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縊殺者,大抵都是舌出眼瞪,色青齒齧,這輩子見得多了,卻仍是不慣。
眼見兩名內侍託了白綾進來,焦芳雙手朝謝婉婷一躬,轉身負手而出,不再理會那聲嘶力竭的咒罵,將到門口時,裡面的聲息已漸漸沉了下去。
他停在那裡站了站,擡腳跨出門,候在外面的內侍趕忙上前扶住。
行至前院,那些跟着吃罪的奴婢已全被帶走了,偌大的院落內空蕩蕩的,沒半點生氣。
原本已盡荒廢,這才沾了人氣沒幾天,便又歸於沉寂。
宮門似海,浮生若夢,自來都是這麼回事,看慣了便好。
只是這次雖然事了了,卻總讓人有種不爽利的感覺。
“老祖宗看,是回司禮監,還是……”身旁的內侍忽然問。
“不,先去清寧宮。”
“是。”
“……慢着……還是等等再去吧。”
正說話間,便聽正門外腳步聲響,一名內侍面帶驚色地跑上前,躬身道:“老祖宗,陛下到了!”
他話音未落,就見那一襲赭黃團龍袍的身影疾步走了進來,後面還跟着七八個人。
焦芳微一沉眼,便抽出手,上前大禮跪拜。
“人在哪?”高昶面色鐵青,俯睨着他問。
“陛下息怒……”
“朕問你人在哪?”
這雷霆般的怒喝讓在場的人都渾身一震,紛紛縮頭貼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只有焦芳神情如常,毫無懼色。
“陛下息怒,孝感皇后殿下素行不端,設計毒殺淳安縣君,嫁禍於雲和公主,如今這般也是咎由自取,太后娘娘依着後宮法度懲處,平逝者之怒,昭冤者雪,更是爲江山社稷着想。”
高昶冷冷地盯着他,鼻中一哼道:“你當朕是傻子,真的不知這其中來龍去脈麼?”
焦芳脣角抖了抖,啞聲道:“陛下既然知道,便更該明白太后娘娘的良苦用心,不該如此意氣用事。”
高昶呵呵冷笑,眼角輕蔑地一挑,擡步徑直朝後面走。
“奴婢們已領了旨,陛下不必去了。”焦芳在背後又叫了一聲。
高昶霍然轉身,森寒的臉上已滿是殺意,靜立片刻,猛地袍袖一揮,大步朝門口走去,口中怒聲道:“起駕,去清寧宮!”
一衆內侍轟然應聲,擁着他出門上了御駕暖輿,繞過宮巷,徑往南去。
到宮前,甫一停轎,他就撩簾而出,快步上了臺階。
門前的內侍見聖駕到了,趕忙行禮,纔剛屈膝跪到半截,那赭黃色的身影便一陣風似的從旁掠過,直入殿內。
內室中,顧太后慵懶地斜靠在軟囊上,由宮人按捏腿腳伺候着。
她脣角帶笑,眉梢卻微微挑着,閒適中隱含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之意。
“什麼時辰了?”
“回太后娘娘,酉時中了。”
“嗯,按說事兒該完了,怎的還沒回來?”
話音剛落,便聽那珠簾譁然,高昶沉着臉快步而入。
她卻是面上一喜,起身歡顏道:“咦?昶兒怎的這時到了,哀家只道又像昨日似的,要等到睡前呢。”
高昶籲口氣,強自壓住胸中怒意,勉力擠出一絲笑容,近前道:“臨到正節了,大事都已定下,今日沒什麼,便早來些,多與母后說幾句話。”
他說着,輕咳了兩聲,對左右道:“你們都先下去吧。”
那話中含怒的口氣又有誰聽不出來?
幾名宮人互望了一眼,都將目光投向了主子。
顧太后自然也早瞧出兒子來得蹊蹺,當下也皺了皺眉,隨即一揮手:“還愣着做什麼,陛下叫你們下去就下去吧。”
那些宮人這才應了聲,垂眼斂着聲氣魚貫而出。
人都去後,高昶的臉色立時沉了下來。
顧太后卻仍笑着,在身旁拍了拍道:“來,昶兒快坐。”
高昶卻沒動,立在那裡冷然問:“母后爲何要處死皇嫂?卻不同兒臣商議?”
