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走過無數次的路,閉了眼睛也不會錯的拐角,這次大雪茫茫,裴菀書卻覺得自己已經迷失。被沈醉緊緊地護在懷裡,伸手摸到他在暖閣內穿的錦衣,一股熱氣自手掌直逼而來,讓她內疚不已。

擔心,恐懼,愧疚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一時間無法思考。

如果柳清君死了怎麼辦?

她還是要活下去,沒有誰離開誰不行。可是得多少時日她才能習慣沒有他的日子?只要他一直在那裡,她的思想就會有個盛載,只要想他就在那裡。或者在世間某個角落,那顆心火熱的跳動,那雙眸子溫暖的輕笑。

如果他死了,她甚至不敢細想。

恍惚間又想起昨夜答應沈醉的,先前答應沈醉的,再之前……

她答應他的。

到底是哪個可以捨棄,可以負的,她沒法衡量,只覺得一顆心被什麼狠狠地勒住,是柳清君脣角那一絲猩紅,是沈醉那纏綿憤怒的目光。

一切都是她錯了。

出了內城,馬蹄聲疾,一地玉屑,漫天席地。因爲大雪,路上除了偶爾幾輛馬車,連人都少。

他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臉貼在他心臟跳動的地方,溫暖乾燥,用自己的體溫去烘乾她眼底的淚水。

等到了柳府,沈醉抱着她飛身下馬,等在門口的波瀾看見他一臉戒備,上前來攔他。沈醉一臉冷意,徑直繞過他,閃身進去。

波瀾還要追,長天飛身進來,伸手攔住他的衣袖,快步跟在身後。

沒有人領路,沈醉居然找到了柳清君的臥室。

到了門口,將裴菀書放下,牽着她的手,回頭冷冷道,“他到底什麼病?竟然要死了!”

波瀾雙目紅腫,聽他如此說話,立刻憤怒起來,“就算你是王爺,也不可以這樣說我們公子!”

沈醉冷嗤了一聲,轉身推門,波瀾立刻搶過來擋住他,沈醉冷着臉,“讓開!”

長天忙上前拽開波瀾,對裴菀書道,“小姐,公子在裡面。不過,剛昏睡過去!”

裴菀書只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也顧不得管波瀾和沈醉,伸手推門,另一隻手攢在沈醉的手裡。

抽了抽,他固執地不放,一雙細長的眸子赤紅,眼睫上掛着晶瑩的雪珠。“小歡,我放手給你自由的機會已經過去,今日不是。”

裴菀書看着他冷凝似冰雕玉琢的臉,心頭糾糾纏纏,狠了狠心,將手抽出來,轉身走進去。

沈醉靜靜地看着她決然而去,似乎踏入了另一個世界,遠離他,沒有他存在的世界。

從此他的世界只剩下冰天雪地。

一個人躲在那塊冰下面,吞飲寂寞和痛苦,突然心底生出一股怒火,他擡腳跟了進去,不管波瀾叫喚。

長天拉着波瀾小心翼翼地跟進去。

裴菀書放輕了腳步,慢慢地如同飄進去一般,屋裡火爐熊熊,一陣熱氣撲來讓她立刻出了一身汗,順手將狐裘解開扔在地上,轉身朝內室暖炕走去。

房間裡擺設簡潔,乾淨整齊,瀰漫着濃濃的藥苦,一陣陣地鑽入心肺,讓人心生酸楚。

苦藥之中一種淡淡的香氣,夾雜着微微的血腥味道。

轉過紫檀素紗的屏風,裴菀書幾乎不能挪步,遠遠地看着他躺在暖炕上,身上蓋着青色的錦被,薄薄的一層,似乎裡面壓着一片虛無,弱到隨時可以化風飛去。

從前他生病,總是躲着不肯給自己看,原來--竟然是這樣的嗎?

