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下飛機的時候,國都機場的天幕已經黑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天上飄着片片雪花被寒風吹卷着狂魔亂舞。這個時間點,整個機場大廳,依舊燈火通明,人生鼎沸。

在外面快節奏的搶救醫生日子過得一長,忽然停下來置身在華國第一人流量的國都機場裡,人來人往的或面帶喜悅興奮,或隱含淡淡離別惆悵,或面無表情的追趕時間,或悠悠然端着咖啡翻着報紙雜誌坐等,人們的臉上沒有疾病帶來的痛苦,沒有死亡帶來的陰影,一時間她竟茫然、恍惚了起來。

一件駝色羊皮大衣被蓋了辛二身上,她無神地回過頭望去,莫麗安那張深刻明豔的臉龐乍然跳入眼簾,只見她眼中濃濃的關懷之意,雙手溫柔地爲她攏好衣領。

“現在外面在下雪,風也很大。在裡面還感覺不出,到了外面就冷得厲害,穿好衣服,別一會兒凍感冒了。”她說。其實,她是剛從洗手間出來,看到辛二與她周邊的環境格格不入的倉惶模樣,內心像被什麼刺了一下,緊緊一揪。

過去幾年,這孩子到底是把自己逼得太緊了。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片刻不給自己喘息的空間。就算是他們,處在惡劣的環境中也要抽點時間來自娛一下,只有她,連那麼一刻都要利用起來看醫理手札,看病例記錄...

“謝謝。”她低下頭,修長的指尖抓好胸前柔軟的衣料,一手放下手裡的小包,認真的將大衣釦子一個個仔細地扣上。

“剛剛接到目標任務的電話,說他們的車已經到了機場門口。辛,你要搭便車一起麼?”

不同於辛二此行的隨意,莫麗安是接到上頭安排來華國爲某某某查看急症的,她留在華國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個月,時間一到必須立刻歸隊。無國界醫療小組,滿世界奔波,爲了身受疾病折磨的可憐人無私奉獻着。這樣的組織,很多,但投入這樣事業的人員,依舊稀缺緊張。就像辛二所待的這支隊伍,缺了莫麗安這位高超的外科手術醫師,他們的救援行動就要打個大折扣了,更不要說如今還少了辛二。

“不,我會自己去個酒店暫住一下。莫麗安別擔心我,放心的去做你的事情吧。”關於她的此次行程,辛二清楚無比,自然也知道遠在地球另一邊的小隊缺了她們倆現在是如何緊張的一種境況。

辛二謝絕了莫麗安的提議。

“親愛的,既然回來了就好好放鬆下。你需要一個熱水澡,睡個好覺。如果可以,多出去玩玩,試着釋放調解下自己。你一直都很好,很好很好,好得我們大家都爲你心疼。別叫我們擔心,想我們了給我們傳消息。”

末了,莫麗安緊緊擁抱了下她瘦弱的身軀,褐色的眸子在感覺到手中羸弱的觸感時候不覺劃過一絲黯然。

“我會的。”

辛二淡笑着,然後目送她上車離去,自己也爬上了一輛空置的出租車,吩咐司機去就近比較好的酒店就行。

她還沒有緩過神。坐在車裡望着車外飛速滑過的斑駁景緻,隱在陰處的閃爍忽明的燈光,建築物的陰影,不斷駛過的車流,統統虛影交織在一起,魔幻了起來。

開車的司機顯然不是個能靜下來的主,開了沒一會兒就頻頻從後視鏡偷瞄坐在後面自上車開始就靠窗把自己藏在角落的女人。她身上穿着的大衣明顯不是自己的,她整個人嬌小得都快縮進這衣服裡面去了。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在黑色髮絲的映襯下更顯得白的突兀。只是她的眼睛亮得顫人。他做司機這麼些年,還沒見過哪個年輕的女人會擁有這樣一雙發亮的讓人無處匿身的犀利眼神。

“小姐你是京里人?剛剛從外面回來麼?我看你隨身就帶了手邊這個小包,可真夠簡潔的。現在哪個年輕時髦的女人出來一趟不帶個大包小包的,上次我遇見一個剛從那什麼巴黎來的,帶了一堆的外國貨,說什麼名牌國內買不到,那模樣...嘖嘖真是,沒見過市面一樣,好像外面的東西就是好,本土的怎麼就不能入眼了?”

司機見她沒有反應,依舊自顧自又說道,“哎,小姐我看你年紀好像不大的樣子,就跟我那剛剛上大學的女兒一個歲數,你看起來可比我女兒穩重多了。小姐你是工作了還是在念書的?怎麼這麼晚的飛機,都沒人來接你?”

“大叔,我有些頭疼,你可不可以不要理我?”

司機聽見身後傳來的乾澀寡淡的語音,選擇性截取了自己要聽的重點,忙熱情地回道,“頭疼?我這有止痛藥,你要來一顆麼?我啊,開車久了,什麼樣人沒碰上過?所以車裡都有備份藥箱,你要不要...”

“......”幽幽地嘆了口氣,覺着這大叔是不可能會放過她,要堅持話嘮到底了,她微微正了正身隨便扯道,“大叔開車幾年了?”

