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絳能來,李茂並不感到意外,李瀍肯“改邪歸正”,李茂也不感到意外,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后,李茂問李絳:“吐蕃大軍距離長安只數百里,是否需要幽州渡河相助?”李絳道:“需要自然需要,但……”他苦笑了一聲,無奈地搖搖頭。
李茂嘆道:“大船將沉,螞蟻鼠尚知逃生,睿智之人,何故反倒執着起來了呢。”李絳沒有回答李茂,也沒有讓李茂說下去,拱拱手道聲告辭,便離開了李茂的大營。
孟迎春得知李茂到了河中,特意從汴州趕來相見,船幫化爲危機,已經成功地將生意拓展到了長江以南,利潤固然是翻着跟頭增加,壓力也越來越大,孟迎春一身的憔悴,爲了見李茂特意大睡了一天,以安撫通紅腫脹的雙眼。李茂很想見見兒子孟盛,卻未能如願,孟盛拜洛陽名儒爲師,借宿在老師家中,功課抓的甚緊。
時,太皇太后沈氏尚在,就住在河中境內的一處不知名的小鎮上,李茂提出去見見她,孟迎春勸道:“老人家眼睛瞎了,腦筋也不甚清楚,易生哀傷,又容易激動,我看還是不要見的好。”李茂知道迎春是一番好意,他聽人說老太后現在常唸叨着天象將變,世道將亡的話,鬼鬼神神的讓人心驚膽顫。
她是怕老太后見到他以後再說出這樣的鬼話來,讓他作難。
李茂摸了摸孟迎春眼角的皺紋,心疼地說:“生意越做越大,錢越掙越多,這是好事,但若把身體累垮了,就變成了壞事。”
孟迎春聞言,滿腹愁怨再也憋不住,含淚應道:“盡說些不痛不癢的話來哄我,誰不想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可我能嗎,我能嗎?我就像那拉車的騾馬,讓人套上了就是一輩子。”
李茂取出手絹爲她擦拭眼淚,孟迎春見這方手帕還是自己幾年前給他的,心裡怨氣稍消,破涕爲笑道:“不許你笑話我,轉過臉去,你還笑!唉,我真是越大越沒用,以前萬千辛苦都能扛下來,現在動不動就想哭,總想找個人依靠。”
李茂哈哈大笑,道:“孟幫主,只要你說句話,我這肩膀隨時恭候着你。”
孟迎春雙眸晶亮,一時竟有些心動,她點了點頭,嗯了一聲,真的靠了過去。她雙手溫柔地抱着李茂的臂膀,趁他不注意狠狠地咬上一口,卻是越咬越想咬,咬的牙齦磨出了血方纔罷休。
李茂道:“我貼身穿着細鱗甲,忘了告訴你了。”
孟迎春當胸打了他一拳,痛的直甩手。李茂真的穿了細鱗甲,不過這甲只能護住心腹,四肢是護不住的。
在河中住了十天,李茂不得不回太原去,孟迎春也不得不回汴州。二人選了一個三叉路口,互道珍重,各奔前程。
李茂此行的一大收穫是李瀍讓他兼任河東節度使,替大唐看守龍興之地。他現在有理由到太原去整頓一下內務。
太原,他不止一次來過,他早已喜歡上了這座城市,若非地理偏僻,他甚至萌生了“遷都”的念頭。身爲河東節度使,他同時兼任太原留守和太原府尹,太原有規模宏大的皇家宮苑,有一整套完備的中央官署,但自大唐入主長安後,皇帝就遺忘了這塊地方,沒有皇權的滋潤,一切的一切都已枯萎,太原留守留守的只是一片迷濛的舊夢。
這跟洛陽的東都留守不同,洛陽宮室完備,官署嚴整,城中人才濟濟,臥虎藏龍,所缺的只是一位皇帝。
李茂在城中休息了幾天,把這座雄城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待河東各地的實力派到齊,李茂便正式升帳,履行河東新主人的職責。
他恪守原先的承諾,對地方內務並不多加干涉,只抓了兩項權力:一是軍事指揮權。河東境內所有駐軍必須聽從他的調遣,境內軍事要害都必須在他的掌控中,這一點絕不含糊,沒有商量的餘地。其次,他必須擁有司法監督權。地方司法由地方自理,但一切司法行爲都必須置於太原的監管之下,徒刑以上案件必須得到太原方面的複覈才能執行,否則便是違規,違規的成本很大,大到任一實力派都不能承受的地步。
其他方面的權力,李茂皆不染指,甚至是地方賦稅的處置權和官吏任免權。
這個結果各方還是滿意的,軍事指揮權自不必說,這是早就達成妥協的,司法監督權雖然讓地方難受,但到底屬於可忍受範圍,畢竟只是監督,而非把司法權直接拿走。
河東做成了一鍋夾生飯,也是不得已而爲之,盤子太大,一口吞下顯然不切實際,還須溫水煮青蛙,用文火慢燉。