那樣輕,那樣薄,似乎隨時都可以消失,微微地闔上眼眸,眼淚止不住地流,卻又用力地去擦,衣袍精緻的花邊將臉頰磨得通紅,滲出細細的血絲,全然不知。

他不肯告訴自己,就是不想自己難過,如果哭了,他會更加難過吧。

他說一輩子做朋友,等他好起來,還如從前。

如從前,是因爲他已經不能好起來了嗎?所以才這樣說,隔着窗戶,說着淡淡似無情的話,卻把一切的苦痛抗在自己的肩上。

她到底有多傻,什麼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被他慣壞,卻一副義正言辭地模樣去拒絕他的好意。一次次,他眼底的失望隨即轉化成淡淡溫潤的笑意。

她有多傻,竟然看不見。

她慢慢地挪步,手卻被人拉住。

這一刻,突然生出一種怨憤,如果不是沈醉,如果不是他那樣無禮任性妄爲,自己不會如此,柳清君也不會如此。

是他不好,讓自己迷惑,讓自己看不見心底的東西。

似是感覺她的憤怒和痛苦,沈醉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緊得要將她的手嵌進自己手裡。

“放開!”她擡眼冷冷看着他。

沈醉凝眸眯着她,臉上沒有表情,定定地凝視她,手卻用力地抓住。

“你看到他,該回去了!”他冷冷地說着,

裴菀書似是沒聽清回頭看他,對上他冷寒的眸子,眯了眯眼,“沈醉,放手!”

如果她肯牽着他的手,他願意幫她救她,他心底裡默默地說着,可是漸漸地只有失望,她的眼底是深深的內疚自責,是無盡的痛苦,是毫不留情地憤怒,對他的憤怒。

這一刻才能感覺到,原來他寧願自己痛也不要她痛一點,她只看到她的痛,看到那人的痛,爲什麼看不到他的痛?

就因爲他永遠都是笑着的嗎。

突然他笑起來,一如從前,戲謔揶揄,嘴角微微地勾起,萬般傷痛皆隱去,“小歡,我知道一種法子,可以一命換一命,你若是求我,我願意跟他換!”

裴菀書看着他那副毫不在意地樣子,突然憤怒起來,悲痛和憤怒一起流瀉,讓她不能控制,衝着他低聲地吼道,“沈醉,你混蛋,你在說什麼?你以爲我會想你死?你憑什麼這樣說?你自以爲高尚嗎?他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你口口聲聲說了那麼多,現在竟然說這樣幼稚的話,既然如此,你立刻就走吧,離開京城,遠遠的,愛去哪裡去哪裡,反正你也不要責任,什麼不都要!”

說着用力地甩開他的手,轉身跑進內室。

站在炕前靜靜地看着柳清君,他臉頰眼窩深陷,臉頰是窗紙一樣的白,肌膚似乎透明一樣,幾乎能被燈光透過,映出裡面細小的紋理。

他靜靜地躺着,因爲清瘦,讓他的五官份外分明,輪廓清晰,使得他本來柔和的曲線棱角明顯起來。

喉間被什麼哽住,裴菀書喃喃無語,這一刻連淚都不再流,笑了笑,慢慢地伸出手去,卻在他鼻樑間停住,又慢慢地縮回去。

沈醉倚在門框上冷冷地看着她,脣角抽搐,拳頭慢慢地握緊,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身形一動不動,似乎要化作一尊雕像。

裴菀書靜靜地站着,慢慢地等他醒來,她什麼都不能做,如果他自己都救不好自己,那麼她能做的就是看着他慢慢地消失。

她所能做的只有這些,多麼諷刺,說是一生好朋友,可是自己竟然什麼都不能做。除了心痛,什麼都不給他。

長天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她的身後,低聲道,“小姐,公子一時間並不會去。雖然虛弱,可是他自己總是能在昏死過去兩個時辰之後再甦醒過來。他,他還念着您!”

裴菀書一聽,猛地轉首看着他,一陣欣喜伴隨而來卻是更大的痛苦,他竟然每次病發承受這樣的折磨,而她看到的只是那個溫潤清雅的他。

波瀾端了藥來,裴菀書忙接過去,長天輕輕地抱起柳清君的頭,一手捏住他的下巴,裴菀書提起白瓷勺,慢慢地給他喂藥。

雖然已經昏死過去,他卻有着極強的生命力,似乎什麼支撐着他讓他活下來,藥汁慢慢地滑落他的喉嚨。

“長天,有什麼藥或者人能救他麼?到底是什麼病?”她垂眸間,淚滴進了藥碗,泛起陣陣漣漪。

長天不忍,嘆了口氣,“公子自己的醫術已經是世間少有,他都沒法子,只怕別人也不成!不過我聽說,”卻頓住,看了她一眼,沒說。

裴菀書急道,“要如何?”

