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不知道了,縣令大人以往可是天天喝老漢我的湯汁。”聞言,老胡頭卻是嘿嘿一笑道:“那孫子以前可都是讓手下的差役專門端着瓦罐過來盛湯汁,今天早晨,天還矇矇亮的時候,他竟然獨自一個人跑了過來親自到老漢這擔子邊上喝了足足三大瓦罐的湯汁……”
“這能說明甚麼撒?”
“怎麼不能說明?客官有所不知,這裡面內容可就多了。”老胡頭微微咳嗽一聲,清了清咽喉,繼續賣弄道:“那孫子今天一臉的愁容,老漢我記得那年就是他爹死了送殯的時候,都沒見他那麼難受過。能讓那孫子比死了爹還難受的事情,除了丟官兒,還能是啥?”
雒縣令本是益州本地的一個世族土著,這次因爲沒能入了明溯的眼,結果縣令一職被明溯建議給了張肅的弟弟、原益州從事張鬆張子喬。當然了,按照資歷,他也不可能與張鬆對調位置,便只能失落的回去等候那虛無縹緲的補償安排了。
按照以往的慣例,官吏被免職之後,若是另有任用,上官一定會當場勉勵一番。可昨晚明溯壓根就不認識他是誰,至於郤儉,則顧着小心翼翼的圍着明溯團團轉了,又哪裡會去顧及一個故吏的想法呢。
老胡頭分析得不錯,正因爲感覺失落,那縣令纔會輾轉反側,一夜無眠,趕了早自己跑過來喝湯汁。
聞言,郤儉暗自心驚,這老胡頭除了燒得一手好湯汁外,在察言觀色方面竟然也有兩下子,於是他不動聲色的繼續問道:“縣令免職雖然少年,本朝倒也尋常,不知那變天一說又從何談起?”
“你沒見那孫子像個餓死鬼投胎一般,短短几個眨眼間就連續灌下去三瓦罐……客官有所不知,這州府昨晚大宴城中官吏,凡是有些名頭的都去了,好多都是喝得酕醄大醉,回家時那得意的笑聲恨不能傳出去三條街。這孫子不是能喝,是昨晚壓根就沒吃東西,生生的餓了一宿!”老胡頭又是一笑:“若僅僅如此倒也罷了,可今天早晨老漢我擺攤兒時,以前都會過來收點保護費的差役到現在竟然一個都沒有出現,還有……那州府門口冷冷清清的,除了刺史大人要倒黴了,樹倒猢猻散,還會有誰膽敢如此怠慢?”
我勒了個去,這老胡頭也太厲害了,昨晚明溯大宴益州知名官吏,陣勢搞得太大,尋常百姓也能得到風聲,這也就算了。可是,州府差役的動態竟然也盡數落入其眼中,這還好在沒有甚麼大亂子,若是兩軍對壘,自己恐怕已經因爲這些小小的疏忽,最終連腦袋怎麼丟的都弄不明白了。
心中暗暗思定回去一定要加強作風建設,至少這個該刮的地皮還是照刮,該收的保護費……似乎自己並沒有這項部署撒,難不成是底下的人中飽私囊,巧奪明目出來的項目?郤儉心中痛苦的呻吟了一聲,緊忙趁熱打鐵,問了個他最想不通的問題:“就算是刺……州府大人們要出事了,可你爲甚麼要說益州會變天呢?”
老胡頭撇了撇嘴說:“那就更簡單了,現任的州府要員哪個不是刮地三尺的主兒,既然現在一個個人心惶惶,足以說明即將過來接任的即便不是個清官,至少也不是那等窮兇極惡之人。如此一來,我等小百姓頭頂朗朗青天終於可見,到時候有冤申冤,有仇報仇,再加上新任主官爲了穩住自己的地位,一定樂於見到那些礙眼的傢伙被小百姓羣起而攻之……”
“爲甚麼?”
“說你笨你還不信——有哪個新官上任不先燒上幾把火的,若是那新主官親自動手,鐵定的人心思浮,可現在是益州本地人窩裡鬥,正好鬆上門的藉口騰出位置來給他安插親信。”
“這個你也猜到了?”
“沒吃過豬肉,也曾看到過豬跑——你懂的!”
聞言,郤儉已經不再想治這個老胡頭的罪了。只要想想自己手下那幫愚蠢的傢伙竟然還不如巷尾賣苞谷湯的老胡頭,郤儉就覺得這麼多年的工資白開出去了。
若有所思的端詳了一番老胡頭,郤儉默默點了點頭,緊忙一路小跑趕回去,如此這般的把情況嚮明溯彙報了一番。當然了,最後郤儉本着愛惜人才的原則,還是委婉的提出了此人是否可以徵用的建議。
明溯一聽,頓時大動肝火,要求郤儉馬上將州府之中的那些差役盡數召集起來,親自訓話道:“本侯此次代天巡狩,在劉、郤兩位大人的支持之下,對益州的人事進行了細微的變動,結果一個賣……苞谷湯汁的老頭立馬就能從一些簡單的現象中,看出了州府的變化。這說明甚麼?說明我們州府的工作人員敬業精神不夠,一個個只想着奉承、揣測上意,真正將心思用在工作中的不好——甚至是一個都沒有!如此作風拖拉的機關,又怎麼能成爲爲人民服務的先進典型呢?從今天開始,如果有誰再因爲這種原因泄密,讓那老頭未卜先知,本侯定然嚴懲不貸!”
