摺子翻了幾頁,胤禛的注意力卻難得的沒有在這些奏章上。錦衣女子就在靠窗的榻上坐着,手中翻着一本無關緊要的書,手邊放着的是今年造辦處新制的銅手爐。從告訴她策棱要回京了到現在,數月過去,她只不鹹不淡地應了聲“知道了”,其後再無多言。這樣的反應,他反倒有些擔心了。
“靜慈……說句話……”
“說什麼?朝堂太平沒人謀反……我在這兒就是個陪讀,四哥打算讓我說什麼?”她並未擡起頭,話語中一點兒情緒都沒有。
自從嶽鍾琪被召回京定了罪後,她對朝中大小事務的態度一直就是不冷不熱的。若是與她談幾句倒也能聽到些許建議,但是胤禛心裡清楚,她終究是有怨的。如今西北之亂由策棱平了,論理應詔其回宮接受封賞,可他的旨意遲遲未下,是因瞧着靜慈的態度始終沒有個最終的定奪。
“朝堂是皇兄的朝堂,朝臣是皇兄的朝臣,從始至終與我都沒多大關係。皇兄想詔誰進京就詔誰,又何必處處瞧着我的臉色。若是放在外面,不知道的還以爲我身爲皇妹、固倫公主,有多不懂事愛好玩弄是非呢。”她擡起頭來,瞧了眼胤禛一直提在手中的那隻硃砂毛筆。“光顯寺一役策棱打得漂亮,一舉擊敗了大小策零敦多布妄圖攻佔喀爾喀的大軍。這也算是守了四姐在喀爾喀的太平。他是有軍功在的,你這樣遲遲不下詔,讓下面的人都怎麼想。”
聽她這麼一說,胤禛倒是想起來了。她口中的四姐,如今在喀爾喀被人稱爲”海蚌公主”,有參政之權。難怪這宮牆外的百姓都傳,一座皇城出了兩位了不得的公主,一個爲帝王在蒙古監國,另一位在城中遙觀風雲變化。”我已命人傳旨,策棱即刻返京入宮。”
策棱……曾經年少時的記憶如今在心中已泛不起任何漣漪。她只淡淡的聽着,手中的書頁又翻過一篇:“如今連西北的戰事都平定了,皇兄是不是也可放我回去修生養性了?”
“……你就這麼不願待在這裡陪我?”
“後宮參政議政,一切都只是皇兄許與不許之間的事。”這是他對年羹堯的評價,她聽着都覺得膽戰心驚。胤禛是皇帝,當然了,所有的事情都不過是在他許與不許之間罷了。
“你可曾記得,我曾說過。有我一日,這江山便可與你共享一日。”確實,有着年羹堯的前車之鑑,胤禛如今已再不會輕信任何人。可靜慈,明明是自己最不設防的人,到頭來卻讓她開始防了自己。
“既是要封賞策棱,不如連六姐也一併追封了吧。不管怎麼說,策棱也是六姐的駙馬。”合上了書本,她臨走前淡淡說道。
胤禛答應了聲,也沒再開口攔她。靜慈,若當年出嫁的是你,是不是,如今你也可以像四公主那樣,堂
堂正正地做着一方掌政公主,爲大清監管着一方政權?而不是像現在這個樣子,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卻還要被天下人議論和不齒。
從那年相別,這人她已有許多年未曾見過。宮中四下都是熱鬧的,所有人都在議論着這位被賜號“超勇”的和碩駙馬,不對,已經是固倫駙馬。只有她,接着忙她該忙的事,看她該看的書,喝她該喝的茶,彷彿從未聽過那些事情一般。
外面的腳步聲其實走得小心翼翼地,她卻還是聽見了。進到殿中的人還不等開口,她已先開口:“養心殿怎麼了?”
蘇培盛一愣,沒想到她只不過是低着頭在那裡看書都能猜到是誰:“回公主,皇上有要事找您,此時在御花園等着呢。”
“他可真有興致。”難得胤禛能離開養心殿去別的地方轉轉,她也有許久沒有去御花園裡轉轉了,也好。
可惜,御花園裡沒有胤禛,她倒是一眼就看到了一個被歲月磨礪過的身影。策棱,好久不見了。
固倫公主身後聲勢浩大的隨從隊伍讓久經沙場的男人立時回過身來,見到她時一愣,遂恭敬一揖:“臣,見過固倫公主。”
“駙馬爺免禮吧。”她淡淡開口,只一擡手間,身後的侍從們皆安靜地退到了遠處。
策棱掃了眼那些宮人,話語中不免帶着些嘲諷:“公主如今在這宮中的陣勢可真大,快趕上奴才在西北打仗的架勢了。”昔年那般親近,到最後再見時,竟只剩下諷刺。這樣的疏遠,他也不願意,可是又能怎麼樣呢?