波瀾急不可耐道,“南疆之地有一種絕情蠱,如果被下了這種蠱,一生不能動情。”

裴菀書一驚,“他種了蠱毒?”

長天搖頭,抽泣道,“不是,公子幼時得了一種絕症,心脈不全,死了兩天之後被師傅救活,卻一生須拋情棄愛,連親生父母都未再見過。”

裴菀書只覺得心頭一陣陣地刺痛,原來如此麼,不能愛,不是不愛,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病痛,他到底受了多少折磨?

越想越痛,幾乎不能呼吸,用力地攢着碗,垂首胸前,肩頭微微聳動。

長天想勸她,可是心頭的疼痛卻讓他說不出話,一次次看着公子死去活來,他本以爲自己麻木了,就算是看着他死了也不會如何,可是這兩天發現他越來越厲害,幾乎要醒不過來的樣子,他突然很怕。不知道是要找個人一起來承擔這份不可能的痛苦,還是希望公子如果真的去了,可以看到自己心愛的人呢。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公子醒來,也許就是自己的死期,自己死竟然沒什麼好怕的。他笑了笑。看着裴菀書,柔聲道,“小姐,您,莫難過,您能來,公子是開心的。”

裴菀書抽了抽鼻子,轉首卻看到沈醉站在一邊默默地看着她。

痛苦和內疚糾纏着她,看到他一臉木然的樣子,更是愧疚,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

“絕情蠱,如果對付常人,一生不能動情,若是動情便生不如死。但是如果用在公子身上,很可能可以救他--”

“波瀾,別胡說八道!”長天立刻厲聲打斷他。

裴菀書卻擡手抓住波瀾的胳膊,“怎麼救?你們怎麼不早點用那個法子!”

波瀾看了長天一眼,狠了狠心,道,“一是絕情蠱一時間難以尋找,就算是南疆的不死人也未必會有。二是就算有了絕情蠱,我們公子也不會用。”

“爲何?”裴菀書凝眸看着他,只要有一絲的希望,便不想放棄,以香雪海之力,就連北地那樣不可能的冰火草都能找到,怎麼可能找不到絕情蠱。

“因爲蠱要下在兩人體內,是爲轉嫁。以情人之血養情人之命。很有可能到了後來血並不夠,且普通人被下了絕情蠱,那不是我們可以想象的痛苦。”長天緩緩說着,不滿地瞪了波瀾一樣,暗含警告,波浪卻不服氣地回瞪他。

裴菀書轉首看着柳清君,聽波瀾道,“公子從沒這樣想過,那絕情蠱他連尋都未去尋過,他也沒放棄過,爲了小姐他北地東海都翻遍了,就算是冰火草東海之淚這樣的寶貝對他也是於事無補。公子不過是想象正常人那樣喜歡裴小姐,難道有錯嗎?”

波瀾的話讓裴菀書的心猛地揪在一起,片刻都不能舒展,她用力地蹙着眉頭,從前她就說過,他是她最好的朋友,若是能爲他死,自己眉頭都不會皺。又何況只是這樣?

她轉首看向波瀾,卻看到沈醉冷寒的面容,雙眸黑沉沉的如同暴雨前要壓下來的天。他冷冷地看着她,有一點點冷漠,一點點譴責,一點點憤怒,卻是慢慢地心痛。

他不知道如果她答應了自己會如何做,殺了他們,還是直接將她帶走,就算她一輩子恨自己,一生都不開心?

可是這是自己要的嘛?他要的是她心甘情願,生死不計,可是如今呢,她生死不計,心甘情願的是爲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強大到只要躺在那裡,不說話,也不動,甚至連一個眼神都不用,她就願意爲他死。自己滿腔的情意便被她踐踏在腳下。

他不要她恨自己,也不要她不快樂,但是最大的不能,是不要失去她。

當裴菀書咬了咬脣,似乎要說出他不想她說的那番話時候,沈醉無聲上前,面無表情道,“給我看看!”

