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收網

贏回來的,是自由,但輸掉的,卻是性命,這一點,方霏又何嘗不知道?

方耿所擔心的,她早已經反覆考慮過千萬次,但若是此生都被禁錮在趙家那高牆大院內,孤獨終老,她重生歸來又有何意義?她不想找誰報仇,也不想稱霸趙家,所求的,不過是一份平常人的幸福而已。

若不離開趙家,她所求的一切都是幻影,重生也失去了意義,趙家,她必須離開。

方霏回過身,輕輕地嘆了口氣,一字一字,清楚而肯定地說道:“耿叔,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是我離開趙家唯一的辦法。”

“可大姑娘,咱輸不起!”方耿緊緊拽住她,“咱們再想想別的辦法,日子還長,以後定會有恰當時機的,犯不着急在這一時。”

“耿叔,我心意已決,一刻也不想留在趙家。”方霏眼瞼低垂,無奈地嘆了一聲,又道:“陳譽已經知道了我們和方洛的關係,此刻想必是恨透了我,且當年也確實是我不懂事,若天不垂憐,就當是我用這條命去償了陳譽,希望能消了他的氣,阿裴將來是要走上仕途的,不能因爲我,就讓他斷送了前程,方家還等着他重振門楣。”

方裴是方家唯一的男丁,這些年來,方霏一直努力培養他,便是想讓他用功唸書,考取功名,將來光宗耀祖,重振方家。

但當年的舊事,陳譽一直懷恨在心,如今朝中的局勢,陳家可謂是盛極一時,方裴往後想走上仕途。勢必就會跟陳家打交道,不能讓自己成爲弟弟通往仕途上的絆腳石。

方耿緊皺着眉頭,無力地鬆開了拽在手裡的方霏衣袖,也許,前幾天他不該攔着四皇子殺了陳譽纔是對的。

那一日,在方山腳下的密林中,陳譽在半昏半醒間。依稀聽到了方耿和四皇子的對話。而方霏落在牀上的那柄匕首,更是四皇子母親的遺物,四皇子對它珍之愛之。從未離過身,如今卻送給了方霏,這背後的隱情,可想而知。

“大公子?您確定要這麼做?”程奇握着手中的信箋。小心翼翼地睃了陳譽一眼。

那信上的內容,足以讓趙家的人將方霏至於死地。沒有哪個世家的人,會輕饒得了家族中的女人與人私奔的。

程奇心中諸多疑問,自家大公子冒着生命危險闖進疫區救了方霏,現在卻又來這麼一手。到底是何意思,他家公子自小孤傲,習慣了高高在上。被人捧着供着,方霏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意外。

他伴着陳譽長大。陪着他同上戰場共殺敵,知道自家公子睚眥必報的性格,方霏這根刺,在陳譽心中已經扎得太深太久,這次終於是下定決心,連皮帶肉,將刺徹底拔除了麼?

陳譽歪着身子坐在椅子裡,雙腳重疊着放在面前的長案上,視線一直盯着手上正把玩的匕首,冷冷道:“人都安排好了麼?”

“安排妥當了,只要四皇子敢現身,插翅難逃。”程奇點頭道,說完,有些擔憂地問自家公子:“大公子,方大姑娘那邊用不用派人……”

“不必。”陳譽斬釘截鐵地打斷道。

程奇心裡頭咯噔一聲,小心地瞅着自家公子,暗道:大公子,你將來可別後悔……

日落月升,晝夜交替,正值月中,皓月當空,繁星點點,走在夜路上,月光照得出人清晰的影子,即便不提燈籠,也能看得清道路。

前院的靈堂中燈火通明,誦經的和尚和負責守靈的趙家人均在前院,白天跪靈的人則回了後院去休息,宋大奶奶和陸思琪婆媳兩忙活了一整天,早早的便睡下了,整個後院萬籟俱靜,除了夏蟲呱噪的聲音外,再無半點動靜。

周媽媽被一包‘蒙汗藥’放倒,如今正躺在次間的臥榻上安睡,方霏換了身短打,兩手空空,從內室出來後,輕輕合上外間的大門,轉身投入了無邊的夜幕中。

這一夜,註定無眠。

來到上游的渡口,子時已過,岸邊靜悄悄的,只有河水嘩嘩聲。

方霏頭上梳着挑心鬢,額前覆蓋着薄薄的碎髮,長眉下,一雙水靈靈的杏子眼神采奕奕,走到渡口邊上的茅草亭中後,緊挨着草亭一角的柱子,懸空着雙腿,背靠角柱坐在岸邊,雙手擱在懷裡,怔怔地望着一去不復返的河水發呆。

