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無影,暗聲如喧。
他聽出裡面那人的語音,並沒有應,身子一彈,從破爛的窗口躍了進去,足一沾地便長身而起。
窗邊果然立着個人,昏暗中瞧不清面貌,只看出體態健碩,威勢凜凜。
那人藉着微光也辨出他的身形,趕忙近前單膝行禮道:“末將拜見廠督大人。”
“洪兄請起,前次不已說過了麼,無人時不必拘禮。”
徐少卿伸手一託,將他扶起來,又壓着聲音道:“非常之際,你我不宜久見,長話短說吧。”
“是!”
洪盛低聲應着,仍舊躬着身,擡眼瞧了瞧那沉在暗中的面孔,試探着道:“末將斗膽先請問一句,前次主上遣來京城的信使……”
話未說完,徐少卿便即接口道:“無禮之人,已被本督下手除去了。”
洪盛張口結舌,滿面驚愕地望着他,半晌才愣愣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怪不得了。”
“是不是那邊又遣人來了,還要追查此事?”
“廠督大人猜得不錯,今日午間,末將與幾名心腹手下去城中飲酒,回營時半途被找上門來。”
徐少卿雙眉一蹙:“直接找上你了?”
“是,幸虧當時末將那幾個弟兄都喝得大醉,被我打發走了,沒叫遇上,不過那臂上的‘三足金烏’一亮眼,還真着實被嚇了一跳。那當口末將便覺奇怪,他們要見也是見督主大人,怎會無緣無故找上末將這小小武官,方纔聽大人那般說,這便了然了。”
先前派去的信使無故沒了音信,主上自然要遣人追查,這一節他早已想到,只是不料會來得如此之快,而且竟不直接問他,卻找上了洪盛,想來定然是疑心他已然反水。
山雨風雷,該來的自然要來,躲也躲不過,說不定這對她和自己來說正是個逃出生天的契機。
徐少卿暗自籲口氣,問道:“來人說了什麼?”
洪盛微微搖頭:“先說起前番來使的事,後又細細追問大人近來的行蹤,都被末將搪塞過去了,諒我一個小小武官,又入不得宮,他們也瞧不出什麼破綻,只是看樣子不肯甘休,而且此次來了好幾人,若真是查實了,只怕要對廠督大人不利。”
“呵,一晃十幾年,瞧來本督在這永安城的日子是要到頭了。”
徐少卿嘆然一笑,語聲中透着幾分落寞之意。
洪盛聞言,驚道:“廠督大人何出此言?末將方纔只是擔憂而已,他們既未動手,便是尚不知情,只不過有所懷疑,咱們妥善籌劃,未必便瞞不過去,爲何說出這等話來?”
徐少卿笑了笑:“以我東廠的手段,要瞞他們也不是難事,只是我實在不願再過這等兩面爲人,片刻不得安心的日子了。”
“這……大人真的要走?”洪盛的臉色立時難看起來。
徐少卿在他肩頭上一拍:“我知道,洪兄想留在這裡,你放心,走前司禮監和御馬監那邊我都會安排好,你這龍驤衛指揮使的位子依然坐得安穩。老兄是難得的將才,以後未始沒有再高升的機會,只是……”
他頓了頓,繼續道:“咱們到底都是夏人,被逼無奈,隱身在這裡做個辱沒祖宗的細作小人,將來一旦事發,天下之大也難有容身之地,即便真有了功名利祿,也不得心安。老兄是個血性漢子,所以想勸一句,及早尋個機會抽身,於國於己都好。”
洪盛抱拳拱了拱,正色道:“多謝廠督大人提點,但末將以爲,男兒生於世上,便該頂天立地,好歹做出些事來。當年雖是被脅迫到此,後來想想也未必不是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常言道事在人爲,總是要走一走才知是不是死路,不過請大人放心,末將也日夜提醒自己是夏人,絕不會真的悖逆祖宗。”
徐少卿聽完,沉默半晌,才點頭嘆道:“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多言,以你才幹心智,公事上自不必擔心,可那邊……終究還是要小心些,一旦分寸拿捏得不好,隨時會招來殺身之禍。嗯,若是真到山窮水盡之時,就去找司禮監掌印焦公公,當能爲你指一條生路。”
