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狐死首丘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九章·哀郢】

“郎君帶了幾個叟兵,適才想闖進來,在下未能攔住。幸而是夫人遣人給了他陽城侯金印,將其叫過去了。”呂常心有餘悸,一字一句的說道。

“果然世道喪亂,人不知禮。”劉焉靜靜地聽呂常講述着,好似說的不是他們家的事,他簡單評述道:“幾塊金銀死物,倒比孝道還大!”

呂常爲人本分,本不該在劉焉面前說對方兒子的壞話,但今日這事着實刺激到了他,心頭憤慨之餘,讓他不得不說上一句:“人不知禮,與禽獸何異?”

話一說完,他又覺得不對,正欲解釋,卻見劉焉面色平常,附和說道:“是啊,與禽獸何異。”

呂常不欲接着往下說,於是另起話頭說道:“此次多虧了夫人相助,不然真的讓郎君闖進來,事情就愈加難堪了。”

“也多虧了她,老夫臨死時才能看清這狼子之心。”劉焉說到這裡忽然有些解脫,但神色卻顯得很痛苦。

作爲身邊最信任、親眼見到劉焉全程在幕後抱病佈局的人,呂常如何會不知道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心裡想着什麼。這一回是劉焉給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最後的機會,若是劉瑁不安分,索性就給他想要的印綬,隨其胡鬧,最後大不了丟下他一個人死,保全劉氏全族。而若是劉瑁安安分分的過來請示探望——那就是另一個結局了。

劉焉不在爲如何解救這個逆子而煩惱,心裡不覺失望、反倒很是輕鬆。畢竟狠下心丟掉劉瑁、不再爲其打算了之後,劉焉所面臨的選擇已經很好走了:“張魯到巴郡去了?”

“唯,聽說已集聚了巴郡七姓夷王杜濩、樸胡等人,似乎與江州趙公在暗中有所密謀。”呂常不免憂心的說道:“若不是這幾日下雨,山洪沖毀了道路,我看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裴茂尚在白水關外,張魯等輩只需拿下葭萌、劍閣等關,依然能恃險而守。關中之於蜀中,轉運艱難,這場仗勢必不能長久,彼等捱過了這一時,依然能稱雄一方、去效仿公孫述的故事。”劉焉聲音飄忽不定,輕輕吐着氣說道:“趙韙此人向來與我面合心異,我料定他非屈居人下之輩,未曾想會與米賊勾連在一起。巴西趙氏向來比不過蜀郡那一支,難得出一個大吏,如今卻是頹敗可期了。”

“說起蜀郡趙氏……”呂常看了劉焉一眼,說道:“如今郎君品性已是如此,在下愚見,其已無可回頭,使君不妨可以做決斷了。”

“是啊,也該做決斷了。”劉焉突然哽咽了,渾濁的雙眼如涌泉般流下兩行清淚,他似乎還能想起當年入蜀,劉瑁年紀輕輕便吵着嚷着要來。嘴裡說的是‘阿翁尚且不畏艱難,乘險而行,做兒子的豈有不隨身照顧的道理’?那時的劉瑁是何等的乖巧懂事、機敏孝順啊,簡直由裡到外,處處都像他,爲何來蜀地這兩三年,竟像是變了個模樣。

呂常靜默的站在一旁,垂手而立,爲人父母,沒有什麼是比這個還要傷心的了,劉焉臨死還要經受這一番打擊,看在呂常眼裡也是於心不忍。

“你自去尋高眹吧,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也虧得他始終信我。”劉焉說完,便緩緩闔上雙眼,再無聲息了。

呂常在旁站了一會,見劉焉沒有動靜,正打算後退離去,依早前二人的謀議行事。剛退了半步,只聽劉焉閉着眼,叫住了呂常,說道:“你說,我做錯了麼?”

“使君爲國爲家,都料算兼顧,處處周全,已然無錯。”呂常眉頭皺了幾分,說道。

劉焉輕擡了一下手,他似乎是想將手臂擡起了擺動,臨了卻沒有氣力,只好微微動彈了一下:“不,我是說我當年聽信方士之言,策劃入蜀的事。那時候黃巾雖滅、其勢猶存,孝靈皇帝又一味的寵任宦官,不思變革。他以爲自己在世上一天,便可任性的活着、便可肆意玩樂,日後縱是駕崩,也不過棄天下於身後罷了。”

呂常囁嚅了幾下,說道:“可我聽來君說,孝靈皇帝其實是有振作之意的。”

“來敬達又是聽誰說的呢?”劉焉沉默了一會,復又道:“縱然有重設州牧、建西園軍等政,有心治劇理煩,但終不過是縫補之策罷了。”他頓了頓,艱難的嚥下喉嚨裡的一口痰:“所以我那時便想着,既然政治衰缺、王室多故、天下將亂,我何不避亂離世?正好廣漢董公生前對我說,益州分野有天子氣。我這時便動了心,光武皇帝以遠宗紹承中興、孝桓、孝靈等歷代先帝也是以宗藩繼位,我也是劉氏宗親,如何不能再效一次光武?”