波瀾戒備地瞪着他,沈醉渾身散發出來的力氣和強大氣息讓他渾身的內力如被關了閘一般,使不出半分。

長天看了看沈醉,將波瀾推去一邊,自己也退到暖炕裡面,讓沈醉在柳清君旁邊坐下。

裴菀書看向沈醉,他卻看都不看她,只凝眸看着柳清君的頸項,良久他才伸出手探向柳清君的心口之處。

長天忙將錦被拉開,裴菀書不由得“啊”了一聲,錦被下的人只着中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軀體,她猛地咬破了脣,卻沒有忍住滾落的淚。

沈醉不耐煩地瞪她,未觸到柳清君肌膚的手卻擡起來,纖長的食指輕輕地擦過她的眼底,溫柔而深情,手指翻轉,挑住她的下頜,目光深沉隱含無限哀痛,忽而卻譏諷地笑起來,“傻子,你們說得那麼神秘,在我看來,不過是心脈虛弱而已,他是至寒純陰體,只要用純陽內力護住心脈便不會死,再尋到那個什麼不死人,他這條命也算是保住了!”說着反手將她一推,瞪了波瀾一眼,“帶她出去!”然後又看向長天,“你留下護法!”

他說的輕描淡畫,好像隨手一揮就能救人一般,長天沒想到沈醉能救,更沒想到他肯出手,一時間看看沈醉看看裴菀書,怔了一下,失望了十幾年,他不想輕易開心,那些希望一次次變成更大的打擊,讓人崩潰不能。

如果是如此簡單的話,他們公子何苦受了這麼多年的苦?

突然心念一轉,沈醉說的純陽內力,那不就是?一時間欣喜若狂,立刻給波瀾使眼色。

裴菀書看向沈醉,見他低垂了眼,看都不看自己,神情冷漠地嚇人。

“沈醉,你要做什麼?”她緊張地看着他,似乎能感覺到什麼。

沈醉翻眸勾着她,扯了扯脣角,“你怕什麼?怕我殺了他?”修眉不耐地挑了挑,“就算我要殺他,你能攔住嗎?”

裴菀書卻死死地看着他,固執地問,“你要做什麼?”

“我在救他,不讓他死在你眼前,你放心了?”說着聲音又沉了幾分,“帶她走!”

裴菀書伸手去抓他的手,沈醉卻不耐煩地揮開她,波瀾連忙抱住裴菀書拉着她往外走。沈醉瞥眼看到她皺成一團的臉,看到她眼中的哀求,這一刻他確信她眼中流露的痛意是爲了他,她並沒有懷疑自己什麼。這樣的認知,讓他開心起來,朝她笑了笑,眨了眨眼,冷冷道,“我救了他,我們就兩不相欠。”

裴菀書來不及品味他話裡的意思便被波瀾抱出去,她明白沈醉想做什麼,雖然她不瞭解他的武功,可是從他的神情中她能夠看出那麼一點端倪,她不允許他這樣做。

波瀾看到她痛苦的樣子,柔聲道,“你放心吧,他不會傷害公子的。”說着擡手在她後頸上用力一按,裴菀書便昏倒在他的懷裡。嘆了口氣,將她抱至另外房間。

契約完結

沈醉默默地看着靜靜地躺在錦被上的柳清君,他那樣虛弱,似乎只要自己一根手指頭就能讓他魂飛魄散,可是卻不能停止對自己的威脅。如果他死了,自己就真的一點機會也沒有,所以一定不能讓他死。就算自己死,也不能讓他死。

他病的那樣重,自己就算能救,只怕很長時間內也是功力受損,其損等同於破功。但是他寧願自己破功,也不要柳清君死。

他冷冷地笑了笑,一雙水溶溶的眸子瞬間光華澄澈,宛若寒泉。

長天從炕櫥上掏出一隻羊脂白玉的細淨瓶放在他跟前,“王爺,這是我們秘製的混元丹,能提升內力,保護心脈。”

沈醉依然靜靜地看着柳清君,脣角扯出一絲冷笑,伸出手,長天倒了三粒在他的掌心,看也不看便吞了下去。

藥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緩緩流入丹田,然後一團溫熱之氣幽幽瀰漫,擴散進奇經八脈,在心脈處匯攏。