“哎,你不是頭疼麼,真不需要來一顆?”司機再從後視鏡望到她正身的動作,感覺到她稍微有了那麼點精神,這才覺得順眼了起來。小姑娘嘛,就該有些活力不是?“我開車十多年了,這偌大京城真是一天一個變化!不說那些北漂的,就連我們這些本地人看着都一天一個樣,稍不注意就不知道哪兒是哪兒了。”

“我幾年前來過這,每次都是急匆匆的,都來不及看看它。”

第一次趕鴨子似得來了這邊,除了幾個特定地點,她還真沒好好看過京裡的一草一木,第二次更趕,抵達師叔樑行誨那第二天就被送到了s國,第三次...依舊如此。她跟這個地方,大概沒有緣分,總是與之擦肩而過,無論是這個城市,還是這個城市的人...

“那你這次可以好好看看嘛。反正它又不會跑,再說了今年奧運會又有很多項目在這裡舉行,那些個場館,嘖嘖,鳥巢啊、水立方啊,設計得別提多好看了!”

“奧運會啊...”似是想到了什麼,恍然間腦海中靈光一閃,一幅幅四處狼藉、滿目瘡痍,到處都是血淚哀嚎的畫面閃過。就是今年了啊...距離發生大災害沒有多久了...她蹙眉又陷入了沉思。

“對啊,華國申奧成功,那是多自豪了不起的事情!到時候京裡肯定人滿爲患,道路擁堵的。哎,我覺得今年會是個大有收穫的年頭啊!”

辛二苦笑,那種別人沉浸在幸福快樂的氛圍裡,只有她知道未來即將面臨的重大災難,而她還不能說出來,也沒有那個能力去制止,這揪心的煩悶又把她的心情盪到了谷底。

“嗯,會好的,一切都會好。”她隨口應道。

不久,車子抵達了酒店。辛二見酒店外觀還挺恢弘大氣,沒有多說給了車錢冒着風雪疾步走去。她要了一個有大牀的客房,脫下大衣、扔下行李,直接把自己陷進了柔軟的被子中,甚至連鞋都沒有脫...

第二天,九點一刻,她安排的酒店morningcall準時響起。她躲在被子裡動彈了幾下,懶了懶身子頂着一頭雞窩毛爬進了洗漱間,好好泡了個熱水澡收拾了一下才開機撥打了回國後的第一個電話。

“已經回來了?在機場?要我派人去接你?”電話那頭接到來電頗爲意外,但也不難聽出他聲音裡的驚訝欣喜。

“昨天半夜到的,沒敢打擾您,我就在機場附近的酒店住了一晚。”

“說什麼打擾啊你這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了。”

“...師叔,我想,,去看看師傅。”

良久,辛二靜靜聽着話筒裡傳來的樑行誨深深淺淺的呼吸聲,默然地等着迴應。

“...四年了,是該去看看了。”

********************

下午,天公作美,下了一夜的雪放了晴。

在京城的公墓園裡,辛二一身肅黑挺立在樑郝雲墓碑前。樑行誨拄着柺杖站在一旁,看着墓碑上樑郝雲坐在老家院子裡一手端着小茶壺呷着茶,一手搖着手扇,笑得安逸又清閒的照片。彷彿過去種種皆昨日,這老頭還沒有走...

他又看了看辛二,沉穩默立,神情堅毅。小時候那調皮搗蛋的活潑勁,一下子都被收斂了起來,那雙愛笑的眼睛此時幽深晦澀,流轉着難忍的傷痛。他看到她緊緊咬着牙口,努力不讓眼淚掉落的堅忍模樣,哀嘆了一聲,拍了拍她的瘦小的肩膀,轉身往他去走去,留給她獨立的空間。

隱隱的,他聽到辛二小聲地啜泣聲,微轉過身見到她蹲坐下來抽動着雙肩,一手撫摸着墓碑上那張熟悉的照片,一手胡亂着抹着臉上的淚痕。樑行誨內心亦是一陣錐疼...

如果不是他,也許師兄還活的好好的,如果不是爲了他,辛二這孩子也不會離開那麼些年吃這種苦,如果不是他...

“師傅,我回來了...”

“我很聽你的話,有好好跟着隊裡的人學習。大家都說我很聰明、肯吃苦,覺得中醫好厲害。我纔要說是師傅牛掰,教導的徒弟纔好呢!我這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然怎麼對得起師傅的栽培?”

“我回來了,不打算走了...我聽你的話,不去探究過去,可是我好難受啊,師傅。你爲了我流落異鄉,埋身他出。我寧願你還活着怨我罵我,也不願現在對着這冰冷的墓地跟你這些矯情的話!”

“......”

“京城的空氣不太好,師傅你也不會喜歡的不是?”

......

樑行誨在車裡靜默坐了一個多小時,才瞧見辛二壓低着腦袋慢慢走來。他給她開了車門,她進來、坐下。

他聽到她說,“我要帶師傅回家,這裡師傅不願待的。”

樑行誨聽言,老眼一顫,見她面色一片漠然,除了眼眶紅紅的透露出她哭過的事實,不似表面展現出的堅強。知道她心裡有怨,也許對這個地方也連帶着厭惡。

最終,他點頭答應了她的請求,馬上就吩咐人聯繫喬遷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