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濮水緩緩地流淌着,在陽光的照射下金光閃閃,形成一條璀璨的光帶。雖然這一帶的河道最淺,但徒步涉水也有齊腰深。幾個曹兵先行泅水渡河,從南岸的大樹上引了四條繩索在北岸栓好。其餘的士兵以二十人爲一組,揹負着盾牌、環首刀等物,扶着繩索小心翼翼地渡過去。後面的士兵在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排隊等候渡河;另一部分擺出戒備防範的架勢,嚴密觀察着四周的動靜。所有的人全都非常遵守秩序,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我的注意力轉移到那些潛伏於樹上的刺客身上,那些人彷彿與樹林融爲了一體,連氣息都好象全部消失。但鳥兒受到了肅殺氣氛的感染,歡快的歌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樹葉的沙沙聲越來越響,風颳得越來越大了,流動的空氣乾燥而滾熱,吹在臉上頗爲不舒服。

突然,河對岸的一道人影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力:那就是他,夏侯淵!此刻的夏侯淵騎着一匹灰色戰馬,不,是白馬,塵土與泥垢掩蓋了馬兒原來的毛色。他整個人由於長途跋涉變得灰濛濛地,但別有一種歷盡生死滄桑的豪放魅力。馬背上的夏侯淵腰幹如標槍般筆直,厚重的鐵甲依然掩蓋不了他彪悍的體型和雄壯的氣魄。此時這豪勇的大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先行渡過河去了,正緊握着長矛催促士兵加緊步伐。他那滿是塵土的臉上,一雙眼睛四下裡來回掃動,凌厲的眼神就象鋒利的刀光。

我正想再觀察的仔細一些,忽然北面句陽城號角與戰鼓猛地響起,無數的旌旗涌出——曹性終於行動了。樹林中無數的鳥兒受到噪音的驚嚇,撲着翅膀飛上藍天。一時間人喊馬嘶、塵土飛揚,適才的寧靜與安詳不翼而飛,已全然被混亂與嘈雜所取代。

我默默地注視着,只見河對岸的敵人雖然人數極少,但毫不畏懼,嚴陣以待。他們在夏侯淵的指揮下迅速排成了一個衝鋒的錐型陣,陣型的鋒銳對準從句陽城中衝出的曹性。再看還停留在濮水南岸的敵人,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面對如此危急的情況,這些敵人也沒有發生任何的混亂與喧譁,他們雖然無法繼續渡河,卻依然對四周戒備如初,岸邊的士兵則繼續有條不紊地渡河,以支援北岸的夏侯淵。

面臨如此窘迫的狀況,曹軍竟然鎮定如斯。看得我心中暗暗欽佩,這才叫做名副其實的精銳之師呢,倘若正面對決,我軍恐怕連萬分之一的勝算都沒有。

可惜……

我嘴角不自覺地溢出一絲微笑:縱然是最精銳的部隊,一旦掉入羅網也不過是徒勞掙扎的鳥雀而已。

長長的號角餘音尚未消失,只聽“轟”地一聲巨響,濃煙隨風涌現,西面樹林中烈焰已沖霄而起!望着大火,我不禁有一種詭計得逞的快感:曹性出發的號角也是向樹林西面伏兵發出的放火的命令,夏侯淵啊夏侯淵,縱然你生有三頭六臂,也難以挽回這敗局!

這火發作的好快,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燒紅了半邊天。火勢奔馬般擴散開去,瞬間便席捲了整片林子!

