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僞飾盡去,再沒有什麼遮掩。
那白中泛青的面孔說不出的猙獰,直如厲鬼索命一般。
高曖胸中光風霽月,又定下了心念,已無所怵惕,回望過去,清麗的小臉上毫無懼色。
“賤人!竟敢魅惑昶兒,讓他與哀家反目!”
顧太后厲聲怒喝,自軟榻上一躍而起,撲到身前揚手便是兩記耳光。
面頰火辣辣的痛,鹹腥的味道在口中溢開,溫熱的細流順着脣角緩緩滑入……
她回眼看着那張七竅生煙的臉,忽然覺得可憐又可笑。
時時防備,處處算計,一輩子都在與人爭鬥,縱然地位尊崇,享盡榮華富貴,卻得不到半點真情,這樣的日子又有什麼開心可言。
既然不知“照見五蘊皆空”,又怎麼懂得“度今世苦厄”,更休提“不捨一切有情”。
妄說什麼也好佛法,其實半點向佛之心也沒有。
顧太后正恨得咬牙切齒,見她捱了兩巴掌,卻既不哭泣也不害怕,甚至連之前的恭順之色都不見了,不由更是怒氣炸胸,火頭頂上來,那對眼珠子都燒得通紅。
“賤人,賤人!哀家今日便打死你……”
她又狠狠地摑了幾掌,擡腳便朝高曖胸腹間踹去,卻不料急怒中腳下不穩,身子一歪,向後便倒。
旁邊那名宮人倒是眼疾手快,急忙將她扶住,連聲叫着:“娘娘小心了。”
另一人也湊上來道:“太后娘娘息怒,莫氣壞了身子,若要打,只叫奴婢們動手便是。”
顧太后鼻中重重一哼,由那兩個宮人扶回軟榻上坐了,便又叫道:“打!給哀家往死裡打!”
那兩人應了聲“是”,便回頭使了個眼色。
幾名按着高曖的宮人立時會意,使力將她提起來,又揪住頭髮,揚起她臉來。
那兩人森然一笑,也不多言,上前擼了擼袖子,正要動手,卻聽珠簾窸窣,有個內侍內侍的聲音在外報道:“稟太后娘娘,司禮監焦掌印求見。”
“怎麼這時來了?”
顧太后自言自語地皺皺眉,瞥眼瞧瞧高曖,只覺說不出的厭惡,可也不欲叫人瞧見這副陣勢,當下便沉聲吩咐道:“把這小賤人先拖到別處去,好生看管着,沒哀家的話,誰也不許去瞧。”
幾名宮人趕忙應了聲,七手八腳將高曖拖出廳外。
見衆人走了,顧太后吁了口氣,暗自定了定神,這纔對外面叫了聲:“請他進來吧。”
須臾間,那一身坐蟒紅袍的蒼老身影便傴僂着揹走了進來。
他沒有行禮,徑直走到軟榻旁的繡墩前坐了,便掩着口咳嗽了起來。
顧太后一見,竟似忘了滿腔的怒火,湊過身去,幫他撫着後背,關切問:“怎麼咳得這樣厲害?敢是那藥又無用麼?”
“咳……藥管什麼用?一入了冬,心肺便痛得厲害,這病根子你又不是不知,咳……”
“既是難受得緊,便好生歇着,還跑來跑去的做什麼?早知道上次處死那孝感那賤人也不該叫你去。”顧太后說着便嘆聲自怨起來。
焦芳擺擺手,又大咳了一陣,掏出帕子抹了抹脣,這才道:“這種事需要做得乾淨,外人插手不得,除了我,還有誰能去?我這身子不礙,這些年半死不活的,不也拖過來了麼?”
顧太后知他說得不錯,慨然一嘆:“這些年來若是沒有你,真不知怎生熬得過來。你也莫說那些喪氣話,在這宮中,哀家舍不下的除了昶兒之外,就是你了,如今那逆子居然爲了慕妃那賤人的野種與我反目,唉,若是你也不在了,可叫我怎麼好?”