這一坐,便是一整夜。

如她所預料的一般,她根本就等不到那個說着,要帶着她一起去大海另一頭看看的人,一直陪伴着她的,只有帶着淡淡腥味的河風,以及嘩啦啦的湍急河水。

東方纔剛露出魚肚白,自睡夢中驚醒的宋大奶奶看着手上的字條,渾身直冒冷汗,想了想,立即便喚人進來更衣,帶着自己親近的丫鬟婆子出了桐華院,直直朝着方霏的綠玉軒趕去。

天還沒亮,綠玉軒的院門便被人拍得啪啪響,門後的婆子哈欠連天地爬起來,揉着眼罵罵咧咧地開了門,一見外面是整裝待發的宋大奶奶,頓時嚇得腿軟,攏着手縮到角落裡去了。

“太夫人在哪裡?”宋大奶奶從不是個邋遢的人,即便是匆忙趕過來的,面上也化了精緻的妝容,兩道長眉溜直,頗有要‘揚眉吐氣’的意思。

那婆子低頭看着地面,回道:“在屋裡呢……太夫人不會起這麼早的,大奶奶要不過會兒再過來請安?”

“走!”宋大奶奶卻沒理會她,一聲令下,直接帶着人往石橋對面靠湖的一排廂房大步走去。

如今老祖宗沒了,沒了人給方霏撐腰,方霏又病的不是時候,家中的大權已經落到了宋大奶奶兒媳婦陸思琪的手裡,綠玉軒今非昔比,那婆子被宋大奶奶這架勢給嚇到了,不敢跟着去看熱鬧。只得縮回門後的小房間裡去了。

宋大奶奶帶着人馬,浩浩蕩蕩的過來,上前叫門的婆子剛拍了一下,廂房的大門便自己開了,宋大奶奶遲疑了一下,毫不猶豫的帶着人闖進了屋中。

屋中的燭臺悉數被點燃,霎時間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從臥房掃了一圈出來,又去了對面的小書房,這屋子裡除了東次間貴妃榻上安睡的周媽媽外。再無別人。

宋大奶奶朝自己身邊的婆子使了個眼色,那婆子會心地點點頭,上前喊了她幾聲,又推了周媽媽幾下。人還是睡得死沉,沒什麼反應。那婆子便端起放在桌上的水壺,倒了滿滿一杯涼透了的茶水,直接罩着周媽媽頭上潑了過去。

“啊!”

周媽媽揮舞着雙臂,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一看眼前這架勢,頓時呆了,驚訝得連該上前請安也忘記了。瞅了一眼大門外兀自黑着的天,愣愣地問道:“大奶奶。這天兒都還沒亮,你帶着這麼多人過來太夫人這裡,究竟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這話我倒是想問問你呢,方霏她人去哪裡了?”宋大奶奶在一旁冷冷地反問道。

“太夫人……”周媽媽想了一下,擡手往內室一指,有些不確定地回道:“這個時辰,太夫人自然是在睡覺,還能去哪裡……”

“你自己看!”

宋大奶奶突如其來的爆喝一聲,將手上的字條迎面砸到了周媽媽臉上去,又吩咐自己的婆子:“去前院叫上二十個家丁,跟我去追!”

話一說完,長袖一甩,便風風火火地帶着人出去了。

看完字條,周媽媽半天合不攏嘴,待反應過來,連滾帶爬的從榻上下來,連鞋也顧不得穿,跌跌撞撞的就往內室衝過去。

屋中一切如常,沒多什麼東西,也沒少什麼東西,圍子牀上的被子還是她昨早疊好後的模樣,屋中的一切,絲毫都不曾變動過,只是屋子的主人不見了而已。

周媽媽一顆心砰砰砰的亂跳,擡手抹了把淚,轉身飛快的就往屋外衝了出去。

宋大奶奶早已經集合完畢,帶着一隊家丁,舉着火把從角門上出去了,周媽媽好不容易追上去,卻被人給扭着送了回去,交給角門上的人看管,宋大奶奶回來之前,不得放她離開門房半步。