“這樣的藥丸世間少有,謝了!”沈醉冷眸一挑,看都不看長天一眼。

長天神情一凝,跪在一側,俯首道,“王爺請您見諒,等您運功完畢,小的一定送上解藥,對您的身體和內力不會有任何的危害。”混元丹附了一種無色無嗅毒藥,他知道沈醉定然能知,他也不想隱瞞,公子在上,他不能冒任何一絲風險。

沈醉轉首看向他,聳了聳肩笑道,“你做的很對,若是我,或者我的隨從也會如此。”

說完擡手拉住衣襟,將衣衫撕下來,長天立刻將柳清君扶起,讓他盤腿背對沈醉而坐。

當沈醉將內力綿綿不絕地輸入柳清君體內,扶着他的長天神情聳然,沒想到沈醉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竟然有如此精純的內力。細細分辨下不禁越發聳然,心頭大震,果然是純陽神功。難道?心神一震猛顫,忙運功收斂,也許蒼天總是如此弄人,他們尋遍大江南北,找不到花師叔,可是沒想到沈醉竟然會花師叔的內力。

普天之下早已經絕跡的純陽內力。長天此刻心神俱顫。

沈醉不斷地推動內力,腦海裡卻總是盤旋着她那雙含淚的眸子,那樣一種想法不止一次地冒頭,讓他多年的修爲定力竟然似完全消失一般。

如果換位,自己是柳清君這般模樣,她會如何?也會傷心至此嗎?她答應自己的那些,不過是因爲無奈,或者無從選擇吧。

各種想法紛至沓來,讓他幾乎無法承受,內力下意識地輸送,突然心底一陣刺痛,從丹田生出一股寒涼之氣,絲絲縷縷,如有生命的針一般蜿蜒而上。

心頭大驚,純陽內力如果產生了陰寒之氣,那就是走火入魔的徵兆。

忙收斂心神,凝聚內力,去包裹融化那股冷寒,片刻額頭滲汗,一股股腥甜涌上喉間,他舌抵上顎,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長天意識到不對勁,忙吞下兩粒丹藥,一手扶住柳清君,擡掌抵在沈醉胸口。雖然他不是純陽內力,但是也偏向剛猛,內力融入,運行一週,沈醉頗爲讚賞地看了他一眼。

能夠當機立斷,毫不猶豫,他有夜海的風度。

房間裡暖融融的,讓人昏昏欲睡,那樣迷離不清的夢也似乎是纏人的藤。裴菀書揉了揉眼睛,卻猛地爬起來,“波瀾,波瀾!”她大叫着,跳下牀踩着鞋子就往外跑。

門口人影一閃,波瀾端着紅木托盤進來,上面白瓷碗熱氣騰騰,裴菀書卻無心吃喝,立刻就要往柳清君的房間跑。

波瀾忙攔住她,“小姐,王爺還在幫公子療傷。您還是等等吧!”

裴菀書推了他一把,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站在門口卻聽不到聲音,然後輕輕地走到窗口,依然聽不見,只好回去門口慢慢地等着。她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不能發出一點聲音,但是乾冷的空氣還是嗆得胸口發痛,忍不住悶悶地咳嗽了一聲。

片刻,“吱呀”一聲,門開了。

沈醉一身玄衣,冷凝如墨,站在門口冷冷地看着她。

看到他裴菀書只覺得鬆了口氣,想上去拉他的手,結果腿腳僵硬,晃了晃“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沈醉蹙了蹙眉頭,想上前抱她,卻忍住,看也不看她轉身便往外走。

“沈醉!”她伸了伸手,去抓他的衣襬。

沈醉轉身垂首,居高臨下對視着她。

“小歡,你自由了,”他面無表情,聲音清冷,語氣低沉中帶着無限遺憾,“你不再是瑞王妃,不再是我的小歡。”

“你,你說什麼。”她不解地看着他,爲何現在要說這樣的話。

“誠如你聽到的,裴菀書,我們契約上說明,什麼時候終止契約在我。如今,我還你自由。我們兩不相欠,互不相干,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再沒有什麼糾纏。”

