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儀接收到她的嗔怪,自若地哂然一笑,彷彿竟有些自得一般。高斌服侍他脫了靴子,崇儀正坐在條桌前,由着寶貝女兒往他的飯碗舀湯。
不過一臂長的小小方桌上,正中間擺着冬瓜盅。崇儀從送過來的小炒裡留下兩碟素的,一樣香油青瓜,一樣素燒雙冬。高斌看着撤下來的鮮蝦丸子和熘鴨腰心裡犯愁。許是年節的宴席油膩厚重,三爺看來胃口不好。
高斌沒立刻撤下去,爲難地看向牀頭。這種時候,只有姝元夫人開口才管用。
“沒胃口嚒?”孟窅一邊看着孩子,一邊分出心來留意他們父女。她遠遠掃一眼,發現盛菜的碟子比中午小了一圈,可崇儀還是撤下去一半。
崇儀睨一眼自作主張的高斌,卻也不見慍色。他心知高斌耍小聰明,不過是爲了讓他多用一口。何況高斌如今曉得借孟窅勢,這一點自己是樂見的。
“前面還有事。本來看過你和孩子,立刻就該走。”
“不吃飯怎麼行?!”臻兒先嘟噥起來,將孟窅的語氣學了七八分。
“聽聽,連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孟窅又指揮着把兩碟菜留下,毫不吝嗇地誇獎臻兒。
高斌臉上立時笑出花兒來,利索地把才擡高的菜碟放回去。就該有個人鎮着三爺,關鍵是能知冷知熱,一心爲三爺好。
崇儀一點脾氣也沒有,還順從的夾起一顆丸子送進資歷,把一旁等着回話的太醫嚇得不輕。
太醫收起手,低聲說好了。他慶幸着三皇子安然無恙,否則,自己親眼目睹大王夫綱不振之後,只怕小命不保。
孟窅讓乳母把孩子豎起來抱着。“輕輕地,給他拍拍背,別叫他回奶。”
說罷,還是不放心,又讓乳母把孩子抱近一些,親自給他擦了把臉。冬哥嗅到母親的香味,在乳母懷裡使勁仰起脖子。
臻兒得到母親的肯定,此刻熱情高漲。她愛吃鮮的,卯足勁在冬瓜盅裡掏瑤柱。
供上的瑤柱個頂個的飽滿,有荔枝那麼大。吸足湯汁後在勺子裡招搖地晃悠,彷彿在邀請食客狠狠咬一口。
“這個泡着飯吃就很好。”她從小是享受旁人的服侍,手頭沒有輕重。湯汁濺在桌面上,她彷彿看不見一般,繼續在湯盅裡搗騰。
平安舔舔嘴,雖然剛吃飽,肚子裡的饞蟲依舊被輕易勾起。他直愣愣的視線跟着臻兒手中的勺子移動,連手裡的魯班鎖掉了都沒察覺。
他暗暗比較了一回,父王這顆瑤柱比他中午吃得更大,而且沒人會管父王吃多少顆。平安想,果然還是要快快長大,大人們吃的更好。
阿滿覺得姐姐弟弟都傻傻的,沒眼看。他扯一把弟弟,從平安腰間的荷包裡揀出一塊梨膏糖塞進他嘴裡。平安時不時會嗓子癢,阿孃給他做了一隻放梨膏糖的荷包。姐姐也有一隻差不多的,裡頭的內容更豐富一些,盛着各色花糖。
阿滿打小不像別的孩子那般貪嘴。他沒有要裝零嘴的荷包,於是孟窅爲他單獨打絡子放他的小印。那是崇儀親手爲他刻的,阿滿嘴上不說,心裡十分寶貝。
高斌樁子似的立在榻邊,嘴角牽起一種怪異的弧度。他左手用力握着右手,壓制伸手的衝動。好好地一盅湯,他真怕這位公主一不小心把冬瓜捅破了!
可三爺明顯十分受用,還誇公主挑的瑤柱個兒大。真是心偏到肚子裡!
用膳的時候,原本不該插話。可眼前的場面實在太活潑,太醫都懷疑自己腳下站着的不是聿德殿的金磚地,倒像是煙火氣十足的百姓家。
平安偷偷從父親的手上叼走一顆丸子,做賊心虛地轉過身,慢慢品味蝦子的鮮美。
阿滿恨鐵不成鋼地敲敲他的後腦勺,與父親隔着條桌跪坐着,身姿筆直,卻成了一屋子溫馨裡最突兀的風景。
孟窅聽出他午後還有要務,只怕吃完飯立時就要出門,於是就讓他邊吃飯,邊聽太醫回話。左右冬哥原就沒有什麼,不過是小孩子哭鬧一時。也許是因爲頭一回見童太君,冬哥怕生吧。
果然,太醫簡短地回稟,表示不用開方子,多喝點溫水,觀察半天就好。
崇儀大手一揮,把人打發走了。低頭一看碗裡滿滿的高湯,臻兒手裡的勺子還湊在碗邊等着。他直接就着碗大口喝下半碗,又舀起一勺湯飯,混着大顆瑤柱送進嘴裡。
高斌的眼角抽動,見三爺空出碗來,任公主擺佈,心裡計較着,下午得少上茶。
“你慢些吃。”孟窅安頓下小的,又分心看崇儀。看見“殷勤”的女兒還在攪動湯盅,連忙攔住。“別盡灌湯,讓你阿爹吃口菜。”
“有呢!我撈的都是好菜。”小姑娘不服氣,想叫母親看看勺裡的瑤柱,可惜距離太遠,她怕爬上爬下的,把湯灑在身上。聽說要見外客,桐雨姑姑給她穿了一身新裙子。等阿爹吃完飯,她還想讓阿爹誇誇她的妝束呢!
