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宮女正在屋裡幫柳歡上藥,用羽毛親親拂過小腿上的紅腫,一邊輕輕吹起幫她緩解疼痛。
林嬤嬤到底沒送金瘡藥來,柳歡本就不指望那老太婆能,回屋後便掏出幾個銀角子,讓小宮女去御藥房現買一些來。她這樣卑賤的宮女原也受用不起供給娘娘們的好藥。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下人之間也各有門路。生病的宮人害怕保不住差事,就會悄悄找上御藥房求助。除非病得爬不起來,否則大家都選擇悄悄用些藥。誰也不願意被送去奚官局養病,一旦進去,能重見天日的少之又少。
御藥房的人知道宮人的難處,配藥時務求速效,也不會用到昂貴的藥材。他們知道宮人沒有條件煎藥,給的都是方便服用的藥丸。他們也有治療外傷的膏藥,但因爲難掩藥材刺鼻的氣味,一些受傷的宮人情願咬牙忍耐。
柳歡是李王后的貼身宮女,蒹葭殿裡除卻林嬤嬤,數她最有臉面。不當值的時候,也有年紀小的宮女自願服侍她的起居。她得了王后的恩典,可以在屋裡慢慢養傷。小宮女殷勤爲她鞍前馬後,端茶倒水買藥送飯都有人搶着張羅。
林嬤嬤砂礫般的哭喊從門窗的縫隙裡滲進來,小宮女嚇得臉色煞白。她壓低嗓門,滿目憂心地告訴柳歡:“外頭都說王后娘娘病糊塗了,觸怒了大王。”
她說着話,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失去了羽毛帶來的輕柔撫慰,傷口的疼痛感又叫囂着冒出頭來。柳歡輕吸一口氣,五官也皺了起來。
小宮女聞聲,急忙低頭對着柳歡的傷口輕輕吹起。等柳歡的神情再度鬆緩下來,才重新說起在御藥房聽來的消息。
王后妄議先王與故太后,被王上當庭申飭。但王上體諒李王后長年爲病痛所困,一時神志失常犯下過錯,只下旨命王后閉門思過。
“聽說,王上本來要治王后娘娘不孝不敬的大罪,還是姝元夫人和太子出面爲王后求情呢!”小宮女唏噓不已。“想來姝元夫人還感念昔日恩情。”
都說當初爲了中宮之位,李王后與姝元夫人早生嫌隙。如今看來也不盡然。之前聽人提過,逆王作亂時,李王后與姝元夫人流落在外。回京的路上曾經受到反賊的追殺,當時李王后爲了保護身懷有孕的姝元夫人,不惜以身試險引開追兵。
柳歡懨懨地應聲,沒有搭話。消息這麼快就傳遍白月城,就像茶肆酒坊間說書人口中精彩的故事一般,連御藥房都能頭頭是道地議論,顯然是有心人在其中操縱。
小宮女無有察覺,繼續與她說道。“藥童說,從前潛邸時,李王后就時常臥牀不起。病情反覆多年,好一時壞一時,好幾回節慶上都沒露臉。”
柳歡雖然不通醫理,但近身服侍李王后的時日不短,也看出一些蹊蹺。李王后雖然體弱,卻遠不到纏綿病榻的地步。這些說法更像一種刻意的引導,可怕的是早在王上登基前,便已經開始佈局。
柳歡懊惱地咬牙。只怪自己心急,沒去打聽潛邸的往事,就急匆匆投入李王后的陣營。
窗外的林嬤嬤忽然高喊一聲,彷彿是李王后昏倒了。隨之傳來一陣吵雜聲,有來回跑動的腳步聲,還有拍宮門的聲音。
小宮女慌張站起來,正要出去一探究竟,卻被柳歡一把拉住。
“有你什麼事?”柳歡瞥她一眼,用力拽着她的手往下扯。
小宮女只是打掃庭院的粗使,平日連踏進殿門的資格也沒有。外頭的動靜那麼大,可見不缺人伺候。她擠不進去,說不定還要被人嫌礙手礙腳。
小宮女一愣,但見柳歡的臉色不好,也不敢開罪她。
“以後可怎麼辦呀?”柳歡表現得如此冷漠,讓小宮女感覺很不妙。
柳歡卻笑了,偏過頭嗤鼻。“大王下旨讓王后娘娘閉門思過,但王后還是王后,不是嗎?”
