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195

甄芙兒這日頭戴着赤金點翠嵌寶大鳳釵, 穿一襲藕粉色海棠細花褙子, 下着淺緋色撒花洋皺裙,脖子上戴着赤金盤螭瓔珞圈, 這一身打扮珠翠綾羅, 光彩照人, 比之之前在霍宅時,更要來得奪人耳目。

二人一個進,一個出。

杵在原地, 對視了良久。

還是甄芙兒開口主動招呼道:“鳶妹妹,多日未見,別來無恙。”

甄芙兒面帶着淺淺的笑意,神色平靜淡然, 就好像遇到了一位舊友,只神色如常笑着寒暄。

紀鳶倒是有些意外。

其實, 紀鳶與甄芙兒並未深交, 也並無恩怨, 所見的次數堪堪可數,然而, 每次見了她, 甄芙兒總是下意識的帶着窺探及打量,莫名帶着些敵意,直至去年那件事之後。

紀鳶嘴脣蠕動了下, 似乎想要回應什麼, 卻又一時無話可說, 最終只淡淡的衝其頷首,緩緩從她身前越過,竟然一字未表。

其實,本就不是如何相熟之人,她不過是一方妾氏,對方將來是王家正房太太,似乎未來亦是無甚交集,便也無須刻意攀附。

經過甄芙兒身邊時,只聽到甄芙兒冷不丁道了一聲:“可否移步說幾句。”

紀鳶微愣,對上了甄芙兒淡笑的臉,過了片刻,緩緩點了點頭。

院子前頭有一處嶙峋假山,假山背面建有一八角涼亭,周圍花卉植被環繞,景緻極美,甄芙兒輕車熟路的將紀鳶領進了涼亭,卻並未坐下,而是緩緩走到廳子一角,隔着亭臺水榭,與對面的庭院遙遙相望,那裡,曾是甄芙兒住了七八年的枱梧院,算是她的半個家。

這座府邸的一花一木,她都甚是熟悉,以爲,這裡的一切,終究會是成爲她的,以爲這半個家,終究會成爲她真正的家。

“甄姑娘,可是有什麼想說的?”

紀鳶見甄芙兒背對着她,久久無話,不由出聲詢問。

紀鳶的聲音,打斷了甄芙兒的沉思,甄芙兒從恍惚中緩過神來,轉過身,上上下下打量着紀鳶。

***

方纔忽地一見,只見眼前女子珠圍翠繞、光豔逼人,甄芙兒險些沒將人給認出來,曾經的紀鳶雖美,到底有些青澀寒酸,如今,搖身一變,雖是妾氏身份,卻出落得跟哪家府上的貴太太似的,甄芙兒神色有些複雜道:“今日一見,觀你過得不錯,如此,我便也總算安心了。”

紀鳶有些意外。

甄芙兒含笑道:“聽說大公子待你甚好,如此…甚好。”

紀鳶定定的瞧了甄芙兒片刻,只微微捏了捏帕子道:“謝謝。”

甄芙兒面色有些複雜,沉吟良久,復又繼續道:“我甄芙兒行事向來坦蕩,無愧於心,唯有對一人,心懷愧疚,那人便是你。”

說到這裡,甄芙兒走進了幾步,道:“彼時年幼,行事衝動,不計後果,一心只爲了成全自己的私慾,如今,人生起起落落,方得知,有些人可遇不可求,有些事其實早已經天註定,不可拗,也終究拗不過。”

人,指着的二公子霍元懿吧。

事,指的是親事麼?

“曾經也不知緣何竟那般偏執,一心將你當成了假想敵,故而行了不少錯事,後來細細想來,其實成爲阻礙的那人不一定是你,反倒是有可能是自己,什麼叫自作自受,作繭自縛,我可算是體會到了。”

親事明明已經妥了,若不是自己自作聰明,成爲了表哥眼中的“毒婦”,表哥又怎會執意退了這門親,因果循環,最終報應到了自己身上。

“其實,事已至此,說補償,道緣由,好似也皆於事無補,但是,什麼都不說,好似也過意不去,無論你接受與否,我終歸是欠你一聲歉意,在此,不求妹妹原諒,但求妹妹往後一生無憂,便足矣。”

甄芙兒說着,忽而朝着紀鳶緩緩施了一禮。

雖沒有直說是何事,但是,二人心照不宣。

***

在甄芙兒的眼中,紀鳶之所以成爲了大公子霍元擎的妾氏,一切皆是因爲她從中作梗,雖然她的本意是想要將紀鳶推給霍家三公子,卻未料陰差陽錯間換成了大公子。

以紀鳶的身份,能夠成爲大公子的妾,並未曾半點辱沒了紀鳶的身份,相反,於她這樣的身份而言,反而是一樁不可多得的好事,要知道,爲了攀附霍家,放眼整個京城,就連京城許多達官貴人,便是嫡出的千金小姐都捨得往霍家後宅裡送,更別提紀鳶這麼個孤女了,可是,前提是,如果沒有那一樁快要下定好的親事的話。