來敏自然是從朝廷哪裡說來的,皇帝親政以來所做的種種事蹟,大都傳入劉焉耳中。對於皇帝少年有爲,劉焉驚詫之餘,卻頗爲不屑於皇帝的某些行徑,比如威逼羣臣同意鹽鐵專營、比如執意要以武力討平關東……

若是劉焉坐在那個位置上、或是皇帝沒有親政的才能、甚至是他入蜀的意圖不那麼叛逆……

呂常沒有說話,這些都是劉焉這幾日常說的陳詞濫調,似乎是每一個垂死的人都會回顧這短短的一生,懊悔、得意、釋然,種種情緒不一而足。但呂常觀劉焉現時的情形,一時卻把握不住對方究竟是在後悔當初貪圖‘天子氣’而入蜀割據,還是在得意於當初毅然入蜀的魄力、在蜀地殺伐果斷的手段。

或許還有更深的一層,卻是呂常未曾領會到的。

那就是遺憾。

“我這幾日都在做同一個夢。”劉焉像是夢囈一般,在屋外如蠶食桑葉般沙沙作響的雨聲中,語氣變得縹緲不定了起來:“夢見幼時的我光着雙腳在江夏的小路上走着,天上正落着細雨,四野全是翠綠的稻田。我腳上沾着泥土,身上淋着雨,卻還是不緊不慢的走着,嘴裡還哼着放牛的牧童纔會哼的鄉曲野調。”

呂常心裡若有所動,故意用輕鬆的語氣說道:“想不到使君曾經還有如此童趣。”

“不是童趣,我幼時從未做過這等事。”劉焉忽然睜開了雙眼,眼睛炯炯有神,明亮無比。他輕聲哼唱着,不知是不是他所說的那首小調,漸漸的,他臉上竟露出了愉悅的笑容:“我只是曾在馬車上見過類似的場景,你可知道我當時看到那個孩童怡然欣喜的在雨中漫步的時候,心裡在想的是什麼麼?”

“不、不知道。”呂常看着劉焉的神色越來越好,眼圈頓時就紅了。

“我在想啊。”劉焉的聲音越來越輕,若是不屏息靜聽,簡直近乎於無。他眼中的亮光也宛如燭火,在燃盡前發出最後一絲耀眼的光、宛如這個老人在生命盡頭的最後一聲嘆惋:“他爲何就不穿鞋呢?”

忽然平靜的屋子裡傳來一聲抽泣,好像那老人仍在不服氣似得說道:

“我沒有做錯——”

第四百八十章 坐視不救第九十章 華山崩裂第一百一十二章 保以尊貴第八十九章 披堅執銳第三百七十九章 自量其力第五十五章 達士徇名第二百一十九章 國子之制第六十章丨見困豫且第三百七十八章 微末生非第三十三章 風物長量第三十二章 吉往兇歸第四百一十一章 嘉言罔伏第一章丨雨夜新生第九十四章 錢穀本末第五章 舊部星散第六十二章丨畢力平險第三十一章丨急擊勿疑第四十七章 朱紫不謬第四十一章丨寒宵獨坐第二章丨亂由治郅第十八章 指通豫南第二百三十三章 形影相隨第五百九十七章 林檎送首第六十七章丨意見相左第三百五十二章 累及無辜第五百零二章 知其款曲第八十九章丨登城臨戰第十二章 算我師旅第三百零四章 淺藏輒止第七十五章 啓聵振聾第一百四十六章 德運更移第五百七十四章 慮敵不周第五百二十二章 參預聞聽第三十三章 風物長量第一百八十五章 計日可數第五百九十八章 君難不死第八十四章 掩義隱賊第二十章 得此失彼第八十五章 陳情講武第十章 主人戒賓第二十章丨詔旨相違第九十五章 鑄山煮海第三十八章 雪掩承廬第三十六章 趨庭之下第十五章丨夜見中臺第二百四十七章 弱蜀弊益第七十一章 復升臺榭第三百三十章 人眠庭晝第七十六章 仁至義盡第一百二十章 子有良媒第三百八十五章 看風駛篷第八十八章 錢文旋讀第八十八章 豪氣崢嶸第二十八章丨議徵白波第三十二章丨覆車悟真第四百四十一章 不徇顏面第四百八十章 坐視不救第五十一章 加以制之第四十五章 五典克從第八十六章 節慕原嘗第二十三章 裁心延算第四章 爾牧來思第四百四十五章 恃其利我第四百四十七章 瞻前顧後第四百七十六章 民生國基第三百二十二章 神人授劍第六十五章丨殷勤探看第三百八十八章 追思補牢第一百零四章 渭橋踏麥第三百六十八章 窺覷南人第二百六十七章 早行之人第五百二十八章 華陽道上第九十一章 逮下無疾第一百八十六章 水則畢露第一百一十九章 別有旁願第五百六十三章 相逢難得第六十二章丨畢力平險第一百二十六章 春盤嘗新第一百七十九章 逋竄悔過第九十三章 研桑心計第六十八章 鉤直餌鹹第三百八十八章 追思補牢第四百八十四章 疲精竭力第三十五章 務以政寬第八十三章 設心積慮第六十二章 議論不一第九十一章 聲色顯露第二章 海內儒宗第十二章 兵勢難料第八十六章 期於殿門第八十章 先從吏始第八十五章 事寬即圓第一百零一章 乖嘴蜜舌第五百七十一章 登進異途第三十八章丨柏梁臺上第二十三章 便起告陳第九十六章丨名爵作誘第七十五章 遺學偉跡第九十二章 議論錢貨第七十七章 朝露日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