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屋子裡是淡淡的蘭花香,捂着藥罐的小火爐已經被挪了出去,再沒有那樣令人聞之便苦不堪言的味道。

裴菀書睜開眼睛,看到柳清君沉靜的臉,傷痛隱在淡雅如水的眸光裡,見她醒來,朝她微微一笑。

“菀書,長天那小子大驚小怪,嚇到你了吧!”溫潤如風,親切宜人,竟真的如從前,但是溫雅淡笑的脣角,細細地抽搐,頻繁眨動的長睫,顯露了心中的傷痛。

裴菀書見他竟然真的好起來,面色紅潤,除了清瘦的令人心痛,其他果然與從前一般無二,既然他能如此也是希望自己如此,不禁燦爛輕笑,“還真是呢,嚇壞我了,如今真的好了嗎?”

柳清君頷首,將捂在小火爐上的暖胃粥端了下來,慢慢地盛進白瓷碗中,淺淺玉色的蓮子浮浮沉沉,那一抹苦澀也流轉在空氣中,淡淡的,清雅沁脾。

“我已經全好了,你以後不要再擔心,沒什麼好怕的。連累了瑞王殿下,我,也過意不去。人橫豎都是要去的,早幾年,晚幾年,也許是解脫呢!”

裴菀書心頭猛地被什麼重重地碾住,鈍鈍地,喉嚨哽住,卻笑了笑,伸手端過了粥,慢慢地喝了一口,擡頭又對他笑,“可是,除非七老八十了,我不捨的死,更不捨得大家死。”她沒提他的病,那樣奇怪的病,說起來他只怕也會傷心,自己何必再去爲難他?況且自己已經做出了抉擇不是,惟願他能好起來,健康快樂地生活,於她這樣就夠了。

柳府後面有一片梅林,枝椏遒勁,疏密有致,遠看如霞灼灼,如雲濤濤,如雪綿綿。站在寫意亭內,看風過林梢,雪霧迷濛。

因爲柳清君身體剛好,裴菀書不好立刻告辭,所以留下叨擾了兩日,這兩日兩人朝夕相處,相顧淡笑,卻少言語。

再多的話,也沒有了說出的必要。

“菀書,等過一段時間,我可能會離開這裡!”柳清君將方纔與裴菀書漫步林間信手摺來的梅枝修剪之後,慢慢地插入白玉菊花瓶內。

“去南疆嗎?你的身體也該請人好好看看。雖然你自己醫術不俗,可是不死人畢竟也是當世神醫。”裴菀書坐在軟墊上,幫他挑選合意的梅枝。

柳清君笑了笑,沒說話,依然靜靜地插梅花。

風凜凜地衝進來,帶着寒雪清冽之氣夾雜梅花幽香,“這座園子,等我走後就留給你吧,怎麼處置你隨意。”他淡淡地說着。

裴菀書聞言也不拒絕,她不想再拒絕他,從前拒絕地太多,看多了他眼中若隱若現的失望,如今他給或者要任何東西,她都不會拒絕。

“好呀,這麼好的園子,那我可賺了,真成了土財主了!”

柳清君柔柔地看着她,卻不去壓抑心底地痛意,任由那被暖流包裹的陰冷寒涼一絲絲地侵襲着心頭,那種正直純真的堡壘被邪惡摧枯拉朽攻佔的痛楚和快感,從來都是帶着讓人沉淪的誘惑。

這日風細細密密的,裴菀書終於鼓起了勇氣,但是柳清君卻和長天不知道在忙什麼,半天沒見到他的影子,只好在房間裡靜靜地看書。

透過微開一線的窗子,看到院子裡的柳清君背對着他,身形纖長,因爲生病頭髮沒有細心打理,只用一條烏金髮簪隨意挽在頭上,寒風吹拂他的髮梢衣衫,竟仿若要化去一般。

猛然間他回頭看她,陽光灑在他的身上,暖融融的金色,裴菀書心頭一震,呆了一瞬。柳清君看到窗縫裡的裴菀書呆呆地凝望自己,心頭刺痛卻轉過頭,對長天道,“你繼續!”

長天輕輕搖頭,低聲道,“據說那個卓裡木王子是讓人去教訓瑞王,他知道瑞王武功厲害,肯定自己的人不會傷到他。但是我們的人查到卓裡木王子派去的人裡混進了兩個喀爾塔塔部的人,那兩人早年學藝中土,擅長用劍,一直服侍喀爾塔塔汗,暗中從事暗殺任務。估計他們怕大周出兵,瑞王會再次掛帥,所以想找機會除掉他!”