他黑眸沉沉,帶着隱痛的笑意。

裴菀書呆呆地看着他,胸口如被悶雷擊中,一動不動宛若雕塑。風吹拂着他墨黑的髮絲,下雪了嗎?爲何他雙鬢間攏着刺眼的白光?她伸出手,顫抖着去抓他的衣角,慢慢地起身擡指抓他的頭髮。隱在墨黑髮中的銀絲,如利刃刺穿她的心。

沈醉擡手握住她冰冷僵硬的手,用力地暖了暖,卻將她輕輕地推開,走了兩步,再度回頭朝她笑。

那笑容仿若春回大地,青草碧野,春水盪漾,他說,“小歡,再見吧,”

“沈醉!”她喚着,起身朝他走去,然後加快了步子,似乎要追上他了,聽見長天急切地呼喚,“公子,公子!”

沈醉不緊不慢地走着,感覺她在身後頓住了腳步,勾起脣角,雙眸冷寒,再不回頭,撮脣長嘯,他的那匹大宛汗血寶馬飛奔而來。他抱着馬頭,慢慢地擡腳,翻身上馬,最後氣喘吁吁地離去。

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她,她也看不到他脣角流出的猩紅。

看着他遠去的身影,裴菀書用力地眯着眼睛,他從前都是飛身上馬,飛身下馬,姿勢飄逸如仙,今日卻慢慢地如同初學騎馬的人一樣爬上去。

他不會有事的。等柳清君好點了她就回去,什麼叫契約結束,就算結束她也還是掛名的瑞王妃。

波瀾追過來,將狐裘裹在她的身上,拉着她進屋。

裴菀書掙開他,走進屋內去看柳清君,他依然在沉睡,但是面色卻紅潤起來,如同朝陽初升天邊那一絲瑰麗的淡粉色。

生命的顏色。

她開心地笑起來,淚流滿面。

長天看向她,欣喜萬分,隨即卻歉意道,“小姐,小的留王爺休息,可是他說府裡還有事情,急着走了。”

裴菀書點了點頭,“他要負責使團的事情,”過了一瞬,擡眼看着長天,“他沒事吧!”

長天搖搖頭,“王爺內力精純深厚,加上服了混元丹,沒什麼大問題。只不過內力消耗過度,恐怕要修養很久才能恢復。”

裴菀書下意識地捏緊了那塊暖玉,笑了笑,想他以後有一段時間不能那樣囂張地跳來跳去,要是沈睿再找他打架,他豈不是打不過那臭小子?

沈醉騎着他的馬慢悠悠地走着,片刻卻又開始慌亂,心頭有一種不確定,他真的足夠了解她嗎?如果她真的不再回來,該怎麼辦?

難道他真的要再去將她搶回來?

突然這一刻他想調轉馬頭,回去帶着她一起離開,柳清君已經不會死,就算還會病發,可是用他純陽內力護住心脈,生生不息,他也不會死。也有足夠的時間來治癒那種詭異的病痛。

如此他還有什麼能夠牽絆她的?還是說她的心底真的只有柳清君?

胡思亂想着,凜冽的寒風穿透單薄的衣衫,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這一刻再不是從前僞裝,風如利刃穿透他的心肺,讓他不禁低伏了身子猛烈地咳嗽起來,鮮血順着脣角慢慢地浸透了胸襟。

丹田處再沒有綿軟溫暖的感覺,冷寒一陣陣地內外夾擊,擡手擦了擦嘴角,無人處再也不用逞強。

周圍馬蹄聲疾,風裡有着尖利的細聲,如同毒蛇吐信,索命判官的刀鋒霍霍,似從亙古的夢裡直刺而來,帶着耀眼奪目的寒光,天空飄起了雪花,風漸漸地停了,卻有幾股比風更凌厲的殺氣直刺而來。

他下意識地去抽腰間的軟劍,摸了空纔想起來自己內力登峰造極,早就不帶劍,隨手一捲衣袖,如蛇一樣靈活地纏上襲來的利刃,卻飄逸有餘,內力全無,刀鋒過處,碎裂的錦帛翩然如蝶。

