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郡人張修,職務僅僅是個別駕司馬,可卻是巴郡、漢中一帶五斗米道的首領人物,在教中地位此時隱隱還壓過了張魯這個張道陵的嫡系傳人一頭。除此之外,讓明溯對張修高看一眼的是,此人除了政教合一的大手段,竟然還是西南賨人首領杜濩、巴郡七姓夷王樸胡、板楯族首領袁約、李虎、楊車﹑李黑等人共同尊崇的對象。
說白了,若是說益州的蠻夷之人散落四面八方的話,張修就是其中那個穿針引線之人。當然了,因爲張修在五斗米道中的地位,那些蠻夷之人同樣也有不少信徒,從這層意義上來講,張修更像是益州蠻夷的精神領袖。
後世歷史上,爲了平定蠻夷之亂,諸葛亮費盡心思七擒七縱孟獲的故事可是家喻戶曉,耳熟能詳。現如今,眼前竟然有一個僅僅動動嘴皮子,壓根就不需要自己費上一兵一卒的大佬在,若是不能將其引入自己麾下,爲我所用,那真是一大遺憾了。
定了定神,將賈龍無禮離開的不快強行驅逐出腦海,明溯換了副表情,舉樽示意道:“本候這第一樽要敬諸位不願意日夜賜教的賢良大才,沒能得到諸位的青睞,一是本候福分不夠,二是諸位都身居要位,還有更好的發展……不管怎麼說,今天的相識便是緣分,先請幹了這一樽!”
俗話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儘管這些人不知好歹,明溯總也不能隨意的去惡了他們。雖然說自己沒甚麼好怕的,可如今私底下出賣國土,交換利益,若是觸惱了他們,將此事渲染得沸沸揚揚,就算那劉宏不會拿自己怎麼樣,可自己這名聲在益州就算是徹底臭了。
明溯的態度顯然出乎那些此時心中正忐忑不安的幾個人的意料,見明溯如此的通情達理,就連那一直敵視的張任都是默默的將面前的酒樽端了起來,掩袖一飲而盡後,面上冷峻的神色也少許和緩了一些。
被敬的對象都喝了,除了一個人。
明溯四下裡示意的時候,定睛一看,發現竟然又是張修。
我勒了個去,你對老子不感冒也就算了,現如今老子客客氣氣的請你喝酒,竟然也如此的拿捏架子,真當老子是個麪人麼?!
正當明溯面上陰晴不定,考慮是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這個不知進退的張修給斬殺當場的時候,那張修卻是神秘莫測的一笑,一手伸了出來,另一手微微擼住袖管,翹指在樽裡一沾一彈,嘴中唸唸有詞之後,這纔開口言道:“要道人飲了這酒不難,只不過道人心中有個疑惑,還望侯爺不吝賜教一二。”雖然已經當了別駕司馬,可張修平素卻都是以五斗米道人自居。
“張道長有何事不妨明說!”明溯的口氣硬邦邦的,其中一個“道長”的稱呼放在此時此刻,諷刺意味便是連那斟酒的侍女都聽得出來。
聞言,那張修卻是不以爲意,依然神之巫之的言道:“先前道人祭祀祖師爺的時候,冥冥之中有道洪亮的聲音告訴道人說有個道友名爲張玉蘭,此時正在侯爺手中。”
若是張修這話對其他任何一個人去說,恐怕此時已經因爲做賊心虛而亂了陣腳了,可明溯是甚麼人……經過無數次生死考驗,再加上超越時代足足二千年的記憶經驗,讓他立馬意識到自己的行程不小心被這張修的手下看得個清清楚楚。
自己一行中間有個女子,只要有心人便能打探得到。當然了,一般人不會注意到這個細節,可張玉蘭畢竟是張魯唯一的姐姐,在教中的地位不可謂不崇尊。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密探又都是五斗米道人,所以張玉蘭的身份泄露就不是甚麼值得奇怪的事情了。
心中微微斟酌了一下這張修詢問的真正意圖之後,明溯便故作驚訝的拍了拍腦袋,似乎方纔想起來一般道:“本候來時途中倒確實是救了個女子……因爲此行瑣事甚多,一時之間險些便忘了再過問此事,若不是道長提醒,本候還不知道那女子叫張……甚麼的。”
“張玉蘭。”
“玉姿娉婷,蘭質慧心——好名字!”
見明溯依然沒心沒肺的模樣,那張修不由的皺了皺眉頭,詫異的問道:“侯爺就沒有注意到那女子有甚麼與衆不同,比如說腹部……”
“這個本候倒沒怎麼細看,那女子面容似乎還算姣好,不過卻生了一個天生的水桶腰……聖人有言,食者性也,不符合本候的審美觀念——咂咂……非常的不符合!”