焦芳收了帕子,卻仍垂着眼,皺紋滿布的臉上蒼白如寂,瞧不出絲毫生氣。
“這世上誰人不死?貴如天子,人人口稱萬歲,到頭來不過也就幾十年的壽算,我在宮中熬到這把年紀,已算是天恩了,拖着這病根再多活幾年也是受罪。只不過……就算要走,也須得替你把事情都辦妥了,才能安心閉眼。”
顧太后聽完,眼圈竟是一紅,忍不住抓着他那雙枯瘦如柴的手,哽咽道:“你莫要這般說……這都怨我,當初若是聽了你的話,如今也不至生出這麼多事端來,讓你一把年紀仍不得安生,還要處處替我支應……我許你的那些話,半句也沒……”
“你又說這些話了,若是當初想着要你如何如何,我便不會淨身入宮,更不會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呆上幾十年。”
焦芳笑嘆一聲:“你也不用憂心,如今陛下已然繼位,謝氏一門也已失勢,翻不起什麼浪頭來,我也不至馬上就去,眼下只要定了雲和公主這一件事,便可高枕無憂了。”
一提起高曖,顧太后神色立時一變,鐵青着臉恨道:“什麼公主?一個不要臉的狐狸精生的野種罷了!這事你不用管,我先整治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消下這口氣,再將她賜死,倒要瞧瞧昶兒會不會真爲了這個野種恨我這親孃一輩子。”
她說得惡毒,牙齒緊咬,脣角卻泛着笑意,那張臉愈發顯得猙獰。
“你真要如此?”
“怎麼?你覺得不妥?哼,我最受不得的便是叫人威脅,何況是昶兒他……不弄死那野種,難消我心頭之恨,當年你不也勸我斬草除根麼?只恨我那時心軟,沒聽你的話。”
焦芳輕輕搖頭,面色木然道:“現下與當日不同,不必再提。你說自己最受不得人威脅,陛下又何嘗不是?他這脾氣像誰,你這做孃的還不清楚?如今陛下既然已對雲和起意,絕不會善罷甘休,若再下手加害,只會逼他真與你反目,到時真做出些事來,便難以收拾了。”
顧太后悚然一顫,細想他的話,越來越是心驚。
高昶這孩子雖說文治、武功、才德樣樣青出於藍,可就是這心性上像極了自己,一般的執拗,受不得半點委屈,倘若自己真的弄死了那丫頭,這孩子會做出什麼事來,當真是難以猜度。
她愣了愣,便問道:“依你說,該當如何處置?”
焦芳又咳了兩聲,這才清着嗓子答道:“放她回去。”
“什麼?放她回去?你……”
“莫急,你先聽我把話說完。不光要放回去,還要與陛下明言,不再逼她下嫁,任其留在宮中。如此一來,便可穩住陛下的心,不再與你爭鬧。”
顧太后柳眉一豎,忍不住又打斷道:“這怎麼成?放那野種在宮裡,昶兒豈不更加心猿意馬?若真做出事來,我這番心思可就全白費了。”
“自然不會那麼簡單。”
焦芳將帕子掖回懷中,輕挑脣角道:“你可與陛下約法三章,只要答應從此不再有非分之想,便放其回去,由着她仍呆在景陽宮,不再過問。如此各讓一步,陛下也是知進退的人,必然會應允,不僅如此,心中還會覺得虧欠你這當母后的,日後定然會收斂安分,我再刻意盯着些,如若再有什麼出格的事,那便是陛下理屈在先,到那時再處置公主不遲。”
顧太后沉吟半晌,似乎也覺有理,卻仍有些餘怒難消,恨恨道:“你說得不錯,可就是便宜了那死野種。”
“小不忍則亂大謀,陛下是天子,關乎江山社稷,若真的逼着他做出些渾事來,到時悔之晚矣。至於公主,既無根基,又無手段,留在宮中反而更易擺弄。等陛下有了后妃,她又年長色衰,心定然就淡了,不必過於擔心。”
焦芳微微一頓,湊近些低聲道:“近來崇國在邊境屢有動作,十有八、九是有所圖謀,眼下正是緊要關頭,陛下的心神可萬萬亂不得,否則要命的可就不是兒女情長,而是咱們大夏的江山社稷了。”
顧太后又抿脣想了想,有些不情願地嘆氣道:“好,就依你說的,回頭就將那野種放回去,你可要替我盯牢些,千萬莫誤了昶兒。”
“有我看着,你還有什麼不放心。”
焦芳一笑,顫巍巍地站起身:“成了,你歇着吧,我走了。”
顧太后一把拉住他:“怎麼走得這般急?左右也沒別的事,便多陪我說說話,好歹吃杯茶再走。”
“不了,心頭牽着事,吃茶也吃不爽利,待把大事辦完了,纔好清靜的說些話,你道是不是?”
