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不願去面對一大羣不認識的人,但她實在餓的慌。又沒膽量出去吃飯,自個做?鍋都沒有。叫外賣?早吃膩了。
當她猶豫的走到門前,閻媽親自來喊她了。
“姑娘,跟大夥吃吧。我看你這兩天不大舒服,想吃點什麼對大娘說聲。”
“不麻煩了,我——馬上下去。”
飯局擺在一樓的小食堂裡。一對外地夫妻輾轉到這個城市,原先開的小飯館遭到查封。當兩人無可奈何時閻媽請他們爲租客們做飯,權當內部食堂。閻爺不知哪兒弄來張營業執照,大模大樣掛牆上。食堂約莫五十平米,緊挨廚房。這棟樓房將近一百人,生意尚可。每到週末,閻媽會多買些菜,交給姓錢的夫妻倆。沒事不願出門的房客各帶點飯菜來,一塊兒吃飯聊天。
吳佳玉知道這回事,參加卻是頭一回。
進到飄蕩菜香與油煙味的小食堂,有些簡陋,整潔熱鬧的環境工薪味十足。閻媽幫忙端菜,廚房裡好幾個人忙着。三張大桌子圍滿人,穿着拖鞋,歪歪扭扭坐桌邊,講笑話的男人。輕聲細語,好像傳遞什麼了不起的秘密,實際上不過是普通家常牢騷的女人們。半大孩子趁這機會偷吃才上桌的佳餚。平日裡不常見面的人們融匯到此處,分成各自的小圈子。開出租的王師傅首先打招呼,吳佳玉心不在焉的找個位置。
她覺得很鬧,不是煩,嘈雜的說話聲統統屬於無意義的噪音。
閻媽上完菜,那倆廚師同她最後入座。四五位上歲數的老太太立即拉她商量子女就業的問題。
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圈子,範圍一樣的明顯。吳佳玉無力的靠椅子上,專心夾菜。吃飯時,有男人心猿意馬的偷看他,當然只限於太太不在場的。她只當他們是蒼蠅。
胡亂填飽肚子,甚至不記得吃的什麼,她回到房裡。躺牀上靜靜等待,唯一的聲響來自牀頭擺來擺去的鬧鐘。
好像過了一秒鐘,又好像過了一年,她的手機響了。
“喂?”
“吳小姐,準備下樓,我到了。”那個司機愉悅的通知他。
“我,我不想去。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去。”吳佳玉眼淚流到被單上。但對方沒放過她,客車的鳴笛聲響徹大樓。
她幻想堅持不出去司機會自行離開,可棄珠兒神不知鬼不覺出現。
“吳小姐,好好合作,大家都高興。別讓我爲難。”他的微笑生硬冰涼。
吳佳玉踉蹌着被他拖下樓。
公車行駛在街道上,棄珠兒一個勁抽菸。開上二十來分鐘,車停到十字路口,門開了。
吳佳玉勉強擡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血肉模糊的斷手。她張大嘴,發不出一絲聲音。另一隻手扒上車,艱難移動。頭顱凹陷,衣物上沾滿血跡,軀幹已經變形,這分明是死於車禍的屍體。不過他在動。
昏過去再醒來,她嗚咽問道:“那,那是什麼?”
棄珠兒掐滅煙:“乘客,車上有空位,不能不讓人家上。別回頭哦,你們對屍體過於敏感了。”
公車開到不遠的居民區,吳佳玉下車,抱個孩子走進某棟樓。
這次是個正常家庭,一男一女熟睡着。孩子放他們牀上。他還是比較親近那個女人,抓她的手不放。女人動了動,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嘴巴蠕動着,似乎是埋怨別人打擾他。過了會兒,她拿回衣服,下樓。
公車繼續開,穿過城市,尋找亡者的歸宿。
雍容富貴,卸了妝足以嚇死鬼的富婆,妖豔性感,見了孩子暴跳大罵的性感女郎,神經遲鈍,連是不是自己孩子都不清楚的負心男人。更多的是反應冷淡,他們意識不到半夢半醒中見到的孩子是誰。有傷心的,但僅僅是傷心。有個人直接抄傢伙大打出手,說什麼趕走小人。無論是什麼反應,無論受到什麼對待。她帶去的嬰兒始終親熱的要靠近他們,在他們心裡,還分不清什麼是情緒吧。只是一味的親近。好在那些人碰不到孩子,大吼大叫或是昏頭昏腦之後取回衣服,帶到車上。棄珠兒則精心疊起,放他背後座位上。
棄珠兒抽完整包煙,暫時停止製造煙霧。他脖子後轉一百五十度,見吳佳玉一言不發,自顧自說起故事。
“講個老掉牙的故事。話說古代有個往來各處的商人,本小利薄,長年在外奔波,辛苦一年,掙不來幾個錢。好在妻子賢惠,父母康健,日子還過得下去。一天晚上他住進家小客棧,想到再走兩天就到家了,心裡很開心。不料這是家黑店,睡到半夜,店裡的賊人衝進客房。他驚醒後奮力反抗,僥倖逃出。躲進樹林裡藏了一夜。身中數刀的他發現輛路過的馬車,於是請求人家載自己一程。那個車主大方的答應了。走啊走,他終於回到家。他欣喜的走進家門,對妻子父母訴說思家之情。等他說完,家人毫無迴應。這時那個好心的趕車人帶他去村外的墳地,那裡有一座新墳。殺人的賊人已經伏法,他的屍骨被找到時已是白骨。結局嘛,這個人帶着遺憾與解脫投胎去了。怎麼樣,吳小姐,明白你的處境了?”
