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額頭上的汗珠一顆顆地滲出來,在面頰上形成一條條的水,從下巴上成串的滴落。

戰袍好象吸飽了血的螞蝗,、粘呼呼,貼在身上怎麼也甩不開。

風在逐漸變小,嗶嗶剝剝的火焰聲代替了獵獵的風聲,沉重的燥熱不斷增加。

我全神貫注,盯着對面的“野獸”。那雙冰冷的眼睛也在對面一眨不眨地望着我,“野獸”依然一動不動,他以單手牢牢地握着,不,以右手手指的指尖牢牢地刺入了樹幹,人與樹融成了一體。

忽然眼前模糊起來,蒸騰的熱氣之中,景物彷彿都在扭曲。警覺到情況不大對頭,我向下一看,滿眼都是跳躍的紅。由於精神高度集中在敵人身上,直到現在才發現樹下草地已被火焰所侵蝕,赫然已成爲一片廣闊熾熱的火海!

“野獸”似乎也注意到了,但他依然紋絲不動。透過霧氣,看見他那充滿殺氣的眼神愈加深邃冷靜,我心中一寒: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殺死我,除此之外似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可是爲什麼他還不出手?

很快我就爲自己整理出答案:自己雖然處於劣勢,但經過前幾次交鋒,我卻以無數生死交鋒培育出超乎常人的直覺,扯平了“野獸”的“無”,造成他數次勢在必得的突襲被我化險爲夷。因此“野獸”對能否殺死我沒有了絕對肯定的把握,他發現,自己沒能“看透”我。

在我爲他的敏捷與靈活大感驚訝時,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因此他不再貿然出手。他在等待,等待我被大火困繞分心,那就是一舉將我格殺的時機。

我絕對不能露出絲毫破綻。

滾燙的黑煙從下面明亮流動的紅色中浮上來,空氣爲之膨脹,視野爲之變形。我運氣閉住呼吸與毛孔:這種大火產生的黑煙溫度極高,倘若被吸入了肺部,內臟只怕立時會化成焦炭。

火焰沿着樹幹緩慢地攀升。四周的溫度越來越高,被灼烤的痛楚遍佈皮膚各處。戰袍被烘乾,全身熱氣蒸騰:泉涌的汗水剛出體表就立即被蒸發。

火苗在四周輕輕扭動,長戟與鎧甲的高溫幾乎令我聯想起殷紂的酷刑“炮烙”。咬牙苦忍着望向對面:在煙霧的後面,那雙漆黑的瞳孔蘊藏着說不出的殘忍與兇狠。

我用力咬緊牙關,牙牀滲出的鮮血轉眼凝固在嘴角:此人不除,必定後患無窮。刺客集團雖然受到了沉重打擊,但只要這頭領未死,遲早會再度重建。但此刻莫說要殺人,現在是自身難保啊。

且慢!刺客集團……怎麼有種熟悉感?我依稀記得在好象哪裡曾有個刺客集團……

猛然一激靈,記憶中一個名字涌現在腦海!額頭的汗滴彷彿突然結了冰,我徹底清醒,呼吸不禁一時紊亂。透過黑煙瞪視對面的敵手,心中叫苦不迭:難道他就是那個人?

早在四方流浪的時候,我就聽說過那個名字,“虎癡”許褚。

許褚許仲康,這個名字就代表一個傳奇。它代表着豫州最強的武者,傳說此人的武技已經達到深不可測的境界。

自從黃巾亂起,風雲變幻,身爲沛國許家塢宗帥的許褚一面聚集了宗族數千戶訓練武藝與兵法,一面高築堡壘屢次擊退黃巾軍與朝廷敗兵的侵掠。在皇家的宗親王們與官吏們被黃巾軍割草般殺死、朝廷威信一落千丈之時,許仲康的威名卻如日中天:許家塢不斷開闢新的塢堡農莊吸引大量流民追隨,勢力遍佈淮河、汝水、樑國、陳國,發展成可以左右整個豫州局勢的大豪強。

關於許家塢,直接令人想到的就是“許門死士”的悍勇。據說這千餘少年刺客都是由許褚親自調教,每人都是不記成敗、殺身成仁的死士。所以即使是兵力強悍如袁術又或勇猛善戰如孫策,對許家塢也只能採取安撫結交的政策:無論是誰,面對防不勝防的暗殺手段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兒。

雖然處於烈火燻烤的酷熱,我流下的冷汗竟然浸透了戰袍:眼前這強悍驍勇的刺客首領,恐怕就是素有無敵威名的許褚!