“水桶?”這個時代貴族之人大多使用潔淨的瓦罐盛水,只有那民間的尋常百姓纔會使用木桶,更何況益州多山路崎嶇,更加少有人用了,所以張修一時之間沒明白明溯的意思。
“就是這樣的……”似乎尋找到了知音一般,明溯猥瑣的伸出雙手,誇張的比劃了一下。
那張修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堂中率先明確表態加入其麾下的張肅面上已經露出了不悅之色。
之所以張肅會如此配合,一方面是因爲明溯佔據了朝廷正統的大義身份,另一方面卻也是先前明溯已經私地下去拜訪了一回,不談說是用卓越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他,至少也是雙方相談甚歡,投緣得很。
對於明溯的表現,張肅覺得比較詭異——的確,此時張肅的腦中轉過的就是這個詞兒。
張肅自認爲看人還是很有一套的。可是,此時明溯那輕浮的言語,猥瑣的神態,怎麼也不能與先前自己所認識的那個目光清澈,言語誠摯的少年聯繫到一起。
其中必有蹊蹺!就在其餘諸人或者看着笑話,或者準備重新認識一番自家這個新主子時,張肅卻是重重的咳嗽一聲,從席後站了起來,朗聲呵斥道:“今日我益州名流彙集,達官貴人皆在席上,閒雜人等休要喧譁!”
這個閒雜人等指的便是張修。事實上,按照張修那因爲民間一些巫醫的名聲換來的別駕司馬在手握重兵、權傾一郡的張肅等人眼中,不過一介不入流的角色。本來,像這種角色大家就不怎麼看得起,可是,別看人家不入流,可那架子卻是大得很——自家主公三請四邀,依然在那邊拿捏着架子。
若是張修像賈龍那般拂袖而去,張肅還稍許看得起他一點。可這個不識趣的傢伙不光死皮賴臉的留在席中蹭吃蹭喝,還一再糾纏着自家主公盤問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憑着混跡官場數十年的直覺,張肅覺得張修話中應該是別有所指,甚至於已經挖好了一個天大的陷阱等着自家主公去跳。
自家主公新來乍到,對這益州的人土人情不熟悉,自己可是打小就生活在此,一聽到“道友”二字,張肅就在猜測明溯是不是不小心捅了甚麼漏子,被這張修拿捏住了把柄。
正所謂腦袋跟着屁股走,既然已經選擇了投靠明溯,這個時候理應站了出來爲主公分憂排難。於是,張肅腦中稍許一盤計,便頂到前面憑藉着身份地位攪局去了。
那張修憑藉一介草莽,能夠在一州之地佔據到了一定的位置,很顯然那心計也不是蓋的。見本地大員張肅出來說話,張修也不要繼續與明溯瞎攪蠻纏,便回身恭謹的行了一禮,卻是開門見山的解釋道:“今日都是太守大人等的喜宴,本來道人也不想湊這個沒趣……不過此時關係到本教之中的一些隱私,故而不得不失禮出來請教一番。”
“甚麼隱私?”張肅也是地頭蛇,可沒有明溯那麼好說話。
“這個……”
“如果張掌教不願意說,那就算了。”先前張修以“喜宴”來暗諷張肅等人改旗易幟,短短几句話之間,便被張肅不動聲色的以一句“張掌教”給踢了回去。
要知道,不管張修在五斗米道中是何身份,可今天畢竟是官方活動。這個時候,張肅不稱呼張修爲別駕,其中意味可是清楚得很。
聞言,那張修眉頭一揚,正待發作,話到嘴邊卻強行壓制了下去,轉而憤憤不平的言道:“都是些男盜女娼之輩,若不是此女關係到教中事宜,道人都不齒於與你等同席而居。”
“你說甚麼?”
“有種再說一遍!”
“老子劈了你這個滿口噴糞的混球!”
……
這下,口不遮攔的張修算是犯了衆怒了。先前諸人因爲新近加入,情況不明之下心中也是暗暗存了看笑話的意思,不曾想轉眼之間就被一起罵了進去。
兩漢時期雖然沒有士可殺不可辱的說法,但是在座的大多都是州府的官吏,換到後世,不是實權派的市委書記就是省級機關的部門領導,這被人當面打臉的事情若是就這麼生生的忍吞了下去,前面幾十年的斯文就算是白混了。
儘管張修在本地名聲極大,可以往大家不過是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敬而遠之而已。如今真正撕破了臉皮,就算是不怎麼待見明溯的新任長史張任的心中也是極其不爽的。
本來明溯還想趁機裝癡賣呆,套套那張修的話,好生的摸摸五斗米道底子的,不曾想這張修委實太不會做人了,還沒等明溯想好該如何開口,那邊諸人羣起而攻之,連聲呵斥之下,頓時就將臉上同樣也掛不住了的張修給趕下堂去了。
遺憾的望了一眼張修落寂的身影,明溯無奈的搖了搖頭,卻是舉樽示意諸人同飲了第二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