雖然中宮箋表被收回,只要大王一天不下旨廢后,李王后已然是伽羅名義上的主母。她冷眼看着,姝元夫人不似落井下石的人。那位娘娘眼裡只有大王,從未將李王后放在眼裡,反而李王后心有不甘,總在設法撼動那位娘娘的地位,這才觸動了大王的逆鱗。總之,蒹葭殿往後的日子不會比從前更差,但求李王后消停些,她們平淡度日還是無礙的。
柳歡想起曾經的青雲志,苦澀作笑。當初她嫌棄膳房的差事腌臢,交出大半梯己買通管事才被分到李王后的屋裡。早知今日,何必搶着出頭……
童家自從與李王后有了默契,就一直關注着白月城的動靜。
童明臻當年進宮時,童老國公暗裡送進去一批人。說來諷刺,因爲童明臻當年不得寵,還被先王多年壓制,這些人沒有表現的機會,反而平安留在了六尚局。
宮中的消息很快擺在童律鐘的書案上,送消息的管家貓着腰站在書桌前。他併攏雙腿,儘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一邊瑟縮着用袖口去擦不斷冒出的冷汗。
傳消息的人神色慌張,苦着臉求他高擡貴手。“我師傅讓我轉告一句話。方總管看得緊,爲了國公爺,往後兩邊莫要再往來爲好。”
童律鍾沉着臉,手中的紙彷彿有千鈞重。看到消息的瞬間,他也是火冒三丈,深深替妹妹感到不值。大妹妹爲何出宮修行,他再清楚不過。妹妹爲了成全兒子的前程選擇遠離,如今她的兒子卻以潛修爲由,堂而皇之割捨母子親緣。大王竟然狠心至此!
童律鐘不關心大王對李王后的處置,他看到的是,大王對童家的敲打。大王藉此重提舊事,請出被世人淡忘的玉牒,順勢與童家劃清關係。
大王不肯將來被童家牽着鼻子走,用童家送上的刀子果決地斬斷這團亂麻。
困在潛邸的秦鏡聽到傳言後,徹底熄滅了心底那點僥倖。他教李王后用輿情挾制大王的時候,就該想到被輿情反噬的那天。
樑王府裡,胡瑤真切地爲孟窅感到高興。她稍早就收到孟窅的邀請,算着日子遞出請安摺子。
二月二,龍擡頭。錢益清早入宮,爲太子與二殿下主持開筆,開景朝上書房正式開啓。
這兩個月裡,臻兒有幸“陪讀”數回,早就打消了與弟弟們一起讀書的念頭。孟窅就提議在九華殿開一個學堂,作爲公主的“上書房”,由齊姜和桐雨來主持。
臻兒尚不知道學堂教授什麼課程,但聽說是特意爲她開設的,就高興極了。
臨近中午,崇儀又帶着兩個兒子回來和孟窅一起用午膳。
孟窅出月子後,身上也乾淨了。爲了娩出胎兒,女兒生產時渾身的關節隨之張開。都說月子裡用力過度就會落下關節疼痛的毛病,乳母又都搶着抱孩子,孟窅至今只有在坐着時纔有資格讓人把孩子放在她懷裡。即便如此,也只讓她抱上一刻鐘的時間。
崇儀還是不讓她出門,她就每日在殿內來回走步,更多的時候是從東暖閣走到西暖閣看看冬哥。父子三人回來用膳時,孟窅從東暖閣走出來迎他們。
平安見母親能起身,歡快地跑上前圍着孟窅打轉。每天見孟窅躺在牀上,他心裡一直不好受。雖然大人都解釋說,母親是因爲生冬哥受累所以需要躺着休息,但他總是害怕。如今見母親能下牀走路,說明身體養好了。
孟窅牽着平安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邊的座位。
臻兒不甘落後,立刻指揮宮女把自己的座位挪去父母之間的空隙。
阿滿只得坐到父親的另一邊。小太子想起還只會吃奶的三弟,想着再過兩年等冬哥也爬上桌子吃飯,突然犯起愁來。阿孃肯定心疼年紀更小的冬哥,到時候平安又要哭鼻子,而自己的位置就更遠了……
午膳吃的是春餅,每個人的面前都擺着一個九宮格食盒,爲方便捲餅,菜餚都切成細絲。上一行是松仁小肚、醬肘子、燻雞;中間一行是攤雞蛋、肉絲炒菠菜、雞湯筍絲;下一行是三樣素菜,炒粉絲、胡瓜絲、醋烹銀芽。
孟窅還額外吩咐準備了一盤切成手指粗細的青紅蘿蔔條。她給孩子們介紹說,這是咬春。
“想吃什麼就卷什麼。蘿蔔一定要吃。”
御膳房蒸的荷葉餅不過巴掌大小,平安抓起一張攤開在手心裡,等着母親夾菜給自己。“阿孃給的,我都吃。”
孟窅爲他抹上一層薄薄的醬汁,夾一些胡瓜絲、粉絲、松仁小肚等清淡的小菜。臻兒灼灼注目下,她不敢厚此薄彼,分別爲三個孩子各卷一張餅,順手也給孩子的爹捲了一張。胃裡墊了東西,纔敢讓他們吃蘿蔔。
蘿蔔鬆脆多汁,入口又帶着輕微的辛辣。阿滿喜歡蘿蔔條的味道,蘸着雞蛋醬一連吃下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