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墜河

“方霏,你還有什麼話可說的?”步入草亭中,宋大奶奶頓住步子,靜靜地看着亭子邊緣臨水而坐的方霏。

深宅大院中的女人,夜裡獨自一人偷着跑到渡口來,總不會是爲了看風景吧!

“沒什麼可說的。”方霏連頭也沒回,扶着亭角的柱子,慢吞吞地站了起來,迴轉身子平靜地望着宋大奶奶,語氣波瀾無驚,像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刻的到來,從而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

宋大奶奶微怔,在來路上,她預想過無數種方霏可能會用來開脫的藉口,卻沒料到她根本就不屑替自己開脫,倒像是盼望着這一刻的到來。

“給我綁了她,回去開祠堂,交給族中長輩處置。”宋大奶奶冷冷地吩咐道。

立時,便有兩個家丁拿着繩子上前,說了聲‘得罪’後,便將束手待擒的方霏綁了起來,推搡着着她往回走。

與此同時,綠油油的蘆葦蕩中,一場實力懸殊的追逐戰正如火如荼,陳譽勝在人多,而四皇子則在熟悉地形上佔了優勢,雙方勢均力敵,僵持不下,誰也奈何不了誰。

一番巧妙的退繞過後,四皇子成功避開了陳譽所有的部下,獨身一人出現在陳譽面前。

“你未免也太過輕敵了,憑你一己之力,能奈我何?”陳譽身上的傷勢尚未痊癒,但氣勢上絕不輸人,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態,手中的鞭子一圈一圈地繞上自己的手腕。

兩人當下所處的方位,正是先前陳譽和程奇先前談話時所站的地方,能俯瞅整個渡口,以及整片蘆葦林的動靜。

“我是來跟你談交易的。”四皇子望了渡口方向一眼。默默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袱來,正是前幾日從陳譽手上搶去的那個,“用它換方霏一條命,如何?”

趙家的人已經在押着方霏往回走,長長的隊伍,像是一條長蛇臥在浮橋上,慢慢蠕動着。方霏被反剪了雙手。用繩子五花大綁的捆住了上半身。

不管是大家族,還是小戶人家,在處置紅杏出牆和私奔的問題上方法大同小異。絕不會輕饒,一旦開了祠堂,十個進去,有九個是活不了的。

陳譽微眯着眼打量四皇子。不屑地道:“這東西本來就是我的,你不過是奉還原主而已。何來的交易!再者,我怎麼知道你不是拿的假物來糊弄我。”

這東西對四皇子有多重要,陳譽再清楚不過,四皇子爲了它。連性命也可以不要,但如今卻爲了一個方霏,他居然捨得拿出來?陳譽有些不敢相信。寧可相信四皇子手上的東西是假的,也不願意相信他會爲了救方霏而拿出來交換。

四皇子抿脣不語。輕輕解開包袱頂上的活結,古意盎然的黃梨木暗鎖錦盒便出現在四皇子手心,鎖上的鏽跡還在,不像是有人開啓過,盒子上的鎖是暗鎖,除了用鑰匙開啓外,其餘的方法都會觸動盒子裡的機關,盒毀人亡。

陳譽有些措手不及,袖中的手一圈一圈地轉着握在手裡的鞭子,似是在遲疑着,該不該去接四皇子遞過來的盒子。

在兩人僵持不下時,趙家的隊伍正從浮橋上下來,經過岸邊高高的河岸,岸下驚濤拍岸,水流湍急,濺起高高的浪花。

‘噗通’一聲。

隨後,趙家的隊伍正當中的地方便是一陣騷動,不少人趴在岸上,朝着岸下的浪花伸出手去,徒勞地往水中撈着什麼。

“太夫人掉河裡去啦!太夫人掉河裡啦!”有人高聲喊道。

整個隊伍停頓下來,紛紛往後面涌過去,宋大奶奶一驚,當即吩咐落轎,從轎子中出來,疾步往後面過去,趙家的護衛立時讓出一條道來,讓宋大奶奶上前查看。

“怎麼回事?”宋大奶奶身邊的婆子護着宋大奶奶上前,忙不迭問道。

“我們也不知道啊,走得好好的,忽然人就掉下去了……”趙家的護院攤着手說道。

“怎麼會忽然掉下去?”宋大奶奶柳眉倒豎,怒道:“這麼多人都沒掉下去,怎麼偏生就她方霏就掉下去了?我回去怎麼跟家裡人交代!”