柳清君擡了擡手,又放下,聲音依然平淡,“查到是誰救了沈醉麼?”

長天搖頭,“聽說是名女子。”

“女子?不知道姓名?”柳清君微微蹙眉。

“連沈醉都不知道是誰。”

柳清君微微嘆了口氣,“看來,真的要起大風了!宮裡情況如何!”

長天擡眼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二皇子秘密聯絡一些人,想試探廢太子的事情。但是皇上沒吱聲,奏章都給扣下,說等來年開春再說。”

柳清君頷首,忍不住再回頭,窗戶已經關上,隨口道,“沈醉沒大礙吧!”

長天“嗯”了一聲,“沒生命之虞,如今在豔重樓靜養。他下令瞞着皇上,似是不想起爭端!”說完又想起一事,“公子,皇上近來有時精神不是很好,但是沒有什麼記錄。”

柳清君凝眸略略思忖,淡淡道,“你們只管打探消息,別的什麼都不要做,還是那件事情儘快。”

長天知道他說的是廢儲君的事情,忙應了。

柳清君又和長天聊了一會,長天怕他身體吃不消便告退,讓他休息。走到廊下靜立了半晌,柳清君心緒難平,沈醉因爲救自己,如今受了重傷,他該怎麼對她解釋?

略略遲疑了一下,還是舉步入內,挑起厚錦簾,走進內室,擡眼見她正看過來,笑了笑。結果兩人異口同聲,

“菀書,”

“柳兄!”

裴菀書笑起來,將書放下,“柳兄,還是你先說吧!”

柳清君緩步行至炕前,在官帽椅上坐下,“這個你也要客氣!”

裴菀書捏着書卷,笑了笑,有點遲疑,最後還是擡眼看着他,堅定道,“柳兄,既然你沒有大礙--”

不用說後面的,柳清君便知道她的意思,見她竟然有點猶豫不忍,他心裡嘆了口氣,既然她要走,自己也不必告訴她了。

見他略略垂了眼,裴菀書有點自責,隨即卻又坦然地直視他,目光純淨的沒有一絲雜質,笑容溫暖。

“我讓人備車,長天送你回裴府!”他輕笑着,爲了不讓笑容凝固在脣角,努力地剋制自己,又垂眸看了眼她手邊那捲《北地軼事》,笑道,“沒看完,帶回去看吧!”

裴菀書點點頭,將書卷拿在手裡,這本書裡有他的批註,讀起來很容易。“柳兄,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其餘的話卻又說不出口,心裡盼着他完全好起來,又想說要是病發記得讓長天通知她。

可是她能做什麼呢?來看他痛苦?還是沈醉出手?對於沈醉她虧欠已經夠多,想起他走時那樣冷淡的樣子說着什麼契約結束的話,她的心糾糾纏纏的絞痛。

馬車停在裴府門口,長天將送給兩位夫人的禮物放下便返回去。

沒想到裴懷瑾竟然在家,還有水菊西荷兩個丫頭也在,大娘見她來着實歡喜了一番,但是翠依身體不是很好,不能太鬧騰,所以大家只能安安靜靜地說話。

“小歡,前幾天宋夫人來過。”大娘一邊剝着蜜橘,又讓東梅拿自己後院的柿子曬出來的柿餅給裴菀書吃。

“是爲了古家的事情吧!”裴菀書慢慢地嚼着柿餅,轉首看坐在暖炕上的翠依,發現母親的眼神有點憂鬱,見自己看她,竟然飛快地躲開,心下不禁狐疑。

大娘點頭,嘆氣道,“現在想想這宋侄女也怪可憐的。”

裴菀書詫異道,“大娘,宋小姐和古二公子郎才女貌,怎的可憐起來了?”

大娘唏噓道,“誰說不是,”將蜜橘一瓣瓣地掰開,放在青瓷碟裡,端給裴菀書和翠依吃,“古二公子因爲犯了點事情,怕連累宋家,私下裡說要退婚。聽說宋大人幫他家跟皇上求過情,皇上沒理睬,提醒他各司其職。”

裴菀書微微凝眉,從那日和沈醉說過古方雨的事情,他不允許之後她就沒再想過,看起來古方雨的事和自己二舅舅差不多,但是卻又有不同,只是沈醉不喜歡,她也不想去管。

“大娘,我覺得也不用擔心,看起來皇上不過是在氣頭上,再說就算是處罰也沒生命之虞,說不定也就是貶職,古公子年輕有爲,過兩年肯定又是破格擢升!”