奇異的聲音吸引我的注意:樹幹在許褚巨掌中正慢慢扭曲變形,突然爆碎成漫天的碎木與火星!他人如猿猴般躍過來,左拳閃電般痛擊我的天靈蓋!

我心中暗叫大事不妙:許褚窺破了適才那一瞬間自己內心的不安與遲疑,故而全力出手。我趕忙收斂心神,身體向下蜷縮,順勢將長戟從樹幹抽出,身體下落的同時向飛臨頭頂的“虎癡”佈下層層戟風,同時把身體加速落往地面的火海之中。

許褚模擬猿猴的象形身法之敏捷,就算是真正的猿猴也遠遠不及。尤其利用樹梢這種獨特地形,更能將這詭異的身法發揮得淋漓盡致。以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交手不出十招便會葬送掉我的性命。

因此即便會遭受烈火焚身之苦,也絕對不能繼續與之在樹梢上纏鬥!

即將落入大火的瞬間,我將身體轉動向下,狂喝着用長戟筆直向下一劈:火星與焦炭四濺,火海被我排開了一塊黑色土地。

我凌空一個翻身,雙腳剛剛着地,頓時劇痛鑽心:火焰雖被盪開,但地面高溫依舊!

尚未有喘息的機會,無數火星從天而降:許褚高速俯衝一拳攻到!這一拳看似剛猛絕倫,卻無聲無息如夢似幻,令我生出寸步難移的可怕感覺。

大喝一聲,我身與意合一戟劃出,壓力頓減:長戟在空中畫出一個圓圈,頗有一瀉千里、所向無前的氣勢。昔日瓠子河一戰,典韋就是用一招圓弧防禦輕輕鬆鬆卸開我攻去的長戟,幾乎令我小命不保。此刻靈臺一片空明,竟不知不覺地隨手用了出來。

拳戟相交。

“騰騰騰”

兩股大力一撞,我連退了四五步後一腳踏入身後烈火中。趕忙向前臥倒一滾撲滅了身上火焰,但小腿已經燒起數十個大泡。

由於許褚這一拳是居高臨下的俯衝攻擊,所以我除了抵抗鐵拳驚人的威力之外還承受了他的全部體重。此刻胸口劇痛,已受了不輕內傷:這還是多虧那一戟卸開他十之七八的威力,否則我已五臟移位、吐血三升。

沖天紅光在四周嗶嗶剝剝地閃耀,難以忍受的高溫巨浪從四面八方向我們擠過來,二人對峙於火海當中。

許褚的外衣已經不知什麼時候破損遺棄,他赤着胸膛、雙腳不丁不八地站在我面前大約一丈的位置。緊握的雙拳左前右後地在胸前擺着進手架勢。烈火將他好似鋼鐵築就的肌肉映得通紅透亮,彷彿地獄火海中矗立的魔王!

我絲毫不敢懈怠,伸手擦去口鼻被震得掛下的血絲:橫戟而立,將全部身心鎖定對面許褚的一舉一動,生死決勝只在呼吸之間。我仔細觀察,忽然發現他的握拳姿勢非常奇異,與一般正拳握法不同。這可怕的敵人鐵拳緊握,但偏偏將中指的指節突出,所以能在雄渾力道中隱藏着錐子般銳利的破壞力。這樣既能發揮剛拳威力又能進行點刺式攻擊,拳路非常難以琢磨,一旦擊中了關節或要害,破壞力肯定不同凡響……想到這裡,右肩關節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

我深深呼出一口氣,突然道:“你是虎癡?”

他微微一怔,放聲大笑。聲音沙啞而渾厚,震得我耳鼓隱隱作痛:“你這小子聰明得緊。不錯,本帥就是許仲康!”

我再不說話,調勻呼吸,手中長戟遙遙向前斜指,積蓄氣勢出手在即。由於曾經與典韋這短戟的宗師級高手較量,所以自己對如何剋制雙手短兵刃已經有了一些心得,最重要得就是利用大於對手的攻擊距離,控制好攻擊範圍,發動主攻。而許褚的雙拳,應該也可以視爲雙手短兵器的一種罷。

我將氣勢攀升到極限,正蓄勢待發之際,對面的許褚卻突然就動了!