顧太后淡淡一笑,捏着纏在腕間的蜜蠟佛珠,輕笑道:“就知道你要來問哀家,怎麼?昶兒覺得那賤人不該死?”
“該不該死須由祖宗家法和大夏律例來定,母后怎可不與兒臣說,便叫人……”
“既然掌着後宮鳳印,哀家的話便是家法律條,那賤人多行不義,賜她一死有什麼不能?哼,自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竟敢在哀家宮中設計害死盈盈,現下才叫她死,已是寬宏了。”
高昶臉上抽了抽,走近一步道:“母后,淳安縣君遇害,兒臣也感痛心,但此事實情……兒臣也不想再提。皇嫂縱然有罪,也罪不至死,兒臣已將她罰去乾西五所思過,諒也不至再生什麼事端,母后何苦趕盡殺絕?”
此言一出,顧太后面上登時一沉,寒着臉問:“昶兒此話何意?莫非你真對那賤人尚有情意?”
高昶不禁一愣,皺眉道:“母后怎會有此猜疑?兒臣縱然不孝,也不會行那等齷蹉之事。”
“呵,你自是不會,可那賤人呢?身爲正宮,卻心猿意馬,先帝才離宮未久,便厚顏無恥來糾纏於你,若是傳揚出去,我大夏皇家顏面何存?光憑這一條,她便死不足惜!”
顧太后越說越怒,到後來胸口起伏,竟氣喘起來。
高昶嘆口氣,到近旁坐了,替她撫着胸口,放緩聲音道:“母后息怒,是兒臣錯了,不該在你老人家面前高聲,還請母后原恕。”
見兒子口氣軟下來,顧太后面色也緩和了許多,白了他一眼,嘆聲道:“你這孩子,今日也不知吃錯了什麼,竟把脾氣撒到母后身上來了。唉,我知道你國事操勞,繼位以來就沒一件順心事,所以纔不願同你說起。”
她頓了頓,繼續道:“那賤人目無綱常,不守婦道,自來便與哀家作對,又一意糾纏你,若留着定然是個禍胎。再加上先帝時,她謝家的勢利在朝中日益擡頭,正好藉此機會將他們一併剷除了,將來你在朝堂上行事也少些阻力,母后是爲你好,更是爲大夏的江山社稷好,用些非常手段也顧不得那許多,只盼你能明白。”
高昶默然半晌,擡眼望着她道:“母后深謀遠慮,兒臣自然明白。只是……未必便要下這等狠手,讓她閉居冷宮,不再生事也就是了,至於謝氏在朝中的勢力,兒臣心裡也有數,何苦要……唉,母后方纔也說起大哥,若是哪一日找到了大哥的下落,該當如何交代?”
顧太后擺手怫然道:“休要再提那不孝子,堂堂一國之君,連自己的家事都管不住,縱容那賤人爲所欲爲,連哀家的皇孫也害死了,不思悔改,反而一走了之,將這爛攤子拋給你,真是遺羞祖宗!還找他作甚?哀家便當少生了一個兒子。”
高昶忍住氣,又勸道:“母后莫要這般說,大哥宅心仁厚,臨朝以來屢施仁政,不可謂無功,只是性子遲疑了些,難免遭人非議,兒臣也是繼位以來,才體會這爲君者的艱辛。至於他與皇嫂之間,也未必真的無情,大哥若真能回來,說不定便能盡釋前嫌,相濡以沫,只可惜現在……”
顧太后在他肩頭一推,不悅道:“你這孩子,莫非是傻了麼?他若真的回來,你這皇位該當如何?到時豈不又是一場爭鬥?”
高昶搖頭道:“母后差矣,大哥是自己退位,有親筆丹詔在,即便回來,也不可能與兒臣爭競,重登皇位。”
“真是癡兒,縱然他無此意,卻不代表滿朝文武也無此意,一旦鬧將起來,這天下便亂了,你聽母后的話,千萬莫再做此想,可記着了麼?”