大娘扔了兩瓣橘子進嘴裡,嚼了嚼,將籽吐出來,“我說也是,不至於還要退婚這麼嚴重,況且宋家也沒嫌棄他們,更不怕被連累,宋家侄女也是真看上他了!”

裴菀書笑了笑,回頭看到翠依倚在錦被上打盹,柔美的面容上是一種遊離的神情,心頭不禁一顫,覺得母親有點不對勁。

想問問,大娘卻說不耽誤翠依休息,拉着她去找裴懷瑾說話。

裴懷瑾一見裴菀書得空,便讓她陪自己散步,將大娘一個人撇下不許她跟,氣得大娘跺了跺腳,罵了聲老匹夫便顧自回房。

裴家小小的院子都籠罩在白茫茫中,除了院子當間的石子甬道其他處的積雪全都完好地鋪在地上,麻雀在上面踩來踩去,像調皮的孩子一樣。

裴懷瑾看着那幾只小麻雀一邊戒備地拿圓眼睛溜着人一邊試探地跳得更近,像極了小時候的裴菀書,調皮搗蛋的模樣卻一副天真可愛的憨態。

而如今女兒已經長大,有了夫婿朋友,也要面對未知的風風雨雨,他所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讓她幸福快樂平安。

裴菀書站在月洞門口看着負手迎風而立的父親,他像棵挺拔的青松,從自己有記憶起他就那樣淡然溫潤的,一直微笑着面對所有人。

風吹拂他的鬢髮,幾絲攏不住的碎髮飄拂而下,露出一絲銀光。裴菀書心頭一緊忙笑着走過去,挽住他的胳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爹,我好想你們。”

“傻丫頭,這麼近還說這樣的話,可不能讓王爺知道,否則還以爲你埋怨呢!”裴懷瑾呵呵笑笑,擡手拍了拍女兒的肩膀。

“小歡,王爺對你好嗎?”

咬了咬脣,微微笑起來,想起沈醉那副時而賴皮時而深情的模樣,點了點頭,“好。”

“如果知道跟他在一起很危險,你還會留在他的身邊嗎?”擡手扳住裴菀書肩膀讓她正視自己的目光,神情嚴肅,一本正經地問道,“小歡,說實話,如果和他在一起很危險,你想不想離開他!”

裴菀書定定地看着父親,這麼多年來他不曾這樣正經嚴肅而又急切地和自己說話,如果在初始,她一定毫不猶豫地開心地回答她要離開,可是到了現在,雖然她總是動輒將離開掛在嘴邊,自己卻知道早已經不可能,他生她願意陪他,他死,她也會陪他。

“爹,您是不是知道什麼事情呀!”裴菀書不由得焦慮起來。

笑了笑,裴懷瑾搖搖頭,“爹能知道什麼事情?爹不過是想知道他對你好不好,能不能給你幸福。”

裴菀書“咯咯”地笑起來,“爹爹,那您也該去問他我有危險的時候他是不是要留在我身邊呀!”

裴懷瑾看着她調皮的樣子,無奈地笑起來,舉步走下石階,漫步石子甬道上,裴菀書提裙跟上。

“東宮如今在翰林院倒是清靜,不過苦了太子妃聽說又被關進冷宮!”裴懷瑾看着一側乾枯紫藤架上那層厚厚的積雪。

裴菀書不明白父親爲什麼突然說起正事,雖然她想找父親打聽事情可是從不敢直接來問,每次都是拐彎抹角旁敲側擊的,當下笑了笑,“爹爹,也許皇上想給他們點懲罰,讓他們張長記性罷了,小時候您不是總罰我不許吃飯嗎?結果還不是將好吃的偷偷留下來讓大娘給我送來!沒有哪個父親是狠心對待自己的孩子的吧!”

裴懷瑾轉首凝望她,緩緩淡笑,“不愧是我的女兒!”見裴菀書臉頰浮起一層紅暈,又道,“你說的不錯,沒有父親會想要害自己的兒子。不管他多麼高高在上,心機如海。皇上暗中派了高手保護東宮,而且太子妃在冷宮實際是爲了保護她。據說是有了身孕!”