他動如脫兔,卻是不進反退:巨體閃電般後撤,頓時將二人間距拉長一尺,超出了我長戟攻擊距離!

這一動作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爲了能夠保證自己的攻擊範圍奏效,短兵刃使用者應當急速前衝,哪有後退的?但此時多想無用,氣機牽引下我右足大步踏前,長戟劃破長空,夾帶漫天戟風照他當胸狠刺!

就在我右足着地、重心向前轉移、長戟將刺未刺的瞬間,許褚的步伐再變。

這變化簡直神乎其技:在我向前突擊的同時,他原本急速後退的身體瞬間反向前衝!這下雙方間距剎那間縮短了兩尺,許褚讓過了長戟,靈巧如貓的雄軀閃電般切入我懷中!

我暗叫不好:在這麼近的距離內,長戟完全無法發揮作用!

許褚中指突出的右拳在視野中不斷擴大,做蓄勢已久的雷霆一擊!

撤戟回防根本來不及,我用力向左側傾斜身體閃躲,拳風從耳際擦過,刮面如刀。自己還未能恢復姿勢,隨即右臂膀一緊,彷彿被套了個鐵箍——許褚的拳法變化如行雲流水,一拳擊空後,就勢叉開五指一把抓牢我的臂膀!

我還未反應過來,一股大力涌到,身體竟硬生生地被他拉過去。由於雙方原本就同時高速向前衝刺,剎那間擦肩交錯而過,距離貼近爲零。隨即肩膀上壓力一鬆,頸部卻猛地被卡死:許褚放開手後以右臂藉着兩人前衝之勢正面攔勒我的脖頸!我竟完全不能呼吸,缺氧的大腦隨之麻木,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咚”

當我恢復意識時,自己已被這狂猛一擊掀得向後仰天摔倒,後腦重重磕在地上,長戟脫手不知落到什麼地方。而夾帶着許褚全力的左手重拳正垂直轟向我的面門!

“轟”

地面上我適才躺倒的腦袋位置被生生擊出一個大坑,倘若被打個正着必定是名副其實的“肝腦塗地”。

連滾幾下跳起來,我閃到許褚的背後。還未有所舉動,他雄軀扭轉,左腿向後旋轉飛掃!這一腿迅疾如風,失卻了武器的我只能向後跳躍閃躲同時吸氣收腹,力求躲開這凌厲攻擊。腳從身前掠過,胸口覺得一涼。我冷汗直冒地低頭一看,只見自己的鎧甲與戰袍被腿風撕裂開一條大縫,露出胸口大塊肌膚。許褚這掃腿威力,竟然不遜於真刀白刃的揮砍!

我原本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能夠在樹枝上翻跳矯捷如猿猴、平地上施展發揮縮地成寸效果的巧妙步法,許褚的雙腿功力必定經過極爲艱苦的鍛鍊。但沒有料到,即便如此仍然是低估了他!

“虎癡”的腿法造詣竟比拳法強過十倍!

沒有時間反省,他雙腿連環踢出,其勢有如暴風驟雨。漫說格擋閃避,對這漫天腿影我連看清都做不到!

“噗”

左上臂重重吃了一腿,身體被向右側踢得飛起,倒地後才感到胳膊傳來強烈的劇痛。我急忙掃了一眼,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臂骨已被許褚一腿掃斷。掙扎着站起來,我大聲喘息着——這就是實力的差距,武道最終是身體對身體的抗爭,其巧妙水平取決於技法的熟練程度。以許褚武技之千錘百煉,我那點微末伎倆與他相比真是天壤雲泥之別。

四周的火焰依然猛烈地燃燒。許褚慢慢走過來,步伐雖輕盈卻予人一種穩健的感覺。勉強站直了身子,我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打顫:這是由於疲勞與絕望。顫抖着伸出了右臂護住下頜,我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擺出防禦的架勢。

“你的右臂早在開始就被我一拳廢了,現在還想虛張聲勢?”火光下忽明忽暗的面孔上黑眼睛閃閃發亮,他舔了舔由於高溫乾裂的嘴脣,彷彿一隻即將能夠痛飲鮮血的豺狼。“現在左臂也已經斷了,早點乖乖受死不是能省卻我很多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