“你叫什麼名字?”吳佳玉小聲問。
“棄珠兒,不錯的名字呢。不,我不是牛頭馬面,那是你想出來的。起先我單獨幹,後來工作重,我需要幫手。差不多了,今天到此爲止。我送你回去。”
第三天,吳佳玉睡上一天。草草吃點東西,她乖乖等到晚上棄珠兒來叫她。
車上的孩子逐個減少,空出的位置由其他死於非命的亡魂代替。跳樓摔爛臉的經理,年紀輕輕,膚色蒼白,割脈而死的少年。全身浮腫,從水溝游上車,流水不止的淹死鬼。服毒的,中毒的,心絞痛發作的,變形的臉,發黑的皮膚,嚇得她反覆慘叫。還有鼻青臉腫,傷痕累累的,上了車**不止。
“他們是打死的,別搭話。這種人數量不少,見了仇人會眼紅的。替他們找人相當費勁。”
“你非要嚇死我不可嗎?”吳佳玉鼓起勇氣抱怨。
“人才會嚇死人呢?我從來不害人。”
車來車往,追尋死亡的印記,滿載逝者僅存的哀嘆。我是爲死人服務的,不是爲活人。當她問棄珠兒爲什麼不簡單些,直接帶走他們時,棄珠兒這樣回答。許多人希望死者永遠消失,哪怕是記憶裡。是善是惡,他都要幫助死者留下點什麼。
車子停到片別墅區。她走進一戶人家。
屋裡簡約樸素,男主人橫躺電視前,打着呼嚕。吳佳玉懷裡的孩子努力掙開她的胳膊,落到地上爬向一扇門。
房間裡睡個小女孩,七八歲的年紀。海藍的牆壁,房頂上掛滿裝飾的掛墜。牆角有架電子琴。嬰兒爬女孩牀下,咯咯直笑。
女孩醒了,先是驚訝,隨後下牀,小心而溫柔的抱起他。
“謝謝你,阿姨。”女孩對她說。
“你能看見我?”
“能啊,阿姨是送弟弟來看我的,我怎麼會看不見呢?”女孩理所當然的回答。
“死去的人會找他最想見的人,哈,這個小姑娘怪可愛的。比見他老媽強。”棄珠兒煞風景的聲音鑽進她腦子。
重逢維持不到一分鐘,末了小女孩答應她不把這個秘密說出去。
日子一天天滑過,第六天。
棄珠兒開過大半個城市,原本嬰兒們佔據的座位絕大多數換做新的乘客。車子開回閻爺家。
“啊,好了,只剩一個孩子。衣服留車上,你帶他回去。三樓307,別走錯嘍。”棄珠兒有些惡意的吩咐。
吳佳玉低頭脫下那個孩子的衣服,下了車。
一步步走進電梯,懷裡的孩子安靜極了。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走出電梯,掏出鑰匙,開門。
“滴答,滴答”鬧鐘重複單調的循環。
果然是這樣,因爲她也拋棄過自己的孩子,棄珠兒才選的她。吳佳玉跪坐地板上,撫摸這個天真的幼兒。他的眼,他的心,他的一舉一動。怎麼都看不夠。他的目光一塵不染,找不出半點怨恨。
“寶寶,媽媽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淚流不出來,萬般的後悔,晚了。
他舉起柔軟的小手,去摸她的臉。凝固的時光中,他找到了心目中的珍寶。
一樓,棄珠兒狼吞虎嚥。吃完飯趕緊出發,車上滿滿的客人呢。另外閻媽要他幫忙找些人,及早回他們家道別。考慮一下,接下來找哪個倒黴鬼。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