洪盛“噗通”跪倒,大禮拜道:“多謝廠督大人,此恩絕不敢忘,大人既然要走,想來已有定計,若有用得着末將之處,便請吩咐。”
“多承洪兄高義,我現今還未全然籌劃好,待稍過兩日再與你商議。”
他說着,瞥過眼來,望着窗前那一片散亂黯淡的月光,喃喃自語道:“這幾日……也就是這幾日了……”
……
午後。
日頭終於從雲層中現出來。
雖然仍有些陰冷,但比之前卻要好得多了,在庭院裡鋪張軟椅,閒讀佛經,透一透風,鬱結在心中的悶氣也能稍稍紓解些。
這時節已然萬物凋零,宮中的庭院也滿眼盡是枯敗之景。
因着孝感皇后大喪,原先爲年節而備的紅燈綵綢都撤下了,連那迎新的喜氣也隨之一掃而空,讓這冬日更顯得蕭索淒涼。
高曖抱着佛經,才只翻了幾頁,便讀不下去了。
垂眼瞧着自己這一身素衣素袍和腰間的白綾,不由嘆了口氣。
“公主怎麼了?”翠兒在旁問道。
她輕輕搖頭,沉着眼道:“沒什麼,只是有些悶而已。”
“可不是麼,眼看要到元日了,居然出了這等事,好好的把這喜慶也攪了,說不得明兒一年都不免沾了晦氣。”
“莫要胡說,皇嫂畢竟也曾是正宮皇后,宮裡按禮制服喪,也是應該的。”
她微一顰眉,趕忙出言喝止。
按說孝感皇后去了,自己不該有什麼難過,可也不知怎的,總覺得心頭卻鬱郁難消。
記得那晚風雪之夜,在乾西五所,當時皇嫂便說這是兩人最後一次相見,沒想到一語成讖,竟成了真的。
人生如夢,連性命都是這般飄渺不定,說不準在誰的一念之間,便化作了塵土……
她回過神,瞥眼見翠兒垂眼撅着嘴,似是還有什麼想說,便岔開話題道:“既然天好了,把房裡那些經卷都叫人擡出來見見日頭,省得黴了。”
翠兒答應了,正要轉身去叫人,就見馮正一溜快步走來,到高曖跟前躬身道:“主子,清寧宮來人傳懿旨,叫主子去接。”
高曖手上一顫,愣了愣便道:“你先去支應着,我這就來。”
馮正應了聲,快步而去。
翠兒等他走得遠了,趕忙湊上來急問:“公主,太后娘娘這時候叫你做什麼?莫非……又爲了那件事?”
高曖也是心頭突跳,卻不願叫她瞧出來,淡然道:“我哪裡知道?左右躲不過,到那裡一瞧便曉得了。”
言罷,讓翠兒幫着稍稍理了下衣裝,便去了前面正殿。
來傳旨的仍是那名中年內侍,一見面便先傳了懿旨,說太后娘娘有急事召見,命她即刻前往清寧宮。
高曖不敢違拗,當即隨他出門上了宮轎,沿路走得快,片刻見便到了。
那中年內侍扶她下轎,一路引到寢殿。
她在外間行了大禮,這才由宮人撩了簾子請她入內。
顧太后正用着湯羹,見她進來,眉梢便是不自禁的一挑,但那不悅一閃即逝,隨即便將瓷盞擱了,拿帕子抹着脣角,衝她招手道:“來,過來。”
高曖又行了一禮,這才近前。
“站着做什麼?來了便坐吧。”
這客氣的樣子比上回更甚,卻又透着說不出的異樣。
她心頭愈發緊了起來,只好謝恩,在對面的青花繡墩上坐了下來。
“有些日子沒見你,瞧着像是瘦了。”
“多謝母后關懷,兒臣自來便是這樣,冬日裡脾胃寒涼,便沒什麼胃口。”
顧太后一撇嘴:“哀家年輕時也是如此,但想着爲了朝廷社稷,爲了自個兒的身子,即便沒胃口也要吃,要不然莫說生養兩個皇子,就怕這身子骨也撐不到現在,你還這般年輕,可不能由着性子來。去,再盛一碗鹿尾粥與她。”
高曖不敢推辭,只得又起身謝了。
顧太后端起自己那盞,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頗得其味地笑了笑:“這鹿尾是關外所產,其中凝着血氣,乃是食材中的珍品,女子吃了滋陰補損,最是有益。”
她說着,將那湯匙在盞中輕輕攪動,又道:“瞧你這氣色,怕也不單是脾胃厭食所致,只怕與前些日子被禁在宮中也有些關聯。”
這話鋒一轉,便扯到了那案子上,高曖立時驚覺,趕忙起身道:“母后莫要誤會,兒臣當時身處疑地,陛下此舉也是順情合理,兒臣心中怎敢有絲毫怨憤。”
“瞧瞧,瞧瞧,哀家只是看你氣色不好,順口提一句罷了,哪有別的意思?”