常言抽賊拿髒,捉姦要雙,現在拿住的只是方霏一人,方霏輩分本就比宋大奶奶高,再加上宋大奶奶又不是趙家的當家,更沒權利去處置她,只能是將她交給族裡的長輩審問,再決定如何處置。

現在人沒了,可謂是死無對證,宋大奶奶難辭其咎!

“大奶奶,我們真的不知道啊,小的們都沒怎麼注意,是太夫人自己失足掉下去的……”離方霏最近的幾名護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擅自改口,一口咬定是失足落水。

宋大奶奶被氣得頭疼,直拿手按壓太陽穴。

“你們這羣廢物!還愣着做什麼,趕緊下去救人啊!”宋大奶奶身邊的婆子朝着幾人喝道。

若換在平時,失足落水還有的救,但現在方霏是被反剪了雙手,五花大綁的,別說是在渡口水流最湍急的地段掉下去,就算是前方的靜水灣,也能要了她的命!

“媽媽,這水這麼急,人早就沖走了……”一名護院看着河岸下一個接一個的漩渦,雙腿直打顫,死也不想下水去救人。

“是啊是啊,媽媽,你看這才漲水沒幾天,現在河水這麼渾,下去了也沒用,您老行行好,別讓我們下去送死了!”另幾個護院也跟着求情,七嘴八舌地說道。

宋大奶奶面色慘白,一言不發,靜靜地盯着河面,半響後,才道:“吩咐下去,方纔誰也沒見過太夫人,是從漁夫口裡打聽來的,看見她跳河尋了短見,若有人敢泄漏半個字,休怪我無情!”

周圍的人年年點頭。紛紛稱是,一行人稍適整頓一下,才又啓程,回鎮上去了。

當時的變故來得太快,只在眨眼間的功夫,陳譽一回頭,便見到趙家的護院撲倒一片。紛紛趴在岸邊上。伸出手去,像是在從水裡撈什麼東西,趙家的護院都是青衣小廝。一身紅裳的方霏走在人羣中,分外眨眼,現在,那一抹耀眼的紅卻消失不見了!

“阿霏!”四皇子陡然瞪大雙目。咆哮着便從小山丘上躍下,鑽入了蘆葦叢中。

陳譽一愣。這纔回過神來,緊隨其後躍下小山丘,跟着鑽入了蘆葦叢中,一路跌跌撞撞。分枝拂葉,漫無目的地朝着蘆葦林邊緣前行。

從山丘到渡口,這條路只需一炷香的時間便能抵達。陳譽卻覺得像是過了一年那麼長,長得像是沒有盡頭。讓人無來由的覺得絕望,有想將整片蘆葦蕩都付之一炬的衝動。

等他終於走出那片讓人憎恨得想要毀滅的蘆葦林時,趙家的人早已經離開,岸邊空無一人,像是從來不曾有人來過一樣。

一輪橘紅色的日頭從洛河盡頭的水面上升起,晨光驅散所有的陰霾,河面升起淡淡的青霧,蘆葦林中的露水還未散去,從林子中出來,陳譽身上的衣裳被露水打溼,清晨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溼潤的衣裳冒着溼氣。

從林子邊緣到出事的高高岸邊,不過百十來步的距離,陳譽卻走了很久,一步一個腳印,步履沉重,像是腳下纏滿了鎖鏈,走了許久,才踱步到了出事的岸邊,凝望着湍急的河面,久久無語。

半響後,程奇提着長劍從蘆葦林中鑽出來,也是被露水溼了半身衣裳,快步走到陳譽身後,單膝跪地,抱拳道:“大公子,屬下辦事不力,讓四皇子遁走了,請大公子責罰!”

陳譽闔上眼,眉頭緊緊皺成一團,半響後,才緩緩睜開眼,長長吐出一口氣,道:“起來吧,四皇子是在我手下逃走的,與你無關。”

四皇子就在他面前,就算是他身上有傷,四皇子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這一點,陳譽對自己很有信心,他本來有絕佳的機會拿回東西,擒住四皇子,但被他自己放棄了,只因那一抹陡然消失在湍急河道中的紅,擾亂了他的心。

程奇站直了身子,抱着劍立在陳譽身後,與他一起放眼眺望寬廣的河面,試探着問道:“大公子,要不屬下讓人去下游碰碰運氣?”