我滿意地望向樹林中的曹軍,原先的整齊陣容的部隊在這種大自然的威力下立即潰散成一盤散沙:岸邊的曹軍不論是否會泅水,都慌亂擁擠着跳入水中拼命逃離。離岸邊較遠的敵人四散奔走,失魂落魄地企圖逃出生天,武器、盔甲都由於不能負荷而被拋棄在地上。那些由於擁擠與遲緩而未能逃脫的可憐蟲已經變做了火神祝融的祭品,他們化作一團團的火球,發出刺耳的哀號,在熾熱明亮的紅光中瘋狂地舞動,直到生命徹底被火焰所吞噬。再看樹上,由於大火肆意逞兇,那些刺客們也象一個個好象熱鍋上的螞蟻,他們完全不忘記了隱蔽,飛也似地在樹枝上攀跳着逃走,幾名動作慢的還來不及動作便已被急撲而來的火潮所淹沒。

此時血戰在即,原本急劇跳動的心反而奇怪地恢復了。我雙手握緊了長戟,冷靜地計算着突襲的時間與敵人此刻的距離。眼前不停晃動的卻是黑樹林中那悽慘的一幕,更加難以忘懷的是侯成將軍那充滿痛苦絕望的面容……

敵人越來越接近。

一百步……

五十步……

十步……

我大吼一聲,碧綠的樹葉爲之震落!身體隨即象豹子般從樹枝上躍起,挺着長戟迎着撲面而來的熱浪和逃亡的敵人衝殺過去。

士兵們應聲從草叢裡、樹洞中、陰影下躍出。魂飛魄散的敵兵還未來得及停下腳步擺出防禦的姿勢,就已濺血倒下。樹林中喊殺、怒吼、驚呼和慘叫此起彼伏,兵刃交擊的清音中夾雜着骨肉分割斷裂的悶響,鮮血染紅了樹林中的草地。

由於自幼流浪的艱苦生活與常年密林大川的狩獵生涯,縱然身披鐵甲我依然可以在樹枝上活動自如。從一開始埋伏於樹上,我就將自己狙殺的目標縮定在那些刺客的身上。三位將軍,看我爲你們報仇。想到那些被活埋和屠殺的士兵,我心頭殺機大起,血管中流淌的液體彷彿都變做了強酸,它們令我沸騰!向前竄出一大步,我穩穩立在另一棵大樹的橫叉上。手中長戟向前直搠,一名慌亂而至的刺客還未出聲就已中戟斃命,滾落樹下。短短一瞬我已看清刺客們的衣着打扮:他們揹負兩柄環首刀,身上的穿着與普通士兵一模一樣,大概是爲了活動自如,都沒有披甲。

屍首還未落地,另兩名刺客從藏身之處飛快地向我衝過來,他們在樹枝之間跳躍,就好象兩頭無聲無息滑翔的蝙蝠。剎那間人到眼前,雪片般的刀光自他們手中撒出,交織成一張死亡的網,將我層層包裹。

無生懼、無死怖。

我已將自己全部精神投入到搏鬥與撕殺中。

似看非看,綜觀全局。

猛然大喝一聲,我雙腳用力踏斷腳下的橫幹,就這麼直線下墜避開了敵人必殺的合擊。下落的同時手中高舉長戟在頭頂上橫着一劃。長聲淒厲慘嘶中,二人尚在半空已肚破腸流,五臟六腑與滿腔的鮮血劈頭蓋臉地淋下來。

我腳下一實,原來已落在另一條橫枝上。還未穩住身型,一縷勁風從左上方筆直地劈下來!

“叮”火星四濺,一名刺客借我舉戟格擋之勢,從我頭頂掠過,腳尖在我身後的大樹橫枝上一點,企圖就此逃之夭夭。剛剛再度躍起,他發出一聲慘叫,斷線風箏般掉下去——我拔出佩刀反手投擲,正刺中那廝的後心。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下了必殺之心:這些刺客身手矯捷,神出鬼沒,留之後患無窮,決不能放走一個!