“大奶奶,要不要去大少奶奶那裡說上一聲兒?”宋大奶奶身邊的婆子提醒道,好歹陸思琪現在是趙家的當家人,這麼大的事兒,不讓她知道說不過去。

“不用。”宋大奶奶罷了罷手,道:“思琪那孩子向來心軟,這幾天爲家裡的事兒又操碎了心,這件事,我這個做婆婆的替她擔着就行了,沒必要去驚動她。”

對這個兒媳婦,宋大奶奶是打心眼裡的喜歡,此番趙榮昭若是能一舉奪魁,趙家勢必會重振旗鼓,不論趙榮昭是在京任職,還是去外省,陸思琪都是名正言順的當家主母,若是被人知道她有個年紀與她相仿的祖母,將會是個天大的笑話,她不能讓自己的兒媳婦淪爲笑柄。

從趙家到上游的渡口,不到小半個時辰便能趕到。

天色灰濛濛的,東方露出的魚肚白扯開濃厚的夜幕後,天色漸漸明亮起來,早起的漁船已經出水,寬廣的河面上,濃霧像是從天上垂下的帷幔,影影綽綽,罩着整條河道。

凌晨的風冷的刺骨,吹散了漫天的迷霧,方霏靠坐在草亭一角的柱子上,眯着眼,怔怔地望着濃霧散去後的河面,再過不久,太陽即將從水天交接的地方升起,東來西往的人也會來到渡口渡河。

渡口上方是一望無垠的蘆葦蕩,順着河岸往上游蔓延,足足兩人多高,正逢初夏,蘆葦抽枝發芽,綠瑩瑩的一片,青翠欲滴,河水倒映着岸上的翠綠,靠近沿岸的地方,河水被渲染成了縹碧色,深不見底。

一個灰撲撲的人影行色匆匆地從鎮口出來,走到渡口附近,卻一貓腰鑽進了蘆葦蕩中,很快,蘆葦頭上便是一陣晃動,朝着前方蔓延,漸漸深入,像是一條小蛇乘風破浪,穿梭在翠綠的海洋中,正朝着整片蘆葦叢中的至高點游過去。

“大公子,趙家的人很快便會過來。”清晨,蘆葉上積滿了露珠,一路分枝拂葉過來,程奇渾身上下的衣裳溼了個透,黏糊糊的貼在身上,冷的刺骨,卻不見他哆嗦一下。

“知道了。”晨霧中,陳譽負手而立,站在被蘆葦覆蓋住的高高山丘上,像是睥睨天下的王者一般,俯視着整個渡口。

“大公子……”程奇小心地睃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半響後,才憋出一句話來:“趙家的人定不會輕饒了方大姑娘,用不用屬下過去報個信?”

方霏是私自跑出來的,又是在渡口,除了是與人私奔,找不到更好的解釋,再加上宋大奶奶手裡的那張字條,此番方霏在劫難逃,現在趙家的人還未到來,去通知她離開也爲時不晚。

“不必。”話還未完,便被陳譽冷冰冰地打斷,“四皇子可能已經潛伏在這附近,盯緊一點,決不能出任何差錯。”

“是。”程奇應了一聲,站到了陳譽身後,用目光巡視整片蘆葦林。

一炷香後,天色已經大明,一隊青衣打扮的家丁護着一頂青色小轎出了鎮口,直直往着渡口邊上疾步行來。

與此同時,蘆葦林中的某一處盪開一個極小極小的漩渦,正朝着蘆葦林的邊緣盪漾過去。

此時風收霧散,這一點點輕微的動靜,在靜如止水的蘆葦蕩中顯得分外明顯,陳譽眸中閃過一抹精光,擡手衝身後的程奇做了個手勢,道:“收網!”說完,袖中的長鞭一抖,轉身便鑽進了身後的蘆葦林中。

程奇緊皺着眉頭,最後看了一眼草亭中靠着柱子坐在亭子邊緣的方霏背影,長長嘆了口氣,也跟着鑽入了蘆葦叢中。

渡口邊上用木板搭着寬大的浮橋,對方來的人太多,聲勢浩大,嘭嘭嘭的腳步聲響徹渡口,繞着渡口巡視一遍後,直直往着最上方的草亭中走去。

轎簾被人掀開,妝容精緻的宋大奶奶貓着腰,優雅地從轎中出來,帶着趙家的人踏上橫臥在水上的甬道,長長的隊伍朝着草亭中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