阿滿四下掃過,立刻琢磨出辦法來。他抽出手帕遞出去。
“阿姐,湯濺出來了。”其實早就濺出來了,桌面上星星點點的狼藉,連帶着她的裙子也染了斑點。
臻兒吃了一驚,立刻沒有了投喂的興致。她最愛美,緊忙低頭檢查漂亮的裙子。可榻上擺着條桌,還坐着阿滿和平安,空間十分有限。
崇儀隱忍笑意,把女兒抱起來。“帶公主去更衣。”
“阿爹還沒看我的新裙子呢!”臻兒嬌哼,滿臉寫着不高興。過年最開心的,莫過於天天穿新衣。小姑娘每日都花十二分心思打扮。
“臻兒穿什麼都好看。”崇儀開懷,和她們母女在一處時,總是渾身輕鬆。“讓她們還給你換一身新的。”
臻兒撅起小嘴,覺得崇儀的誇獎不夠真誠,但聽說還能換一身新裙子,她又釋懷了。她大度地摟着崇儀下令:“阿爹先用飯,一會兒看我的新裙子!”
她對崇儀眨眨眼。一會兒可要認真誇誇她,不許隨口敷衍!
三爺的飯吃到一半,等哄完孩子,飯就涼透了。總不能讓三爺吃冷飯。高斌示意晴雨直接把這位小祖宗抱走,好讓三爺安安生生把飯吃完。
最鬧騰的那個走了,孟窅又讓乳母把冬哥送回西暖閣去。
平安悄悄往崇儀身邊挪,眼睛盯着最後一顆丸子。
阿滿一把揪住他的腰帶,使出吃奶的勁兒,終於把人拉回來。他把魯班鎖再次塞進弟弟手裡,沒好氣地瞪他。呆子!想吃蝦丸,等會兒和阿孃說便是,何苦在這兒丟人。
平安訕訕地垂下頭,耳朵尖都紅了。他只是覺得,阿爹喂的有些不一樣。
孟窅沒發現兄弟倆的眉眼關係,她正在抱怨崇儀。見崇儀三兩口便放下碗來,不贊同地擰起眉頭。“小孩子哭鬧幾聲,哪裡就要驚動太醫院了。從前阿滿和平安也不這樣嬌氣。”
崇儀與她從容一笑。“很當如此。”
阿滿制服了二弟,偏頭看一眼父親。阿孃不想興師動衆,可父王偏要反其道而行。那麼,父王就是故意想要“小題大做”。
阿滿動了動嘴,到底還是把話咽回去。他今天剛經受挫折,面對崇儀時猶覺自慚。
出人意料的,崇儀卻點點頭,溫和地拍了拍阿滿,又笑着對孟窅說:“阿滿不錯。他懂了。”
那笑容裡帶着戲謔。連孩子都看懂了,你還雲裡霧裡的。崇儀心說,這些都是自己的功勞,把她嬌養得越發天真爛漫,遇事從不深想。
高斌嘴角忍不住上揚。太子得到誇獎,比賞他金山銀山還叫人高興。
不過,他可聽說,太子今天受了大委屈。童家老太太拿着雞毛當令箭,敢下太子的臉面,公然違逆太子。接到消息的時候,他氣得肺疼。
崇儀自然也知道經過。他雖然不怎麼接觸童家,但從過往爲數不多的交集中,也能看出童太君的爲人剛愎自用。但凡她明曉事理,這些年不至於與靖王府水火難容。
他確實有意試煉,但孩子受了委屈,做父親的也不能視若無睹。何況,老太太不但不服東宮的旨意,更是語出無狀抹黑孟窅。
阿滿的小臉微紅,嚴肅地抿起嘴。他不想讓人發現他的雀躍,父親的肯定在很大程度上治癒了孩子受挫的心靈。
孟窅也替孩子高興,可她還是佯嗔着埋怨:“偏你們心眼多,我是不懂的。”
今天把阿滿叫回屋後,她也有些後悔。聽說童太君指責阿滿孝行有虧,孟窅當時就氣炸了,只想着把孩子叫回來,別理那倚老賣老的國公太夫人。可阿滿回屋後,明顯添了心事。她不好多問,只能在心裡着急,好在有他父親開解。
孟窅迎上崇儀包容的笑,心念一動,突然不想只是遠遠地看着他。她掀開被子就要下牀。
屋子裡一片騷動,崇儀扔開擦手的帕子,水花濺了高斌一臉。他顧不得穿鞋,大跨步走過去。
高斌也來不及抹臉,彎腰撈起崇儀的靴子亦步亦趨地追上去。臉上剛浮上的那點喜色霎時換做狼狽。
平安被這一幕驚得合不攏嘴,看見高斌潦倒的模樣,沒心沒肺地噴笑出來。
孟窅這兩天已經能下地走兩步,只是躺得久了,腿腳都是虛軟的。掀開被子後,她踩着腳榻先在牀沿緩勁兒。
崇儀已經走上前,扯過煙雨捧來的皮子將人嚴絲合縫地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