“咯嚓”

在連續地跳躍與搏鬥中,腳下的樹枝不堪重負,猛然斷裂。我無法保持平衡,一個跟斗翻下樹梢,正巧落入一小隊逃亡的敵兵當中。

敵兵驚慌過後,紛紛舉刀呼嘯着向我砍過來。我就地一滾,順手拾起地上一柄遺失的環首刀,閃過了接踵而來的連續砍殺之後,跳將起來雙手同時舞動大戟長刀!一擊之下,欺近身邊的五名敵兵鮮血狂噴,都被劈做了兩段。在火光照耀下,我的戰袍上、鎧甲上,統統是碎肉與鮮血。另外幾名敵兵見到我這般模樣,駭得腿都軟了,慌不擇路掉頭就往回逃。那幾人剛剛轉過身,就發現眼前居然是熊熊烈火,大火居然已蔓延到此處了。他們還沒有做出反應,巨大的火浪鋪天蓋地似的拍過來,竟將他們一股腦都淹沒在熾熱的紅潮之中。

我也被熱浪的餘波一衝,向後飛出一丈餘遠,重重一交坐倒樹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兇猛的火舌貪婪地吸舔着草地與樹木。適才的林間小道已經化作一片熾烈的火海。死裡逃生之餘,更多卻是感到哭笑不得:原本我是考慮近日雨天剛剛過去,樹林中溼氣甚重,所以應該不會如此容易起火,因此在西側佈置了大量乾柴與引火油後,還專門撒下大量的硫磺助燃。哪裡會想到這幾天的晴空已經驅散了溼氣,而烈日當頭又烤乾了林中的露水——眼下看來,這效果實在好得過了分!

沖天的火光急劇跳躍着,我翻身跳起來轉向東落荒而逃,大笑着對士兵們大吼道:“任務完成!統統撤軍!”由於高溫燻烤的痛楚使我的嗓聲變得沙啞難聽,但胸中的快意與舒暢實難形容其萬一。此時只覺得裹在身上的鐵甲在高溫下好象變成了一塊巨大的烙鐵,鐵甲下的每一寸皮肉都感受到綻裂脫落似的劇痛。

在烈焰追逐下連滾帶爬地逃出半里多地,我在樹林中找到了事先栓好的戰馬。取下它的口罩,跳上馬用長戟把手在馬屁股上一戳,戰馬吃痛,長嘶着疾奔起來。坐在馬背上,我長長舒了一口氣:這一役,曹操的精銳部隊與刺客遭到我軍的火攻和伏擊,損失慘重之極,能夠逃走的只怕連一百人都不到。

我終於打敗了夏侯淵!

夏侯淵?我猛然省起他早在火攻之前就已渡河,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唉,倘若他留在南岸,此番定難逃被燒成烤豬的厄運,這廝真是好運氣。也不知曹性能不能捉住他?又想到瓠子河兩軍對陣衝鋒時那神出鬼沒的長矛,我不禁搖頭苦笑。以夏侯淵的強橫武技,曹性十有攔他不住,只怕是殺出重圍去了。此人精通兵法,尤善奇兵之道,實是大將之才。今日未能剷除了他,異日必是個大大的禍害。

腦中思緒翻滾之際,戰馬繼續向東疾奔,樹木在兩旁飛速倒退着,前面的樹林間透出濮水的粼粼波光。回頭看看被拋在腦後的烈火,我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出了林子,外面就是濮水彎曲向南的河道,這裡水勢雖然和曹軍渡河相比較爲湍急,但在事先我已經做好了安排——在帶兵埋伏之前,我命令句陽守備兵在這一段水裡投擲了大量裝滿泥沙的麻袋以墊高河牀,使原先齊腰深的河水變成了一片剛沒過小腿的淺灘,以作爲部隊伏擊成功後的撤退路線。此時整個樹林中人影晃來晃去,全是爭先恐後奔跑過河的戰士們。

還有數百步就可以走出樹林到達河岸了,我長出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感受着策馬奔馳的速度快感。戰馬卻突然停住,以兩條後腿直立起來,仰頭狂嘶。這響亮的長嘶伴隨着呼嘯的狂風與滾燙的熱浪在樹林中穿行迴盪,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淒厲氣氛!

措不及防下我幾乎被掀下馬背,趕忙用力摟住馬兒的頸部,勒住繮繩使它安靜下來。正在手忙腳亂之時,一股冰寒的殺氣從左前方的樹叢中向我衝來!

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