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暖人間,萬象俱新。城外明湖上的冰消了,一汪碧水清清,兩岸垂柳婆娑,桃花初放。

蟄伏了一個寒冬,不但路邊牆根的野草冒得茁壯,京中各家不事生產的紈絝子弟也是摩拳擦掌。今天這家請去遊湖,明日那家說好了賞花論詩,再過一旬,一個個排着隊定下日子辦壽酒。喧喧嚷嚷,吵吵鬧鬧,比之園子裡爭奇鬥妍的百花還要來得張揚。

溫雅臣交際廣闊,又頂着將軍府的名號,各家無不奉爲上賓。原先還想着無聊時再去照鏡坊走走,一連數日應酬,也就漸漸淡忘了。

“哈哈哈哈哈,溫少,承讓!又是小弟贏了……哈哈哈哈……”對面那位肥頭大耳的銀樓少東笑得紅光滿面,一臉的油脂刮下來足足能省一月的燈油。

樓下忽而一陣嘈雜,貌似又有人輸得家財散盡,哭聲笑聲混合着賭坊保鏢的罵娘聲與喝斥聲,一時間乒乓亂響,亂成一團。身畔的美姬“啊呀——”一聲嬌呼,軟綿綿地倒進溫雅臣懷裡:“嚇死奴家了。”美目盈盈,說不盡的楚楚可人。

溫雅臣喝得半醉,星眼朦朧裡瞧見她腮邊被酒氣薰糊的半邊殘妝。連日歡縱,夜夜笙歌,日復一日消遣,驀然間一陣疲憊襲上心頭。

環顧四周,不論是身邊笑語連天的朋友抑或窗外亮如白晝的琉璃燈一昔間皆不復趣味。看他們一個個藉着酒勁羣魔亂舞,溫雅臣不覺有趣,反而沒來由煩膩起來。

太吵。

無樓外尖細的歌聲,樓裡推牌九的雜聲,醉鬼的胡言亂語,賭徒的賭咒發誓,混作一團盡數灌進耳朵裡,聽不見半分趣味,只有“嗡嗡”一片噪音,震得腦中亂哄哄昏沉沉眼花繚亂。及至明日一早也甩脫不了的乏味枯燥。

在外如此,在家亦如是。將軍府裡的姨娘們成天計較着那些微不足道的瑣事,她比我多一個戒指,頭上少一根時新的珠釵……鬧鬧哄哄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孃親總把自己關在佛堂裡,見了他也不外乎反覆嘮叨着那幾句要學好要上進要討好你爹的陳詞濫調。就連難得回孃家一趟的大姐見了他也總是蹙着眉頭滿臉憂色,將軍府將來是要交給你的呀……愛交不交,你們倒是把它交給別人吶!

“哎,溫少,怎麼了?還想去哪兒?新開的那家天仙閣如何?”見他霍然起身,衆人俱是一怔。

“困了,我先走一步。”敷衍地擡手揮了揮,溫雅臣毫無留戀,扭頭離去。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夜風還帶着些許冬末的涼意,吹起了繡閣上高掛的宮燈,也將花娘的裙襬翩翩吹起,珠片繡作的彩蝶逐着五色絲線描繪的牡丹款款飛舞,看紅了樓下書生白皙斯文的臉。

隨着人潮漫無目的地遊走,行到一個僻靜處,人流都散了,獨留他一個站在原地,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身邊的小廝忍不住小心開口:“少爺,您想去哪兒?回府吧。上回您在這兒走丟了,小的差點被大管家扒皮。”

溫雅臣聞聲回頭,不禁愣住。前方巷陌縱橫,家家院牆高聳。原來迷迷糊糊地,居然又走到了照鏡坊。

既然來了……早已被遺忘的清淨小院與窗見沁人的綠色驀然躍上心頭。

舉步上前,一頭扎進巷子裡循着記憶找去,果然在一條窄巷的盡頭看到緊瑣的木門。庭院重重,若非走到近處留心查看,即便站在巷口遠觀也極難發現。

毫不遲疑地擡手叩門,“篤篤”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色裡格外突兀。

溫榮嚇了一大跳,趕忙上前抱住他的胳膊:“我的祖宗,你這是幹什麼?要撒酒瘋咱也該換個地方。”