至於河中就沒什麼好商量的了,李茂奏請史憲忠爲節度使,將薛本農調任營平,算是對他貪腐行爲的一種懲戒。薛本農能平安落地已是感激不盡,哪還有什麼廢話可說,打點行裝立即上任,去營平做傀儡去了。他的想法是熬個三五年,就提前告老還鄉,守着幾輩子吃不完的財產舒舒服服地過下半輩子吧。
巡閱了河東境內的主要軍事據點,李茂出塞去了雲州,在此約見了楊奇和祝九,詢問老對手回鶻人的動向。
楊奇現在實際控制着豐州和振武兩鎮,藉着長安的混亂,他不斷加官進爵,隱然已是塞上霸主。在李茂的幫助下,豐州屯田事業蓬勃發展,解決了軍糧供給,楊奇的腰桿更硬了,與李茂之間的關係也更加平等。
不過他心裡也明白,離開了李茂這座靠山,他分分鐘都玩不下去。李茂以平等之禮相待是給他面子,裡子上他還是要依靠幽州依靠李茂,這一點他看的很清,拿捏的很準。
回鶻的情況還在持續惡化中,王室奢侈揮霍,毫無節制,權貴生活糜爛,精神頹廢,軍隊腐化,官吏貪暴,百姓看不到希望,整個國家充斥着死亡的氣味。以王室爲核心的近百戶權貴家族佔據和耗費了整個草原的九成財富。
權力核心士氣萎靡,弱主頻出,閹宦弄權,朝綱混亂到了極致。中小貴族之家因入項減少,開銷增加,普遍負債累累,對上層怨氣甚大。
中下層官吏拼命搜刮,卻發現所得好處白白被上面拿走,自己連個辛苦錢都賺不來,還要替上面背黑鍋,時時刻刻會被祭出平息民憤。
被搜刮的一乾二淨的百姓,看不到任何希望,官民對立空前尖銳。
軍隊的高層貪瀆成風,糜爛不堪,中層軍官公然劫掠商隊,走私販運違禁品。底層士卒生活窘困,被迫從事第二職業,境遇好的經商放牧,境遇不好的爲奴爲僕。三十萬天狼軍戰力虛弱,對草原各部落的控制在迅速減弱。
“近來南下搶掠的部落越來越多,以前是春秋兩季,現在是一年四季,且規模越來越大。我分析一是回鶻人勢力減弱,已經控制不住周邊部落,維持不了草原上的秩序。二是這幾年草原上災害頻仍,白災連着黑災,黑災連着白災,沒完沒了,肥的變瘦,瘦的餓死,除了南下搶掠,他們已經沒有活路了。”
楊奇說到這,喝了口茶,聲音很大,順勢抹了把嘴,然後他忽然想到了什麼,立即從袖子裡拿出一把骨梳和小銅鏡,小心翼翼地收拾起鬍子來。他的汗毛很輕,這點鬍子是費了好大勁才養起來的,寶貝的不得了。趁他收拾鬍子的時候,祝九把燕北的情況也介紹了一下,大同小異,只不過燕北之北都是一些野生野長的小部落,回鶻人鞭長莫及,搜刮要清的多,日子也就好過一些。
楊奇收拾好了鬍子,把鏡子和梳子藏進袖子裡,對李茂說:“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黠戛斯,阿熱已統一各部,號稱擁兵十萬,驕橫的不得了,幾次交戰都打的回鶻人哭爹喊娘。回鶻人打不過他們,就花錢買平安,阿熱就躺着喝他們的血。我尋思着,有一天回鶻人的血沒了,或者喂不飽那個大肚漢,就要出大事了。”
祝九道:“回鶻就像是一棟老房子,搖搖欲墜,若沒有外力,還能支撐一陣子。若是讓黠戛斯這頭蠻牛闖進來,東撞一下,西撞一下,只怕崩塌就在眼前。”
李茂道:“這還不是最致命的,蠻牛闖進舊房子,總要折騰一下,我們還有閃避的機會。怕的是發生地震,呼啦一下子房子塌了,那纔是最糟糕,要不被飛濺的磚石砸死,要不被鼓盪出來的煙塵嗆死。所以君子不立圍牆之下。對回鶻這棟舊房子我們要心存警惕,跟他保持距離。要有預案。”
楊奇和祝九點頭稱是,祝九道:“我打算搞一個緩衝地帶,扶植幾個中小部落,就像修道院牆,他家房子倒了,也砸不着我。”
李茂道:“就是這個意思。”
楊奇沉吟片刻,憂心忡忡道:“回鶻還不是最致命的,要命的是西邊那個,吐蕃人,‘裴家三傑’做了帶路先鋒將,長安岌岌可危,要是關中不保,回鶻房子沒塌,老李家房子先塌了,咱們怎麼辦?”
祝九道:“說句要殺頭的話,老李家的房子塌了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楊奇摸了摸鬍子,微微而笑,卻沒有吭聲。李茂喝止祝九道:“這話以後還是少講。李唐李唐,大唐是李家的,李家氣數未盡,還是天下之主。”
楊奇笑道:“氣數這東西說盡就盡,房子要塌了誰也攔不住,我就是個守門的,守好我的大門便是,至於誰蓋房子,房主是誰,我管不着,反正誰是房主我幫誰看門。”
祝九笑道:“你這意思,是要當一輩子看門狗?”
楊奇白眼一翻:“看門狗有甚不好,看門狗汪汪叫,守家護院不讓魑魅魍魎進門,青史萬年書,怎麼寫看門狗都是正派人物,你信不信?”
三人哈哈一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