顧太后壓壓手,示意她坐下,脣角卻挑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接着道:“其實盈盈的死,哀家一早便瞧出似你這入宮還沒幾日,膽子又小的人,定然做不下這等事來。現在既然都過去了,此事也不必再提,你也不用再放在心上。”
她說得雲淡風輕,高曖聽着卻是愈來愈不安。
這時,外面有宮人端了粥進來,恭恭敬敬地送到面前。
她接過來捧在手中,便覺一股獨特的濃香滲入鼻間,卻無半點補品的衝膩之氣。
還未動口,光是嗅着便知是好東西,可她這會子半分食慾也沒有,只是捧着那瓷盞發呆。
只聽顧太后又道:“今日叫你來還是前話,早說要與你配一門婚事,如今司禮監那頭已擬好了單子,哀家瞧過了,都是些世家大族,飽學子弟,所以特地叫你也來瞧一瞧,選一選,且看哪個中意。”
高曖只聽前面那兩句,心便已沉了下去,耳邊“嗡嗡”的,後面的話全沒聽到,愣在那裡全然不知所措。
來的路上,她心中還在奢望太后不要提起這件事,現在想想自己都覺好笑。
既然是處心積慮早已籌劃好的,懿旨一出,又怎會理她願意不願意?
該怎麼辦?
若是嘴上應了,至多等到皇嫂的喪期一過,便要送她成婚,到時木已成舟,天下皆知,她該如何是好?又如何對得起他?
可若是不應,今日又當如何?自己還走得出這清寧宮麼?
正躊躇間,便聽顧太后又道:“後來想想麼,似你這般年紀,臉皮子又薄,諒也沒什麼主見,索性便由哀家替你選一個,定然錯不了。”
高曖一聽這話,只覺胸中忽然如湯沸一般,也不知從哪生出了勇氣,將那盞兒放在旁邊的几上,起身道:“多謝母后關愛,但兒臣這些日子來細細思慮,覺得自己無才無德,禮數上也不周全,只恐損了皇家的威儀,所以……”
“又是這番話。”
顧太后皺眉不悅道:“哀家不是說了麼,女子懂得侍君如天,便是才德,禮數不周也可習學,既然叫你嫁,哪會損什麼皇家威儀。正巧元日也近了,陛下諸事繁忙,哀家宮裡無人陪伴,索性你便在這裡住上幾日,一來與哀家做個伴,二來也可指點你些禮數。”
這話裡話外的意思,竟是要將自己扣留在這裡。
高曖登時大急:“母后,兒臣……”
“哀家親自指點你豈不是好?就這麼定了,這幾日你便歇在那頭暖閣裡吧。”
“母后,不……”
高曖剛叫了一聲,便有一名宮人從外頭急匆匆地走進來,貼在顧太后耳邊低語了幾句,神色中竟帶着些慌張。
顧太后也是一皺眉,隨即向左右使了個眼色。
幾名宮人立時會意,快步上前將高曖捂了嘴,拖入軟榻後的隔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