溫雅臣自己也說不上來想幹什麼,只是立在照鏡坊前,就突然十分想再看看門後那座上次來不及細看的院子,以及院子裡那個似乎不怎麼會說話的青年,雖然無趣,可是也意味着,他不吵人:“我找人。”

“找人也不是這個時候。哪裡有三更半夜敲門的?”溫榮急了,拉着他的衣袖苦心勸解,“少爺,咱們回家吧。若是再出事,小的臉上都還沒消腫呢。”

溫雅臣充耳不聞:“先前跟家裡說好了,今晚在丁大人府上看戲。出不了事。就算有事,那又能怎樣?”

您當然不怎樣,可我呢?溫榮難過得想哭。

正說話間,幾聲窸窣輕響,“吱呀——”一聲,門後慢慢探出一個睡眼惺忪的老僕:“公子深夜來訪,不知有何要事?”

溫雅臣從容拱手:“上回受了你家主人招待,今日在下特來道謝。”

“我家主人出去了,公子若是有事,還是白天來吧。白天他總在的。”話音未落,不待溫雅臣追問,那門“吱呀——”一聲又合上了。

想要伸手再敲,手舉到半空卻又躊躇。這時候出門,不是上街攬客便是有了金主傳喚。嘖,既是出來討營生的,又何必做張做致,做出那副清高模樣給誰看?說不上是失望還是落寞,只是剛剛纔升起的幾分期待還在胸口間縈繞着,就這麼毫不留情地被戳破了。溫雅臣忽然之間,微微覺得有些難受。

幸災樂禍的小廝笑嘻嘻逗他:“看,小的剛纔就說過了,哪裡有這時辰找人的?大半夜的,平白無故找上門去,人家就算在家也必定不願見客。少爺,別生氣,咱們再回飛天賭坊摸兩把?興許就翻本了。”

猛地站住腳,溫雅臣惡狠狠回頭,一張俊臉上已是黑雲密佈:“翻什麼本?那麼喜歡那兒,我把你抵給銀月夫人如何?”

小廝急忙告饒:“小的多嘴。”

溫少一甩袖子,一個人獨自氣沖沖往前走:“既然知道,那還不快走?”

“少爺,去哪兒呀?”

“你說去哪兒?回府!”

夜色正濃,樓頭的花娘彩袖飛揚,晃花了路人望穿秋水的眼。煙花巷內人來客往,笑語喧天。遍地煙花客,獨他行得匆匆,高冠入雲,環佩叮噹,繃着臉悶頭直走,活脫脫一隻鬥敗了的小公雞。

之後幾日,又有不少人家來邀,賞桃花、獵野兔、踏青郊遊……名目種種,無非吃喝玩樂四字。溫雅臣一反常態地都推了,窩在將軍府裡哪兒也不肯去。有一天,甚至破天荒地起個大早跑去上朝。

當日溫將軍在京時,痛恨他胡天黑地虛擲光陰,就在禮部給他找了份閒差。溫雅臣不敢違逆父親,勉強趕去朝中裝模作樣混了幾天。一俟溫將軍出京,便立刻央了母親和祖母去宮中疏通,託病在家休養,再未踏入過朝堂半步。當朝天子病重,朝綱不振。旁人知他家皇親國戚權勢極天,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不敢多問。

現今看他收斂行跡,雖只去上了一天朝,老郡主和盧夫人也是喜不自禁,只道是菩薩保佑,家裡的獨苗終於懂事開竅,明白要上進學好了。

闔府上下,人人歡欣鼓舞。唯有二小姐溫雅歆遠遠站在人羣外,勾着嘴角冷笑:“只怕他這不是安分學好,是憋着勁使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