靜慈回過頭來看了眼那些宮人,嘆了口氣,語氣中帶着少有的孤寂:“駙馬爺就是這樣對本宮說話的嗎?皇兄總與本宮誇讚駙馬是怎樣一個守禮之人,難道就是這樣?”
“公主在朝中翻雲覆雨,難道不許奴才說嗎?”既已答應了她會守好大清這一方疆土,他便把所有的心思都真的放在了這一方疆土和沙場上。只是不知從何時起,靜慈已不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靜慈。這麼幾年,她竟成了這宮裡除皇上之外權利最大的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真的是公主想要的嗎?”
“除此之外,本宮還求些什麼呢?”她笑着反問道。胤祥死了,胤禛總說允禮還小弘曆還小,又說朝中無人。張廷玉站在她面前求她……罷了,反正四下裡說她的又不止一個,早該習慣的。
錦衣華服。用來形容如今的她再恰當不過。當今皇上喜歡清淡的顏色,公主也是,只是不想這身清淡的裝扮,卻是做工精良不俗。再看她頭上的珠翠……他在喀爾喀打仗時也有見過那位傳說中的海蚌公主,卻也不似靜慈這般。
“聽說,皇上已追封和碩純愨公主爲固倫公主。奴才在此也謝過公主了……”
“那是皇上的提議,你謝本宮做什麼?”
“這其中也有公主的心意吧?奴才謝公主爲奴才死後尋了個更好的安身之所。”固倫額駙,何等榮耀。只是,他曾心心念唸的,不是那個固倫公主。
如今的庭院中是開得正盛的秋菊,一朵朵顏色豔麗。她低頭掃了眼,話語依舊是慢條斯理的:“‘公主所出,乃爲予子,他子無與也。’此話出自駙馬之口,皇上聽到後甚是欣慰,感念你能對朝廷這樣盡忠。”
“公主也應知,策棱所忠到底是什麼。”
“駙馬與姐姐感情深厚,本宮當然知道。”
“靜慈!”他受夠了與她這麼不冷不熱要死不活的談話。在軍中多年,即使還記得靜慈是個萬語不說破的人,此時也忍不住開口直呼她的名諱:“你一定要這樣與我說話嗎?路是你自己選的,皇上是你要守的。我說過我想帶你走,是你拒絕了。我心甘情願去徵喀爾喀,功成回來你就以這副面孔對我?靜慈!你是高高在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錯,可你有必要對除皇上之外所有人都一個面孔嗎?”
“……”她愕然,“策棱,在外多年,你的性子倒是野了。”
“出兵之前,奴才就已對屬下立好遺書。若臣戰死,請旨與固倫純愨公主合葬。”
“隨你。”這是在同她鬧脾氣?“策棱,本宮不是李令月,對豢養男寵之事也沒有興趣。你身爲駙馬,當知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同本宮說話。仗打的不錯,軍功皇兄也記下了。你回蒙古去吧,皇兄已命人在那裡爲你開府建第,你爲皇兄征戰多年,我們也要讓你最終有個着落。”公主所生乃爲子,他子無與也。策棱,無論你是爲着什麼,這份情誼,靜慈領情。
“……我再問最後一遍……你真的不肯同我去蒙古嗎?”
“策棱,我們已不是二八年華,不要再問這樣幼稚的問題。”她果斷開口拒絕。固倫端睿公主已入朝堂,若朝中突然無她,朝臣會怎麼想?天下人又會怎麼想?策棱,你從不知道,相比風花雪月,還有很多事更重要。
“可你知不知道如今朝野軍中之人都在想什麼?他們都說你與皇上不倫……”
“是不是不倫,本宮心裡清楚,皇上心裡清楚也就夠了。不需要別人再清楚了。固倫額駙,有些事情,本宮忍得,皇上也不在乎,你那麼在乎做什麼?”
名聲可以不要,清譽可以不要。原來,她只要待在皇上跟前。“奴才告退。”此刻,他終究死心了。這個公主,不是他策棱的公主,而是雍正的公主。
靜慈,你或許不知道。我曾真的有想過,努力像胤禛那樣護你一世安好。可到最後,即使我戰功赫赫,也做不到像他那樣以整個天下爲你做靠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