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一口唾液向他臉上噴過去,許褚微微偏頭閃開。他輕蔑地笑着,眼中卻射出無比兇猛的光芒,忽然飛起一腳踢向我已經骨折的左臂。這一腳速度並不快,但當我將左肩向後縮,側身勉強躲開時,許褚的腳卻忽然轉變了方向猛然加速下落,足尖轉而向下重重戳在我的右腳腳面上。

清脆的骨折聲響起,我慘叫一聲:腳掌的趾骨斷了!

再也站立不住,雙膝一軟我坐倒在地上,額頭冷汗由於劇痛大量泌出。

許褚不露聲色地望着我,眼中沒有一絲感情,就象看着一件死物。我一面拼命轉動腦筋琢磨如何逃生,一面喘息着仰頭倔強地望着他。四目對望,許褚突地嘆息一聲,搖頭道:“閣下這樣頑強戰鬥的人我許褚平生僅見,竟是天生的軍人本色,就這樣被殺實在太過可惜。但閣下既然識破了曹公的刺客是我許褚,那就決不能容你活下去,平靜地去另一個世界罷。”

我猛然醒悟過來:許褚秘密爲曹操提供刺客,說明這豫州最大的豪強暗地中已經介入爭霸天下的隊伍,並在曹操身上投下了重注。可是一旦許家塢打明旗號介入政治紛爭,四周強敵都會將之視爲眼中釘,肉中刺。因此許褚在被我識破其身份後,更是殺機大動,非滅口不可。

我乾澀地笑了笑:“殺便殺,說這許多廢話做甚?不過我有點好奇,爲什麼宗帥選擇了曹操?”說這話完全是爲了拖延時間,我輕輕活動着四肢,加緊盤算逃跑的大計。

許褚的眼神忽然流露出一絲無奈(這是我看到他最人性化的表情),嘆道:“如今天下大亂,想要置身物外潔身自好,談何容易?強鄰四顧,一步走錯,就是萬劫不復的下場。想要保全許家塢這麼龐大的家族,其中痛苦掙扎實不足爲外人道也。實不相瞞,曹公與我有同鄉之誼,這是我許家塢支持他的一個重要理由。”聽到他居然肯透露內情,我卻只感到毛骨悚然。這分明是許褚打定主意不讓我生離此地,要出手殺人的前兆。

許褚又嘆息道:“真髓,你主子呂布有勇無謀,必定敗在曹公手下。只要你立即投入我的門下,一同效力曹公,我就饒你不死。如何?”我掙扎着緩緩站立起來,聽到許褚的話不禁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譏諷與不屑。雖然自己一心求生,但我但也有自己的行事原則。奉先公對我有再造之恩,我又怎麼可能做出背叛他的事情呢。

許褚盯着我搖了搖頭,眼神恢復了冰冷和殺氣道:“看來是非殺不可了,可惜,真是可惜。”飛起右腳側掃我的左太陽穴,風聲銳利如哨——此刻我雙手右腳再無招架之力,他不用再留餘力變招,故而全力一擊,務必要我斃命當場。

我猛地大吼一聲,右手奮力一拳直搗,照貓畫虎地以中指指節突出的握拳法重重一拳打在他這條踢腿的膝蓋上!

“咯嚓”

骨折聲再度響起,此次輪到許褚的膝關節古怪地向前彎折,重心不穩的他帶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重重摔倒。形勢終於逆轉!

其實在落入火海時,我的右肩就已經逐漸恢復了知覺。但由於雙方實力懸殊,不出奇兵難以取勝,故而我一直裝做傷勢嚴重。直到許褚放鬆警惕,這才終於一擊成功。我嘗試着擡起右臂,痛得滿頭大汗——雖然成功地破壞許褚的膝關節,但他全力一腿豈是等閒?雷擊般的巨大威力震得我整條臂膀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着,好象斷成三四截似的痛。

嘴裡的鮮血不由自主地溢出,我緩緩重新躺倒在地,自己就象個淘氣孩子被破壞的玩偶:左臂骨折;右腳趾骨骨折;內臟受到重創和震傷;而右臂即便沒有骨折,幾處關節也都錯位了。

劇烈地咳嗽,喉頭裡又是一口血噴出來:身體綿軟好象踩在雲端一樣,多麼想就此安睡,醒來時發現一切不過是個噩夢。

我不禁想到生存是如此的疲憊與痛苦……努力掙扎着在如此殘酷的世界裡浮沉,這樣做究竟值得麼?

