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吧,剛剛還是一副正經樣兒,轉眼間藉着話頭便又不老實起來了。
高曖心下暗恨自己多口,瞥眼見亭外天光沉沉,暮色已至,榻旁的案几上點着一盞燈,橙光柔淡,頗有些曖昧之意,不由更是侷促不安,忙轉着話題道:“那個……天晚了,咱們回宮吧。”
“臣也想回去,只是外袍上的水氣還未烤淨,這會子山野間又寒涼得緊,如何走得了?”
他絲毫不爲所動,將銅鏡朝邊上一丟,雙臂摟緊,俯到近處,垂眼望着她。
不遠處的池邊堆火熊熊,時不時仍能聽到“噼啪”的炸響,兩人的罩衣外氅確是架在旁邊烘着,卻不知他說的究竟是真是假。
轉回眼來,便見那雙狐眸眯做窄細的一狹,帶着幾分酒意的朦朧,內中星光熠熠,似迷離,又似澄淨。
無論何時何地,這雙眼都是明潤如玉,勾魂攝魄。
她知道不能瞧,一瞧就會着魔,可偏偏又難以自持,那點漆般的瞳中像含着定身法,目光一觸,便讓人怔在那裡,癡癡望着,怎麼也不肯移開。
“左右還要等些時候,公主睡了這小半日,也定然餓了,不若先來用膳吧。”徐少卿朝旁邊擺滿杯盤碗盞的案几努了努嘴,那雙臂膀卻仍緊摟着她。
大半日水米未進,又與他鬧了許久,經這一提,高曖確是覺得腹中有些飢餓,又想用膳之際分着坐了,他不好佔便宜,也不至如此尷尬,於是便點了點頭。
正想推開他起身,卻不料那摟在腰間的手忽然下探,順勢一抄,已將她橫抱起來。
“廠臣,你做什麼?”她當即驚道。
“公主纔剛醒來,手腳還有些不便,臣自然要服侍得周全些,權當賠罪。”
他狡黠地一笑,抱着她便來到案几前坐了。
高曖不由大急,原想着是不與他這般親暱,能少些尷尬,卻不料又上了當,踢着腳急道:“廠臣不必服侍了,容我自己來……好麼?”
他恍若未聞,一手將她摟緊,另一手提起筷子笑道:“公主可還記得那日在寶和號麼?當時事出倉促,沒幾樣拿得上臺面的好菜,今日不同,臣精心寫了菜譜,叫京裡的名廚特製的,不過依着公主的口味,仍是全素宴,且嚐嚐如何?”
她瞥眼瞧瞧,只見那案上大大小小十幾只碟子,湯品菜餚齊備,端得是冰盤落玉,入眼勝畫,莫說是名字,連食材用料都分辨不出,果然與那次小樓上的午宴不可同日而語,光是看一看,腹中便更加飢了。
正驚歎時,卻見徐少卿已夾了一筷菜,介紹道:“這菜是將豆腐、香菇、蘿蔔切絲精製,外裹紫英,煎炸而成,形如卷軸,故名‘雲霧藏經卷’,公主一心向佛,這菜是定然要嚐嚐的。”
言罷,便送到她嘴邊。
內卷微黃,外皮深青,果然像極了古抄書卷。
高曖從沒見過,更不曾想到這菜餚竟還可以做得如此詩情畫意,而且隔了這麼久,那菜色依舊清新,似乎還帶着微溫,香氣徐徐滲入鼻間,令人饞涎欲滴。
可這般被人喂,可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她又羞又窘,擡眼見他也正瞧着自己,脣角帶着柔潤的笑,怔了一下,便又低下頭。
心想,雖說這般吃法稍顯親暱了些,可若是真拂了他的意,心下也着實過意不去,呆了呆,便張開口湊了過去。
也不知是緊張過甚,還是一時疏失,還未入口,脣齒卻在筷子上磕了一下,那蔬卷猝然而下,落在她半敞的胸口上。
肌膚勝雪,襯着那書卷般精緻的菜餚,倒像盛在脂盤玉盞中,幾點濃汁濺在旁邊,更顯相得益彰。
高曖臉上一紅,只怪自己不小心又丟了醜,趕忙將那蔬卷捏起來,卻不知該不該再往口中送。
正自侷促,卻見他將筷子一擱,捉住她手,拉到脣邊,張口便將那捲子咬了一口,咀嚼起來。
“嗯,又滑又酥,卻無油膩之感,果然妙得緊。”
他眯着眼睛讚道,又俯下頭來咬了一口,兩片薄脣有意無意地在她指間蹭過。
