拜得帝王,匡扶得了社稷,報效得了家國。一世爲人,縱拋頭顱、灑熱血,卻換得鞠躬盡瘁、粉身碎骨,只要天下一刻太平,萬民一日溫飽,便可含笑九泉此生無憾,總好過終日閒閒碌碌蹉跎年華。可惜,實在可惜。

“啊,想起來了!那個詞叫撲、朔、迷、離。”那邊的溫雅臣看不懂他的惋惜,拍着腦袋,興高采烈,“嘖嘖,那個女人神秘得邪門。”

自從京中來了個銀月夫人,倚翠樓的張嬤嬤就沒有一夜睡得舒坦。飛天賭坊好似憑空而降一般,突然就聲勢浩大地出現在人們的傳聞中。即便是三天兩頭往煙花巷裡鑽的溫雅臣也說不清,它是什麼時候開的張。彷彿是一夜之間,全城的賭徒就都知道了有這麼一個地方,而後紛至沓來,全數匯聚於此。不過一月,飛天賭坊就超越了倚翠樓,成了全京城夜間最熱鬧的所在。京中的富貴子弟,誰若不曾在飛天賭坊流連,便妄稱豪闊。

每晚,銀月夫人都會站在一樓大堂迎客。她喜好穿一身純白的衣裙,用翠綠的玉簪挽起一頭墨黑的長髮,眉目細緻,脣似點朱,除了腕間一隻瑩潤滴翠的玉鐲,通身再無半點綴飾。人人都說她美,美得看不出半點瑕疵亦不見任何歲月痕跡。若說倚翠樓的花魁翠瓏是春日枝頭最鮮豔的嬌花,那她便是子夜高懸天幕的那一輪圓月,光輝耀眼,奪人心魄。

沒有人見過她的丈夫,也沒有人知道她從何而來。飛天賭坊自開張那一日起就隱隱透着些許詭秘的氛圍。在坊中鬧事的地痞隔日一早被發現橫死街頭,兩隻眼睛被生生挖出丟在一旁;出千詐賭的賭徒當夜便被陌生人圍堵在暗巷裡,一雙手連掌帶腕被齊刷刷剁下;司農少卿劉大人家的公子酒後衝撞了銀月夫人,第二日就有來自劉府的禮擔源源不絕送進飛天賭坊。人家背後的靠山可是當朝高相,縱橫京畿多年,劉家向誰低過頭?

各種傳說甚囂塵上,種種謎團都圍繞着這個笑容柔和的女人。有人說有人說她是高相的乾女兒,也有人說她的姐姐是臨江王的愛妾,更有人說她壓根就不是人,是山中的狐狸變的……衆說紛紜,只見飛天賭坊的生意一日旺過一日,高高的門檻快要被如潮的賭客踏破。

“要說美,銀月夫人還真算不上豔色逼人。可是看着她,就是覺得美。”閱女無數的溫少撮着牙花連連感嘆,驀然間,他眸光一閃,直直盯上葉青羽的臉,“我怎麼覺得,你和她有些相像?”

葉青羽失笑,連連搖頭:“溫少,這話過頭了。”

銀月夫人如何如何貌美可是他自己說的,擲地有聲,這會兒還能聽見迴響。他葉青羽是什麼樣貌,葉青羽自己心裡明白,普普通通罷了。硬把人家的天香國色扯來按在他身上,這馬屁拍得實在不高明。

“不、不、不……”他卻看上癮了,探過身,一張臉幾乎要貼上葉青羽手中的筆,“是有些像。眼睛?不是。嘴脣?也不是。什麼都不是。可是就是感覺像。”

坐在窗下低頭抄經的男子有一種寧靜安定的氣質,雙目微斂,神情溫和。他手中的一筆一劃始終那般沉穩緩慢,起勢收筆迂迴細膩,彷彿筆下不是雪白的宣紙而是愛人如花的容顏,需得那般周全對待,小心撫觸。有那麼一瞬間,溫雅臣甚至希望能把臉靠得更近些,那樣就能感受他筆下的那份溫柔寧和。

葉青羽的臉還是溫雅臣在宿醉第二日醒來時所見那張黯淡平凡的臉,不及煙花巷裡的小倌粉嫩嬌柔,沒有翠瓏姑娘那般咄咄的豔色,更沒有銀月夫人的綽約風華。可是斯景之下,斯境之中,窗外春色掩映,襯着他略顯蒼白的臉,桌上墨跡淋漓,映着他微微輕顫的手,溫雅臣隔着一管細細的小楷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兀然發覺,眼前的葉青羽竟是說不出的秀麗端雅。

“就是這種感覺,很像,很像很像。”雙眼一眨不眨,看他頰邊緋紅,尷尬羞赧又極力掩蓋的樣子,溫雅臣幾乎看得癡迷。

“咳咳……”低咳幾聲,葉青羽撇開眼,輕聲提醒,“溫少……”

如夢初醒,他無其事地擡起袖子擦嘴角:“呵呵,青羽你的字寫得真好,我看入神了。”

這邊廂,葉青羽也鎮定了精神,開口問道:“時候不早了,溫少不去隔壁的院子看看嗎?”

這裡的院子幽靜,我喜歡。聽說葉兄家隔壁的屋子空着,我想要買下,今日特來看看。既然路過,不登門問候一聲,實在說不過去——這是今日某人登門時的說辭。只是葉宅的凳子像是被施過仙法似的,溫少只要一坐下就再沒有起身的意思了。在這兒一盅接一盅地喝過茶,從晌午眼看就要喝到日落,那隔壁人家的院子就再沒提過,連站起來去院子裡踮起腳,隔着牆頭遠遠看一眼都沒有。

“這個……呵呵……今日遲了,明日再看也是可以的。”他笑晏晏找話遮補,順便不用再操心明日上門的藉口。

葉青羽跟着他一起笑,嘴角彎彎地劃出一個弧度:“那屋子大概不好。”

“咦?”

於是就把夜半的歌聲與寫滿血書的牆壁告訴他。溫雅臣的臉頓時白了一半:“還有這等事?”

葉青羽伸手翻過一頁經文,續道:“溫少明日不用去看了。”

“是啊。”溫雅臣沮喪,明日又該找個什麼藉口?

卻聽葉青羽輕聲問道:“如果無房可購,難道溫少便不會再來了嗎?”

“當然不是。”他長身而起,兩手撐着桌沿脫口而出。

他停了筆,擡起眼平靜地看他。略帶病色的面容依舊鎮定,雙目從容,雙脣微微上翹。

四目相對,相視而笑。

“那我明日再來拜訪葉兄。”一絲絲將所有嬉皮笑臉收盡,溫雅臣緩緩說道。語氣鄭重,不似邀約,更似許諾。

葉青羽坐在椅上,笑容散淡:“不是爲鄰家的院子?”

“不是。”

“不是爲秋伯的好茶?”

“不是。”

“不是爲院中的花草?”

“不是。”

“那是……”

“爲了葉青羽。”

連日的雨停了,虹銷雨霽,彩徹雲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