陳譽驀然迴轉身子,晦暗眸光中燃起一絲希冀之火,怔怔地望着程奇,訥訥地問道:“有多大的希望?”

希望,自然是方霏生還的希望,但誰都知道的是,在眼前這無比湍急的河流中,即便熟悉水性的漁夫掉進河裡去,也是九死一生,遑論方霏是個弱女子,還被反剪了雙手五花大綁,否則,趙家的人也不會連找都不屑去找,便直接放棄了,帶着人打道回府。

“屬下也不知道,希望很渺茫。”程奇搖搖頭,如實回道。

陳譽別開頭去,再次闔上眼,沉聲低語道:“終究是我害了她……”

他本來有無數次的機會可以救她,甚至不需他自己出面,只需派一個手下去盯着,哪怕是在四皇子現身的時候派人過去制止趙家的人,也就不至於讓後面的慘劇發生。

方霏,這個名字是紮在他心頭多年的一根刺,他幻想過無數種報復的辦法,卻從來就沒想過,有朝一日,這根刺會以這種方式被連根拔出,連帶着自己心上的血肉也跟着被挖走了一大塊!鮮血淋漓,痛徹心扉,卻又不知道具體是哪裡在痛。

“去給我查,方……”陳譽暗暗捏緊了拳頭,話到一半卻兀然頓住,那個兩個字,彷彿只要一提起,就會鑽心的疼,半響後,才恨恨地道:“查清楚是誰推她落水的,我要讓那人後悔來到這世上!”

程奇打了個寒顫,聽得頭皮發麻,應了聲‘是’後,試探着發表自己的看法,輕聲道:“大公子,依屬下之見,方姑娘未必就是被人推入河中,而是她自己有意尋死……”

“此話怎講?”陳譽驀然轉身,雙目陡然聚光,定定地盯着程奇,等着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程奇嘆了口氣,才道:“大公子,你沒發現嗎,她昨夜從趙家出來的時候什麼東西也沒帶,試想一個想個另奔前程的人,離家時怎麼可能什麼也不帶?只有一種可能,她根本就不想跟你一起逃走,而是想尋死……”

陳譽像是聽到了什麼駭人聽聞的事情似的,蹭蹭蹭地倒退了兩三步,險些就失足跌下河岸,掉進冰冷的河流中!

是了,從昨夜子時到現在,她有無數次的機會可以離開,就算是夜裡沒有船,光是步行,也能走出很遠去,在別的渡口登船離開也是一樣,可方霏什麼也沒做,就在渡口附近的草亭裡坐了一夜,一直到天明……

“大公子!您怎麼了?”程奇一把拽住搖搖欲墜的陳譽,將他拽離了岸邊,遠離河岸下的湍急河流。

“我沒事!”陳譽緊閉着眼,眉頭皺成一團,咬着牙說道,額上冷汗淋淋,渾身就像是被人瞬間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軟軟地靠在程奇身上,卻硬要逞強,想自己站起來。

程奇知道他性子孤傲,就算是受傷,也不願意讓人見到自己最狼狽的模樣,眼下也顧不得許多,拽住他一隻手橫在肩頭,攙着他往回走,邊走邊道:“大公子,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定是方纔用力過猛導致傷口撕裂了,得趕緊回去換藥才行。”

陳譽緊緊闔上眼,薄脣緊抿,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說不出具體是身上的哪一處難受,卻像是要了他的命一樣,讓他很想放聲痛哭一場,才能使自己好受一些。

程奇知道他好面子,又不服輸,邊往回走,邊說着話替他找臺階下,“大公子,我剛纔也只是胡亂猜測的,你別往心裡去,我回去就安排人去查清楚,讓我知道是誰推的方大姑娘落水,不親手扒了那小子的人皮,我就不姓程!”

陳譽卻什麼也聽不進去,耳邊嗡嗡作響,像是三天三夜沒睡覺一般,濃濃的疲倦感席捲而來,而他也想讓自己好受一些,便放棄了抵抗,任由那股子倦意拽着自己,墜入無邊的黑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