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遠的路熬下來，他的左腿受傷加劇，不僅已無法屈伸，每顫動一下都鑽心入骨的疼痛，靠着木棍和右腿，拖動着肥胖的身軀和受傷的左腿，一點一點的朝香香挪動過來。
笑容在這一刻凝固，香香默立家門口，沒有向前一步，也不後退半步，靜靜地注視着，彷彿朝她走來的，只是一個漠不相關的路人。只不過從香香那凝皺的秀眉裡，姑母嗅出了一股濃重的幽怨味道。
在距離十米處，何久終於體力不支，癱倒在地，左小腿已經變形，每次觸碰都是那麼痛徹心扉。好想就此倒下，但他告訴自己，刀山火海都趟過來了，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怕什麼，香香就在眼前！記得甘總將自己送上火車時說的那句話：怎麼失去的，就怎麼奪回來！
他不斷對自己說，自己犯的錯，就要自己去挽回。寧可廢了這條腿，也不要今生後悔！
他掙扎着支撐起身，跌倒！
努力爬起，再次跌倒！
他像一個初學走路的幼兒，爬起，跌倒，再爬起，再跌倒……
震驚在眼神中劃過，香香握緊了拳頭，反反覆覆跌倒爬起的身影在瞳孔中逐漸擴大，變得模糊起來。見她咬緊牙關，卻又紋絲不動，姑父大爲疑惑，盼星星盼月亮的等來了他，明明很愛，爲什麼偏偏要裝作冷漠的模樣？他想要上前攙扶，姑母卻一把拉住他，輕聲責備：
“你瞎摻和什麼！香香不會扶麼？”
“九兒好像腿斷了……”
姑母嘆口氣，誰還看不出來何久斷腿了？只是外傷好治，心傷難醫。兩人之間有堵牆，翻過去，雨過天晴，翻不過去，到此爲止，誰都幫不了。
“香香！”
何久匍匐地上，大聲呼喊着，伸出手來抓着空氣，彷彿空氣就是他的香香。
香香的腳步突然往前挪動了一下，別過臉去，慢慢又退了回來。
“等着我！”
汗水混合着塵土，如同泥石流自何久身上奔騰而下，他咬着牙一聲不吭，在左腿錐心疼痛地顫抖中，右腿弓縮着費力地支撐起身子，可缺少了一個支點，身體晃動一下，“撲通”！摔了個仰面朝天。
姑父的心跟隨着他倒下的身體痛了一下，衝過去就要扶，哪知何久一把推開，喊了一聲：“誰也不要扶！我的女人，我自己追回來！”
他用木棍支撐着想爬起來。
“咔嚓”！
木棍承受不了重量，斷了。
他再次重重跌倒。
棄了斷棍，他支撐起右腿，再利用斷腿借點力，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劇烈的疼痛讓他一陣眩暈，身形搖晃中，向後小跳數步，終於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牙關緊咬，扶住斷腿，忍受着錐心刺骨的疼痛，往前跨了一小步。
兩步！
三步！
四步！
每一步，都帶來巨大的痛苦。
每一步，都似乎要跌倒，卻又奇蹟般地站住。
七米……
五米……
還有三米！
他的體力終於完全透支，臉色開始變得蒼白，就連嘴脣也變了色。
短短的三米，彷彿心與心的距離，是那麼觸手可及，三米，又恍若天和地的距離，是那麼遙不可及。
“路好走麼？”香香的語氣很柔。
何久輕輕搖了搖頭，不是他不想說話，只是此時連說話都變得那麼奢侈。
“明知難走，你還要來？”
“對……不……起……”香香不知道，這是何久有史以來第一次道歉。她更不知道，何久那僅存的一點意志力也都要被榨乾，他隨時隨地都有倒下去的可能。
“你竟遠去，消失在人海。”
這是他的留言，帶着絕望留下的深深埋怨。此刻香香的輕聲細語彷彿一把挖心的刀，摳去了他僅存的那一點點意志力。
“我……錯……了……”他的身體開始搖搖欲墜。
不過，他並沒有倒下去。就在這時候，香香突然跨前一步，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他！
何久囁嚅着嘴脣，還想說什麼，只是已無法再言語，但耳朵裡，卻真真切切的聽到她說：
“你卻不知，沒有你，我哪有未來。”
何久擠出一抹笑容，眼前一陣暈眩，身體一軟，向前倒去，將全部的重量靠在了她身上。
這豈是香香所能承受的，眼看着兩人都要摔倒，姑父眼疾腳快，竄前一步，用寬厚的背脊固定住了兩人傾斜的身體。姑母見狀，生怕丈夫吃不消，也怕何久再有意外，也趕緊上前攙扶。
月光穿透一片雲朵，恍若一張愛情的網將兩人輕輕籠罩。捧着何久的臉，香香獻上一個淚吻，鄭重其事的對他說：
“我們一起撐住。”
這一刻，彷彿時間都停止了。
誰也沒再說話，又彷彿什麼都說了。
……
何久醒來的時候，是一個空氣清新的早晨，一隻鳥兒在窗口靈動地跳着，唱着歡快的歌。
牀邊，一束野外採摘的鮮花散發着淡淡的清香，斷腿已續接打上石膏，只是不見她的身影。
“香香！”
“睜開眼就喊香香，眼裡除了你老婆還有沒有我？”
姑父端着藥笑着走了進來。
“我要香香喂。”
姑父面孔一板：“這是香香的命令，你喝不喝？”
果如香香所料，何久一聽，立馬不吵不鬧，乖乖喝藥。姑父這才告訴他，你姑母陪香香去集市上給你買好吃的了。夯吾寨的女孩子出了門，這天哪，怕是要變了。
姑父突然近身彈了個腦瓜崩，又嘆道：“兩天兩夜，你倒睡得舒服啊，就沒見香香合過眼！你看看家裡，碗是碗，盞是盞，停停當當，乾乾淨淨，是個勤快的女人，好女人！久兒，你有福，再不珍惜，你就是沒心沒肝沒肺的那個啥！”
“跟我說說，你這腿是怎麼回事？”這不僅是姑父的疑問，也是香香的疑惑。再怎麼磕着碰着，也不至於斷腿啊！
“這個事，來自於姑父你的謊言。”
姑父微微一愣，衝着何久狠狠彈了一個腦瓜崩，這話說的，要不是咱的胡扯你能心急火燎的回來？不回來香香能原諒你？再說了，再怎麼胡說八道也不至於把你的腿給說斷了吧！
“姑父，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彈一個地方？疼！”
何久揉揉額頭，不過想想，勉勉強強也能算是善意的謊言吧。於是告訴姑父自己與馬大年打了一架後直奔這裡，在馬蹄坡上被一夥人打斷了腿，要不是老天幫忙跌到野洞裡，恐怕連命都沒了。
姑父嘆了口氣：“馬蹄坡距離這裡好多裡地，又是山路，又過小河，你也是夠倔的，居然能夠一條腿蹦躂到這裡。”
話音未落，只見姑父突然大叫一聲“不好”！臉色大變，趕緊打電話給老婆。
果然，手機另一端的姑母帶着哭腔喊了一聲：“香香爲了救我，被馬大年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