如今他哪裡還有多餘的力氣來制敵!躲過了幾柄寒刃,卻依然有兩柄寒劍追附而至,讓他靈活有餘內力全無的身體抵擋不住,“噗”的一聲,寒刃入肉,已經有多少年,他沒有被人如此得意地刺穿過?十五歲之後,就沒有人能夠傷到他。

那種骨肉分離的痛,初始如蚊叮,其後如拆骨扒皮,記憶的滋味洶涌而至,他下意識地夾了夾馬腹。

汗血寶馬陡然四蹄騰空,仰天嘶鳴,悲憤的聲音穿透重重雪霧,幾個灰衣人似是沒料到這匹馬會如此靈性,□坐騎紛紛後退顫抖欲跌。

利刃閃着妖異的血光從沈醉的左肩左腹中抽出,猩紅的血飛濺在皚皚白雪上,妖豔如花。沈醉伏在馬背上,右手抱住馬頸,任由它狂奔而出。

後面幾個人打馬追上,不斷地叫囂着,“王子說了,一定要抓住他,賞金無數。”他們叫囂着催馬追上去。

爐火“畢啵”一聲,燃爆裡面一塊白炭,小火爐上的藥罐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冒出一陣陣白氣,藥的苦味瀰漫開來。

裴菀書小心翼翼地看着熟睡中的柳清君,就連不懂醫術的她也能看出他現在是真的睡覺。

“長天,他沒事了吧!”

長天也沒想到苦苦尋覓多年未果的人竟然出其不意地碰上了,歡喜晏晏,“雖然不能全好,可是再不會像從前那般厲害。到時候去尋南疆之地的‘不死人’就算不用絕情蠱,公子也可以做正常人了!”

裴菀書笑了笑,微微點頭,卻又想起沈醉離去時候的模樣,想他的馬跑起來飛快,路上應該不會拖延纔是,又想他衣衫單薄,不要得了風寒纔好。

“小姐,您睡一會吧。”長天將錦被抱過來,在柳清君旁邊鋪下。

裴菀書搖搖頭,斜倚在炕几上,“我不困,你自去做事情吧,我想呆一會。”

長天聞言去將藥罐端下來,放在炕几上,然後默默地出去。

她擡手支頭,靜靜地看着他,從不知道他竟然是如此的不正常,拋情棄愛,可是爲什麼要對她那樣好,好的讓她覺得是自己的哥哥在身邊,讓自己不敢有一丁點的胡思亂想。

終於,到了現在也不能再胡思亂想。既然他無礙,自己便也可以放心。

等柳清君醒來的時候,看到她一手托腮眉鎖清愁,脣角卻帶着淡淡的笑意,動了動發覺自己體內溫暖如春,竟然不再是從前的冷寒陰涼,如同洗筋伐髓一般,有一股綿軟悠長之氣綿綿不絕地保護心脈,讓靜脈中的冷寒不能抵達心口。

忙輕輕地將她放在一旁的錦被上,又蓋好被子,才悄悄地起身,走出內室。

候在外室的長天波瀾見他醒來,喜得忙起身看他。

柳清君擡了擡手,示意去隔壁,長天會意忙和波瀾跟着走出去。

波瀾幫他披上大氅,又將火爐撥旺,長天便大略地說了一下,完畢喜不自禁道,“公子,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我們苦苦地找尋花師叔,不就是希望他能以純陽內力幫公子療傷嗎。誰知道瑞王殿下竟然練了花師叔的純陽神功,果然是--”

他太高興了,說的有點忘形,隨即卻覺得氣氛冷沉,柳清君的臉陰沉煞白。“公子!”長天顫了顫,“撲通”跪在地上,垂首不語。

波瀾一見立即跟着跪下。

柳清君坐着一動不動,似老僧入定般,心思百轉,卻一個字說不出。他們都是爲了救他,他能說什麼,可是如果不說這憋在心頭的又是什麼。

難道他會怕死至斯?可是寧願死也不要沈醉來救的話若是說出來,該傷了多少人心,自己有多虛僞。況且,又怎麼說得出口。

他這一刻倒是寧願死了,沒醒過來。反正該說的話也跟她說了,她未來的幸福也可以預見。誰知道生死關頭走了一遭,醒來竟然是如此境地。

嘆了口氣,強自壓下心頭的沉悶,淡淡道,“起來吧!”