焦芳輕笑着,那刀刻般木然的臉上竟揚起一抹溫柔之色。
“唉,這幾十年哪曾有一日清靜過,罷了,罷了,你先去吧,只盼這次之後,真的沒什麼掛礙了。”
顧太后哀怨地一嘆,像是疲累以極的扶額靠回到軟榻上。
焦芳跨出兩步,忽又回頭問:“方纔那幾個奴婢可也知道仔細?”
“怎麼?”她聞聲一愕。
“事關皇家威儀,國朝體面,萬萬不能透露出去,若是知道了,便留不得。”
“……成,你瞧着辦吧。”
焦芳點點頭,不再多言,轉身撩簾而出,那雙渾濁的眸中已恢復了沉冷。
緩步繞過迴廊,候在外面的內侍急忙上前幫他披上貂裘外氅。
“少卿到哪裡了?”
“回老祖宗,徐秉筆已到了,就在最近候見。”
“叫他別在這處,在旁邊園子裡等咱家。”
“是。”
那內侍躬身一應,匆忙轉身去了。
另外幾人扶着他出了殿門,一路下了臺階,來到轎旁。
“你們都先候着,我去去就來。”
焦芳低聲吩咐着,便獨自顫巍巍地朝側旁的宮巷走去。
衆內侍嚇了一跳,便有人近前跪地道:“老祖宗恕罪,這……孫子們不跟着怎麼成?”
“咱家的身子自個兒知道,還沒那麼嬌慣。”他乾癟的脣角一哂,腳下卻不停。
衆人不敢再說,跪在那裡目送他遠去。
沿着巷子往前,走出不遠便見一片大樹參天,緋葉卻已落盡,徒留那空蕩蕩的枝叉一根根伸出朱牆之外。
焦芳從旁邊的月洞門進去,蹣跚着向園子深處走了上百步,便見幾塊高大的太湖石錯落相疊,矗在那裡。
“沒人跟着,出來吧。”
他話音剛落,那霜白色的身影便從石後轉了出來,背上大氅一甩,拱手道:“乾爹。”
焦芳望着他,那張玉白的臉比初入宮時更加俊俏,少了幾分青澀,多了些沉穩幹練,瞧着愈發令人喜歡。
但也不知怎麼的,此刻看在眼裡,恍然間便像回到了當初,那個衣衫襤褸,滿身髒污的少年也是這般站在自己面前。
十多年的光陰,彈指一揮,往事如煙,歷歷在目。
他枯槁的臉上抽了抽,輕嘆一聲:“多少年了,你還是愛一個人來這裡。”
徐少卿微微擡眼,應道:“兒子的事,自然瞞不過乾爹。”
“瞞了如何,不瞞又如何?這世上誰還沒點心事不想叫別人知道。”
焦芳咬咬牙,悽聲道:“你……走吧。”
徐少卿滿面驚愕,蹙眉問道:“乾爹這話何意?”
焦芳笑了笑:“雲和公主稍時便會回宮,陛下一時也不會再去擾她,你用心安排着,籌劃妥當了,便尋機帶她走吧。”
“乾爹……”
“莫要問我怎麼知道,你既然叫我一聲乾爹,爲父的又怎會不知兒子的心思?”
焦芳咳了兩聲,又繼續道:“這宮中奴婢何止千萬,個個嘴上叫着老祖宗,心裡指不定都罵着什麼烏龜王八,面上恭敬不過是畏懼而已,你當初心中定然也是這般想。”
徐少卿擰眉不語,忽然撩起曳撒下襬,雙膝跪地道:“誠如干爹所言,孩兒當初的確是怕,更想着依靠乾爹能出人頭地,可後來……”
“行了,不必說出來,乾爹這輩子毀了,你還有指望,既然有指望,就別輕易放手,走吧。”
他說着,便轉過身,朝來時的路緩步而去。
徐少卿默然看着那傴僂的背影一躬一躬,時不時的顫抖着,眼眶一酸,趕忙咬脣忍住,俯下、身來,伏地叩拜道:“兒子恭送乾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