“工作人員……機關,爲人民……服務?”明溯拋出來的一個接一個的新詞,很顯然已經徹底超出了現場諸人的理解能力。
“咳咳……這是本侯出京之前,聖上親自交代的——其中真諦,你們自去理解吧。”
“諾!”諸人轟然應了一聲,便強打起精神,各自散了出去做事。
應該說,這起烏龍風波到了這裡也該告一段落了。然而,還沒等到晚飯時分,整個城中都已經傳的沸沸揚揚,有說郤儉等人已經被革職查辦的,有說朝廷新任的主官已經到了雒縣的,更離譜的是,那老胡頭竟然又言之鑿鑿的在外面宣揚說朝廷來了個大官,很可能比州牧、刺史都要大上三分,現在正住在州府之中。
接到那滿面無奈的郤儉的報告,明溯頓時大吃一驚。即便是尋常百姓捕風捉影,可總不至於連自己坐鎮在州府這個事情都能猜得出來吧。莫不是有人故意在向民間散佈小道消息,想渾水摸魚?
明溯強壓心頭怒火,在幾名差役的陪同之下,親自來到那老胡頭家中,開門見山的問道:“你說朝廷來了個大員,到底有多大呢?”
老胡頭歪拉着腦袋,瞄了半響明溯,方纔點了點應道:“反正雒縣之中沒有更高的了。”
“你說那大員現在正住在州府之中,到底有何依據?”
老胡頭仰頭想了想,確定的應道:“就因爲那些差役除了收一些例子錢之外,竟然不敢再順手牽羊了。”
“就這麼簡單?”
“依據多着呢:張皇的神色,僵硬的動作,時不時就偷眼往府內望上一眼的小動作……最爲明顯的是,州府之中臨時請了幾個廚師,都是擅長燒北方菜式的——這位客官,老漢我說得可對?”
此時,明溯已經聽的徹底僵化了過去。人才啊人才——這簡直是上等的偵察兵人選,若是將此人充實進暗軍陣營,恐怕就算是老老謀深算的葛權許多時候也要甘拜下風了。正走神間,冷不丁被老胡頭一問,明溯身軀一震,卻是忙不迭的點頭稱是。
見狀,那老胡頭淡淡一笑,不待明溯說話,便已經拜倒在地,口稱“小民見過大人”,連續三拜之後,方纔站了起來,恭謹的候在一旁。
“你,你……你是如何猜出我……本侯身份的?”既然這老胡頭擺出如此的架勢,明溯想也不想,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定然已經被此人猜中了。左右有心招攬此人爲自己所用,便也不再隱瞞身份,直截了當的問道。
那老胡頭本來也是有感覺面前之人不簡單,這次貿然上門,身後有幾名明顯面善的差役小心的伺候着,很顯然——這就是正在雒縣之中的朝廷大員了。於是,老胡頭便賭上了一把,不曾想,還真讓他賭對了。不僅如此,驚喜還要遠遠超出預期:聽面前之人的自稱,應該還是一個封侯的人物。
聽了明溯問話,老胡頭想也不想的又拜倒在地,利索的應道:“大人面露宏光,頭頂依稀可見一條金龍翻滾盤旋,小民就算再是眼拙,也應該看出大人的不凡來了。”
這話明顯有拍馬屁的嫌疑,而且明溯也不是那麼好糊弄的,甚麼面露宏光,金龍盤旋,這等言語去誆誆鄉野村夫倒也差不多,擺到自己面前就有些做作了。
本來明溯還想指出老胡頭搪塞之意,不過說話之前不小心望見後面陪同的幾名差役目瞪口呆,嘴張得似乎能夠塞下一顆鵝蛋,目光之中敬佩、畏懼之色交織閃爍的神情,明溯心中一動,卻是爽朗的一陣大笑道:“算你有些眼光!”
這一場鬧劇以明溯親自出馬收服老胡頭而告終,然而城中的流言蜚語卻是沒有因此消停下來。或許是突然出了個暴發戶老胡頭,抑或國人的心態本身就是官本位思想,老胡頭撤了苞谷湯汁擔子,追隨帝都大貴人的事蹟被賦予了無數的傳奇色彩,逐漸演繹成了益州一段經久不息的經典。
“老人家,我看你骨骼精奇,興我大漢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可好?”隨着不同的版本風起雲涌流傳了出去的還有明溯最終誘拐小娃兒式的一句話。
正是這句話,讓老胡頭平步青雲,一舉進入了益州的核心權力圈子。當然了,其真正的使命也只有寥寥幾人清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