高曖火燎似的一顫,萬沒想到自己這不經意間的失手,卻變成了像在喂他用菜似的,似是還更增了幾分誘惑。
他面露笑意,像是醉心於美食的滋味,她卻是滿面紅霞,不知所措。
眼見他又俯下頭來,自己手上只剩指肚般大小的一塊,她登時急了,想撤手,卻被他牢牢抓住,半點也掙脫不開。
徐少卿湊近那纖纖玉指,淡薄的脣上沾了油色,盈起一層柔潤的光,綴着淡淡的笑,愈發顯得撩惹。
她正自發愣,就看他猛地一張口,將自己捏着殘卷的兩指一起含入口中。
“啊!你……”
高曖不由一聲驚呼,身子掙動着,手卻收不回來,僵在那裡只覺他分明已經將蔬卷吞去了,但仍舊不肯鬆口,似乎還在輕輕地吸吮。
這副樣子豈止是沒規沒矩,簡直是說不出的無禮曖昧。
她羞得連頸子也紅了,腦中一片空白,漸漸竟又開始迷糊了。
徐少卿口中含着那蔥管般的纖指,只覺香甜柔滑,尤勝那入口的菜餚,又見她媚眼如絲,嬌喘細細,不由心頭一蕩,忍不住低聲叫着:“公主,公主……”
她迷亂間聽他輕喚自己,心神卻更加沉醉,竟不由得閉上了眼睛,軟垂垂的靠在了他懷中。
“撲啦啦——”
一陣怪聲忽然在亭外響起。
高曖立時驚醒,只覺他的身子也是一顫。驀地回過頭,就見一隻灰僕僕的鳥兒展着雙翼飛了進來。
再瞧他臉色,卻已恢復沉冷,揚手一擡,那鳥兒便像明白了似的,在頭頂打了個圈,穩穩地落在他小臂上。
“這是?”
她口脣微張,很快便發現那竟是隻鴿子,腳爪上還繫了根寸許長的小竹筒。
“沒什麼,底下的人傳信給臣而已,公主先用膳,待臣瞧一瞧。”
徐少卿說着,便將她放在軟榻上,從鴿爪上取下竹筒,揚手將其放飛,便踱到旁邊,從中抽出一張半指寬的紙條,取開來看,卻見上面只寫着四個字——事急,速歸!
……
黃昏。
日頭墜過飛檐挑角處,那赤霞似是還未將雲彩映紅,便消落殆盡,唯留天地間一片鉛灰色的蒼茫。
十幾名青袍內侍面無表情地簇擁着一擡緋紅錦緞的轎子,沿街快步朝西苑而去,一路行色匆匆,直到那片略顯荒涼破敗的院落前才停下來。
轎子落地,門簾掀起,一名身穿坐蟒錦袍,外罩貂裘大氅的老者探出頭,兩旁的趕忙上前躬身扶住,攙着他下來。
那一片紅牆間,從頭正數的第二座門頭下已摘了燈,守在門口的內侍見狀,趕忙上前跪地道:“奴婢恭迎老祖宗。”
“人都清了麼?”焦芳咳了一聲,幹着嗓子問。
那內侍伏地道:“回老祖宗,人都在院子裡,等着老祖宗發落。”
“正主呢?”
“回老祖宗,還在殿裡,奴婢們瞧着呢。”
焦芳“嗯”了一聲,擡擡手道:“把人都帶回內官監吧,這檔子事兒不比別的,該着他們過不了這年,叫那頭手腳乾淨些,做完了速來報與咱家。”
他說完便由身邊的人攙着,徑入正門,果見那前院烏泱泱跪滿了一地,人人悲慼,卻又不敢哭出聲,有的已自慫了,跪也跪不成個樣子。
他頓住腳,朝身後吩咐道:“也都是些可憐的,對內官監知會一聲,下手利索些,別叫他們零碎受苦,事後好生葬了。”
身後的人趕忙應了聲:“是,老祖宗慈悲,這些奴婢到地下也念着你老人家的好。”
焦芳輕哼一聲,不再多言,由人攙着徑直繞到後院。
那寢殿的正門大敞着,門口立着幾個內侍,一見他來都紛紛跪倒。
他抽出手,自己提着錦袍下襬上了臺階,緩步入內,只見孝感皇后謝婉婷端坐在椅中,好整以暇地品着茶,身旁兩名內侍卻目不轉睛地盯着,好像生怕她會忽然跑掉似的。
“你們先出去。”他淡淡地說了句,慢慢挪入內室。
那兩人趕忙應了聲,躬身而出。
“喲,還以爲你焦大掌印只登太后的門檻兒呢,本宮今日這面子可真夠大的。”
謝婉婷語帶嘲諷的笑着,卻連眼皮也沒擡。
焦芳脣角一抽,面上縱橫交錯的皺紋隨之抖了抖,拱手笑道:“娘娘果然是人中之鳳,這時候居然還面不改色,老奴倒是佩服得緊。”
“住口!一條老閹狗而已,憑你也配議論本宮?”