高昶見母親對大哥竟絲毫不念親情,心下暗歎,也不願再與她多說這事,想了想道:“是,兒臣記着了。不過,兒臣這裡也有個請求,還望母后答允。”
顧太后瞧了瞧他神色,便道:“說吧,只要不是什麼荒唐事,母后定然答應你。”
“那好,兒臣請母后答應,皇嫂仍以帝后禮入葬顯陵,將來也好與大哥爲伴,全了夫妻之意。”
“昶兒你……”
顧太后聽了,不禁眉頭大皺。
若按自己的意思,這女人死後隨便發付了便好,那容得她陪葬皇陵,四時享祭。
可轉念想想,人死如燈滅,既然離了塵世便該往生,陪侍帝君算是合乎禮制,況且自己這小兒子讓她葬入皇兄的陵墓,足見心中對她無意,倒也不必過分認真。
沉吟片刻,又問:“依你可以,只是先帝如今不知下落,她如何能先行入陵下葬?”
高昶道:“這個容易,可將棺槨暫停於享殿內,何時入陵,待以後再議不遲。只是送葬時,依着規制便行,昭告天下時,也說皇嫂思念先帝過甚,自縊而亡。”
“好,好,這事母后便不理了,你瞧着辦吧。”顧太后有些疲累的揉了揉額角。
高昶暗自嘆了口氣,起身道:“多謝母后,兒臣還有些政事,先行告退了。”
顧太后微一點頭,說聲“去吧”,隨即又叫住他道:“慢着,還有件事。”
高昶心頭一沉,轉回身來躬身問:“母后請說。”
“哀家想了想,雲和的婚事還是不能再拖了,宜早不宜遲,哀家這邊已擬了名單,都是些才俊世家子弟,諒也不至委屈了她,從中選一個,年前便將這事定下來,開春後便將她嫁出去。”
顧太后說着便從案上提起一封冊子遞了過去。
高昶卻沒接,皺眉問:“母后爲何這般着急?前次不是說過皇妹的婚事,兒臣自有主張麼?”
顧太后鳳眸一凜:“你到今日還想騙我?自有主張?你是自己打着算盤,想着把她收進宮裡來,別有所圖吧?”
這話如同耳邊響起了炸雷,高昶猝然被說中心事,臉色登時大變,隨即故作鎮靜道:“母后莫要說笑,兒臣與雲和同爲父皇子嗣,怎會有那般逆倫背德之想?定是有人捕風捉影,母后千萬不要聽信。”
“行了,知子莫若母,不用別人說,光你瞧那丫頭的眼神,難道我這做孃的瞧不出來麼?本來我不想提,只盼你自悟,今日索性便把話說開了,莫說礙着有兄妹之倫,便是毫無干系,你也別想動她的念頭!否則便別怪母后心狠。”
……
入夜。
忽然起了大風,寒意刺骨。
徐少卿望見寢殿的燭火熄了,這才翻身躍下高牆,離了景陽宮。
沿路從東便門剛一出來,幾名褐衫檔頭牽馬迎了上來。
他上馬領着衆人一路向東,折過兩條巷子,忽然勒住繮繩,朝四下裡望了望,低聲吩咐道:“孝感皇后殿下殯天,這幾日宮中怕是離不開了,東廠那裡你們盯着,有事便差人報來。”
幾個檔頭趕忙拱手答應。
“好了,本督還有些事要辦,你們先行回去。”
他攥着馬鞭揮了揮,見衆人走遠,便跳下來,在馬臀上一拍,那馬叫也沒叫,便自顧自的揚起四蹄,飛奔而去。
待了片刻,他這才躍上屋檐,在瓦楞間疾掠而過,片刻工夫就到了西坊。
他又是幾個起落,躥入一條隱秘的街巷,隨即隱在暗處,朝巷子深處望。
那裡面一片漆黑,影影綽綽能瞧見有幾處房舍。
徐少卿略等了片刻,便聽那處隱隱傳來敲擊之聲。
“篤,篤篤……”
一重二輕,也深之際聽來甚是清晰。
他微微一笑,快步奔到近處,那裡果然是兩間破舊的木房,黴穢之氣甚重,卻着實隱秘得緊,於是也屈指在牆板上敲擊了幾下。
裡面靜了靜,跟着便有個聲音應道:“是廠督大人麼?”
作者有話要說: 劇情將會有大起伏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