意識慢慢漂浮,好象深水中涌起的浪花……

四周火浪緩緩擠壓過來,胸中卻感到一種奇異的輕鬆感。

這,就是死的感覺麼?

“明達,明達”這是阿孃的聲音。

睜開眼睛,發現原來自己還在洛陽溫暖的家中,還是原來那小小的房子,也還是那幼年的自己。

阿孃笑着,輕柔地撫摩着我的面頰,疼愛地親吻我的額頭……

阿爹呢?對了,他一定還在私塾裡教書。每當他回家,就會用那長長的鬍鬚掃過我的面頰,好癢哦……

……

入夜了,黑夜的天卻是紅色。城中四處都是直衝雲霄的大火、女人與小孩的嚎哭、男人們絕望的詛咒……

火把飛起來,落到家的屋頂上、窗子裡……

家……我的家……

那一隊隊盔明甲亮的官兵舉着火把在城中策馬奔走,粗暴地對着街坊鄰居們與阿爹和阿孃下達着我無法理解的命令,然後就是鞭子……

我們上路了,我們究竟要去哪裡?

……

原本身體不是很好的阿爹很快就病倒了,一天早上醒來,我再也沒有看到阿爹。

“娘,阿爹到哪裡去了?”

阿孃摟住了瘦小的我,身體微微地顫抖,晶瑩的淚花撒落在我的肩頭,浸溼了衣服。

……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聽到官兵們聚在一起說什麼長安……我好餓,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到長安就能有飯吃麼?

阿孃終於也病倒了。

夜裡,草蓆上的阿孃無神地望着漆黑的屋頂,眼淚從空洞的眼睛中珍珠般成串流下。她喃喃的語聲幾乎無法聽清:“明達,阿孃就要去看你阿爹了……明天……阿孃是看不見了……明達,你是個堅強的孩子……活下去……”

我淚眼模糊地伸出小手握住阿孃的手,那感覺細瘦、乾枯、冰冷。

堅強……活下去……

……

遠處傳來滿是悲傷與憤怒的吼叫,它是那麼遙遠,由微弱漸漸變得有如雷霆!仔細分辨,那聲音象瀕死野獸,又象山風呼嘯,更象是……來自地獄的咆哮……

這是什麼聲音?仔細地去感覺,我不禁大吃一驚:這聲音竟然發自我自己的胸膛深處!這是我自己的狂叫!

臉上溼漉漉的,液體流到嘴裡鹹鹹的。意識漸漸清醒:這個發出如此憤怒悲傷的咆哮之人,就是我自己。

睜開眼睛,刺眼的火光不斷跳躍閃爍。不知何時自己一臉的熱淚,忍着斷骨劇痛,挺着胸膛筆直地站立在茫茫火海之中。

我急速喘氣,胸膛急劇起伏:夢幻與現實、生存與毀滅,究竟它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遠?我不知道,但這個悲慘痛苦的世界被終結之前,我決不能輕言就死!

景物漸漸清晰:許褚也已經重新站起來,正用奇特的眼光看着我。那眼神裡包含的感情非常複雜,讚賞、憐惜,更有憤怒與仇恨。

轟然巨響中,四周着火的大樹紛紛頹然倒下,將我們分開。

兩人之間狂舞的火蛇令我看不清對面的景象。耳邊只聽許褚長笑一聲,嗓音中卻充滿憤怒之意:“好個真髓,請恕我小看了閣下!今番我軍大敗虧輸,我許門弟子死傷四百餘人,這全受閣下所賜……這筆帳,許某改日自當討還!”我注意到他言語之中竟絲毫不提自己的傷勢,對於擊斷腿骨之仇好象全然不放在心上。

我嘶啞地大聲道:“真髓求之不得!宗帥還未忘記侯成等幾位將軍的血債罷?”

許褚仰天大笑,隆隆笑聲從四方傳來:“許某豈是健忘之人?只是目前情況不允許你我多做拼鬥,恕許某不奉陪了。希望閣下還有命撐到下次碰面罷!”笑聲漸漸隱去,模糊的影子一瘸一拐地消失在火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