長天卻長跪不起,流着淚道,“公子,小的知道錯了,您生病從不許裴小姐看到,可是這次,小的,小的真怕……所以請了她來,請公子責罰!”

柳清君哼了一聲,斜着他,“我責罰你什麼?你救了我,我再做這樣不仁之事嗎?”竟不知是哪裡的怨氣,讓他胸中氣血翻涌,半晌強自壓住了。

“我倒是寧願我死了,你去告訴她,她來哭一場也算是情分,讓她看着我死,算什麼?記得沒有下次!”

長天叩頭有聲,“是公子,長天記住了!”

柳清君擡手將他們扶起來,笑道,“很久之前,我便已經不抱能找到花師叔的希望,留在這裡也無非是沒別的地方好去。”頓了頓又道,“他救了我,內力損耗過大,你就讓他那麼走了?”

長天愧疚,“是小的不好!”

波瀾回道,“公子,長天苦苦挽留他休息,還奉上丹藥,他根本不要,將裴小姐留下然後自己回去了!”

柳清君苦笑,將裴小姐留下?沈醉能將她留下嗎?如今的情形他還能將她留下嗎?

“這幾天有什麼事情嗎?”

長天上前從籠在火爐上的暖罩裡幫他倒了一杯參茶,放在炕几上,頷首道,“我國皇上派遣的密使隨團進京,他跟鐵良接了頭,希望能夠幫助說服大周皇帝出兵西北,相助西涼。北方八部的使團也有異動,這幾天一直在試圖挑起和幾位皇子的紛爭。據消息說,卓裡木一部的王子爲人荒淫竟然看上瑞王殿下,但是瑞王不想挑起事端一直隱忍不發。可是就在昨天不知道爲什麼,他又隻身去驛站將那個王子痛打了一頓,還將他隨身帶的幾個男寵給殺了。喀喀塔爾部夥同了其他三部挑唆卓裡木部想讓他們也參與密謀。”

柳清君蹙了蹙眉,卓裡木部與大周向來交好,但是這次看起來喀喀塔爾部似乎有意南下,他們北方天寒地凍,今年牲畜死傷無數,只怕是想南下侵擾。

如果他們肯出兵直接與大周交鋒,便沒有那麼多的兵力繼續南下騷擾西涼,這樣也贏得了北方構築防禦的時間。

“估計去打人的不是沈醉,他既然能忍了一時,不會再無緣無故去打人,很可能是那個和他有幾分相似的八皇子做的!”

長天點了點頭,“也很有可能,那位八殿下現在風頭正盛,既是行商司監,皇帝又讓他接待使團,聽說冬至大典,祭天等儀式這次皇帝也交給了各位皇子,讓他們代爲完成。”

柳清君緩緩起身,下了暖炕,“記得派人暗中保護西涼高隆使團,免得被八部的人暗害。”

長天應了,又道,“公子,您不見皇上的密使嗎?”

柳清君搖頭,淡淡道,“沒什麼好見的。我與他們早就沒有半點干係!”頓了頓又道,“儘量讓宮裡的人打探消息。這次事件只怕沒那麼簡單。”

長天小心翼翼道,“公子,師傅從前說宮裡的人最好不要動,不到萬不得已……”

柳清君瞄了他一眼,輕描淡畫道,“我只要知道皇帝是不是真的要廢太子就好。”說着擡腳走向西間。

長天看着他清癯的背影,垂了垂眼,他也知道公子的心思,如今欠了沈醉的,只怕公子是最難過的,但是卻又說不出,只能從其他事情上來還。想前些日子,昏迷的那麼厲害,一醒來還是讓他關注消息,及時給裴小姐送信去,也許在公子的心裡,什麼高隆國家都比不過裴小姐了吧,畢竟,那些給他的連淺淡的記憶也沒有。

轉首看到波瀾吸着鼻子,一臉難過的樣子,笑道,“公子不再有生命之虞,你哭什麼!”

波瀾笑大顆大顆的淚珠卻滾落下來,“我是開心。”

惜離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