王家公子王淮臨,一舉奪得了探花郎,如今又入了翰林院,未來無可限量,甄芙兒這一推,不單單將紀鳶推成了妾,還推了原本屬於她的一樁好姻緣。

細細算來,又豈止是一聲歉意能夠抵消得了的。

當然,或許,紀鳶走到今日這一步,有甄芙兒的緣故,但是甄芙兒卻不知,其實,她選擇跟了霍元擎,最主要的其實是爲了救當時身陷牢獄的鴻哥兒,爲了報答霍元擎的救命之恩。

如今,她已然接受了現有的身份,而與那霍元擎似乎日漸親近,甭管未來如何,至少,在現階段,紀鳶還算滿於現狀的。

紀鳶擡眼看着甄芙兒,以前她覺得甄芙兒高高在上,被王氏溺寵,雖是表親,卻比霍元芷霍元昭更像霍家姑娘,這樣的人,竟然會低頭,會屈尊向她致歉,最令人佩服的是,對方坦然的面對了自己的曾經犯下的錯,不知爲何,這一刻,紀鳶只覺得現在的甄芙兒要比從前的甄芙兒更加令人…另眼相看。

事已至此,追究過往,好似也已經沒了必要了。

紀鳶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原諒,或者,該懷恨在心,好像都沒了任何意義,沉吟了片刻,紀鳶只忽而緩緩問道:“那個叫凝香的丫頭呢?”

甄芙兒一愣,似乎沒有想到就鳶忽而如此一問,愣過後,神色微黯,道:“凝香做了錯事,已被母親打發回了老家贛州,前幾日給我送了信,說是母親給她尋了門親事,配給了莊子上二莊頭的兒子,如今,已經嫁了人了。”

凝香曾是甄芙兒跟前最得力的,一門心思向着她,凝香心氣高,嫁給那莊稼漢顯然是委屈她了,留在甄芙兒跟前,保不齊也會替她尋一門好親事的,只可惜。

凝香便是那日親手將紀鳶推下水的。

“這世間萬物,有因必有果,甄姑娘其實也不必給我道歉,因爲您種的因,這果兒已然由凝香但着呢,至於我…”紀鳶淡淡的笑了笑,道:“焉知是禍是福?或許,一切都是各人命數罷了。”

甄芙兒聞言,定定的看了紀鳶良久,忽而喃喃道:“倘若沒有表哥,咱們二人許是會成爲好友也說不定。”

然而,沒有如果。

***

從芷蘅院出來後,紀鳶正要打道回府時,忽而聞得外頭一陣喧囂的鞭炮聲響了起來,轎子來接人了,菱兒芍藥二人是個愛湊熱鬧的,紀鳶一時無事,便領着幾個小丫頭來到了前院瞧熱鬧。

寧王英姿煞爽,親自下馬迎親,三公子揹着霍元芷一路從芷蘅院背上了花轎中,柳氏不敢出門相送,只跟着一路追隨到前院止步,哭成了人幹,所有霍家的人,上至長輩,下至於公子姑娘、婆子丫鬟都趕來相送,及瞧熱鬧,整個霍家府外,裡裡外外堆滿了人,一聲鑼響,道一聲“吉時已到,起!”,便將人擡走了,從此,不再是霍家人。

熱鬧散去後,紀鳶立在遠處感慨了一陣,不多時派了菱兒去尋霍元昭,跟她知會一聲,自己先走一步,隨即領着芍藥往回走,哪知剛轉身走了沒兩步,竟瞧見身後的月洞門前站着一人。

來人身着一襲玉色華服,風姿雅量、風流不羈,手中舉着一柄摺扇,正靜靜地立在她身後往她這邊瞧着,也不知立了多久,瞧了多久。

上次一見,還是上回中秋宴上,距今其實不過半月光景,那會兒在宴上,人多,兩人連目光都未曾碰撞到一塊兒過,算不得正經相見,也壓根未敢多瞧,眼下見了,只覺得對面的人變化極大,從前吊兒郎當,每每見了紀鳶總會忍不住上前調笑幾句,臉上總是揚着漫不經心的笑,如今,瞧着還是風度翩翩,丰神雅貴,但是眉眼見好似多了幾絲堅毅了,少了幾許輕浮及玩劣,瞧着似乎正經了不少。

立在月洞門下,微微抿着嘴,定定的盯着紀鳶,沒有開口說話。

紀鳶愣了片刻,亦是擡眼瞅着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大概是方纔前腳纔跟甄芙兒閒聊,聽她提及了表哥,後腳便在這裡碰上了,只覺得十分湊巧。

還是芍藥看了看霍元懿,又看了看紀鳶一眼,遠遠地朝着霍元懿行禮道:“見過二公子。”

紀鳶這才悄然緩過神來,遠遠地朝着那霍元懿福了福身子,恭恭敬敬道:“二公子。”

話音剛落,只見對面之人收起了摺扇,緩緩朝着紀鳶走了過來,走到距離紀鳶四五步的地方停了下來,霍元懿將紀鳶上上下下認真打量了一番,不多時,目光在停留在了紀鳶臉上,靜靜地瞧了許久,方淡淡扯着笑,緩緩開口問道:“大半年未見,都快要認不出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