謝婉婷怒罵了一聲,卻又哂笑道:“你們這幫閹豎不過是些奴婢,仗了勢居然也敢在主子面前狗吠,呵,那徐少卿雖然也是一路貨色,虧得還有個好皮囊,瞧着也順眼些,似你這等腌臢老狗,也不知怎生叫太后相中了,可也真是好笑。”
焦芳目光一寒,臉上卻仍平平的,沒半分表情。
“娘娘教訓得是,但狗兒也識好歹,不像某些人,總是貪心不足,終究自誤,當初老奴便勸過娘娘依着宮中規矩,莫要執念太重,也別與太后和陛下爲難,唉……如今鬧到這個地步,夫復何言?”
“呯!”
茶盞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濺起的碎瓷渣擦在那張皺紋密佈的臉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老閹狗,你勸本宮?弄死姓柳的那小妮子,嫁禍給高曖,是誰的主意?又是誰設計動的手?只恨本宮火遮了眼,聽信了你的話,卻叫老太婆利用了,如今這麼快便又想着趕盡殺絕,呵,呵呵呵……”
焦芳待她笑完,便幹着嗓子澀聲道:“娘娘莫要胡亂攀扯,淳安縣君乃是太后娘娘的本家侄女,怎會下手加害?再說當初口口聲聲要對付公主和縣君的,不就是娘娘自己麼?”
謝婉婷又是仰天一笑:“你這等狗奴婢,奉了主子的意,事到如今,卻連認都不敢認。也罷,只怪本宮自己不好。呵,不過你也別想善終,這事兒還沒完呢,哪天主子不待見了,早晚也是填坑的命。”
“多謝娘娘指教,老奴入宮幾十年,一向忠心耿耿,謹守規矩,若是天意不倦,早二十年便該死了,如今一把年紀,生死早就看淡了,不過多活一天,多爲天家盡一天的忠罷了。”
“謹守規矩?那本宮倒要問你,你一個司禮監掌印,又不是貼身的奴婢,常常出入清寧宮是什麼規矩?祖訓後宮不得干政,先帝時那老太婆臨朝聽政十年,是什麼規矩?想着要把自己侄女嫁與陛下,榮耀她顧氏一族,是什麼規矩?如今沒有聖旨便想要我的命,又是什麼規矩?”
謝婉婷說到後來已是聲嘶力竭,近乎在嚎叫。
焦芳臉上卻仍是雲淡風輕,不見喜怒。
“娘娘不必如此疾言厲色,太后娘娘如今代掌鳳印,後宮的事不須聖旨便可做主,怎的不合規矩?罷了,娘娘既然要走了,老奴今日不妨也說句肺腑之言。先帝在時,娘娘若多顧念些夫妻之情,恐怕也不至於落到今日這個下場吧?”
謝婉婷神色一滯,喃喃道:“先帝,高旭……高旭……”
她念着念着,眼中忽然垂下淚來,咬着牙道:“我愛的又不是他……現在提又有何用?”
焦芳嘆道:“世間哪有那麼多稱心如意的你情我愛?老奴倒是覺得,有人愛己,總比自家強求愛人的強。”
謝婉婷早已淚流滿面,渾身顫抖着站起身來,冷笑道:“憑什麼有人得了,本宮卻得不到?我就是要強求,就算得不着,也不會叫別人遂了心意!老太婆,高昶,高曖,本宮就算死了,也絕不會讓你們得了好去!”
焦芳聽着那怨毒的言語,長嘆一聲,背轉過身去,朗聲道:“來人,送娘娘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