“啊?”裴菀書暗暗驚呼,這應該是非常機密的事情,但是父親竟然告訴自己。裴懷瑾見她微微蹙眉,擡手拍拍她的肩膀,笑道,“傻丫頭,別猜了,皇上的心思我們誰都猜不透。你們都以爲我在皇上身邊這麼久是因爲我會猜他的心思?”

裴菀書詫異道。“爹爹,不是嗎?”

裴懷瑾哈哈大笑,“當然不是,”

“那是因爲什麼?”

裴懷瑾擡手捏了捏她被凍得通紅的鼻尖,笑道,“因爲爹從來不猜!不違逆他!”

一到裴府她便早派西荷回去給沈醉送信的,希望他能來一趟,結果跟裴懷瑾散步之後回到翠依的房間西荷便獨自回來了。

“小姐,爺說讓您隨意住,不用急着回家!”西荷說話間有點猶豫,不知道那件事情要不要告訴小姐。

裴菀書感覺到她眼神晃了一下,看向西荷道,“還有什麼事情嗎?他具體是怎麼說的?”

西荷蹙眉微微搖頭,“小姐,那天爺帶您離開之後爺就沒回王府,一直留在豔重樓的。”

裴菀書低頭咬了咬脣,看來他是真的生氣了嗎?本來還說要跟自己回孃家的。心裡悶悶的,便道,“他既然不來就算了,我們且多住幾天,免得回去煩!”

西荷雖然知道她賭氣,還是決定告訴她,“小姐,王爺,受傷了!”

“啊?”裴菀書一下子沒明白過來,他那樣的銅牆鐵壁厚的皮還能受傷?

“翡翠說的,是被一個北方八部王子的手下打傷的,王爺--”

“被打傷?”裴菀書立刻驚叫起來,他真的受傷了?心一下子揪起來,立刻道,“回府!”突然又想起他在豔重樓回府也見不到他,又不知道他傷成什麼樣,爲什麼父親不知道?難道他受傷了還瞞着朝廷?那麼他有沒有被怎麼樣?

“去豔重樓!”裴菀書想也不想,立刻便去找父親告辭。

西荷看着她突然失控的樣子,嘆了口氣,她們小姐和王爺越來越像了,無奈之下便去備車。

裴菀書急衝衝地進了父親書房,裴懷瑾正在看書,見她一臉急色衝了進來,詫異道,“小歡,怎的了!”在他的記憶裡,女兒從沒如此慌張過。

“爹,你知道沈醉被人打傷的事情嗎?”裴菀書不相信爹爹不知道,王爺受傷這麼大的事情,能瞞住自己的丫頭,大娘和母親,怎麼可能瞞得住父親?

裴懷瑾放下書卷,笑眯眯地看着她,淡聲道,“丫頭,他又死不了,你急什麼!”

“這麼說爹知道咯!”裴菀書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裴懷瑾笑呵呵道,“因爲沒大礙,我便沒告訴你,免得你大娘她大驚小怪的!”

“爹,你是不是隱瞞了什麼?”想起他方纔說的那番話,裴菀書越想覺得不對勁。

“我隱瞞你什麼?王爺和使團自己結了怨憤,他被卓裡木王子調戲,然後去打了王子,殺了幾個隨從,結果出門賞梅的時候被王子的人報復,這誰都沒話說,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說,皇上讓黃侍衛去問,他自己都說沒事,估計沒什麼大礙。皇上便命人封鎖消息,不許胡說八道。也不想得罪北方八部,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只怕你回去他也不會告訴你,你還擔心什麼呢!”裴懷瑾說的輕描淡寫,裴菀書卻覺得氣炸了,沈醉是什麼人,人家動他一指頭他都要人賠命的,如今竟然有人敢那樣對他。

他卻忍下來,這中間的屈辱和利害怎麼是一句話就說得透的,不過既然父親不說,她也知道肯定是皇帝授意,不想鬧大免得在這個時刻和北方八部的人鬧僵。

“爹,是不是皇上根本不想出兵幫助西涼?”裴菀書忽然從這裡面意識到一點什麼,因爲不想出兵,不想和北方八部鬧僵,所以就算是皇子受傷這樣的事情也可以忍下來。

裴懷瑾濃眉鎖起,嚴肅道,“小歡,不要去妄自揣測聖意。不管瑞王殿下多麼高傲,他也需要從大局出發。”

裴菀書咬了咬脣,怏怏不樂地告辭。

生死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