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聲步入存儲各類史書文集的文德殿,屏退掉守殿的宮人,整個大殿頓如死寂,書盈四壁,淡墨的氣息撲面而來。
慕容梓還未及換下樂遊所着的便服,間不容髮的戰勢吞沒了數日趕路所致的疲憊。几案上上百本書卷雜亂陳列,多爲兵法戰策一類,更多的是大燕北境的兵防地圖,從桌案一直鋪曳及地。案後的女子凝視着地圖上的每一寸標識,指尖兵棋輕移,反覆推敲籌措,躊躇不決。
慕容素看不懂那些天書般的軍防戰策,但見素來行事果敢的慕容梓這般猶豫,不禁也跟着憂慮起來,“這場仗……很難?”
聽見她的問話,慕容梓直起身,目光卻未離案上的地圖,“倒不是難,但是……”視線靜靜落在圖上的某個角落,她無聲地輕蜷指尖。
代國此番出兵攻伐,來勢洶洶如潮,不過數日便取大燕邊界的數座村縣,可謂兵強將猛,所行目的也極其明顯,從竹都、洛川、林縣一路向南,利鋒所指的,無疑是涼北一帶最爲富庶的涼城。
涼城以西乃平川,地勢平坦開闊,人煙稀少,如若作戰,着實是處易攻難守之地。東臨則是山壑縱橫的荊陽。幾害相權,如若代國此次志在開拓疆土,那無論攻襲是自平川還是荊陽而起,其效都絕比地勢錯雜險峻的涼城好的多。
卻不知這拓跋冶究竟欲意何爲,舍了更易攻取的平川荊陽而選自涼城入手。所使手段也幾乎無計可言,一味的乖戾殺伐,鵰悍清剿,幾乎可同匪賊無異。
如此,最爲直接的應對之法,便是以剛戰剛,再有謀化策應,勝利可望。
——可癥結之處卻也在此。
燕北之地受地貌影響,所駐邊防僅有十萬餘,即便加之周界臨城的衆軍,至多也不過十餘萬爾爾,敵衆我寡,微末之數於代軍的數十萬根本不足抵禦。僅剩的一步舉措——除非西軍南調,將西地一帶的兵防遠調北地助援。
然而西陲之境除卻個別部族,還有虎視眈眈的夏國。厝火積薪,又無法探知代夏兩國是否合謀共略。貿然調兵遣將,折損兵力事小,更怠夏國此時趁人之危,屆時腹背受敵,恐怕形勢更如累卵。
左右不行,北境的形勢又恁般刻不容緩。饒是自小熟讀兵書的慕容梓,一時也舉籌無措。
“那……姐姐可想到應對之策?”一番戰策剖析聽得慕容素雲裡霧裡,卻從神色語態中便可知何其兇險,也不禁微微色變。
頓了半晌,慕容梓鬆了口氣,眉間不掩疲乏,“素素放心,這些不過疥癬之輩,我燕國再不濟,對付如此宵小也綽綽有餘,無需憂心。”
最壞的結果……代國數十萬兵力再強,細細推算,至多也不過攻下涼城,萬分無法波及腹地。
只是……
如若這般任其攻伐而無所爲,怕是又會被有心之人注以別有用心的說辭。
即便一竅不通也知這不過是寬慰之言,慕容素沒有再問,慕容梓也不再說話。室內一片靜寂,一時只聞燭火蓽撥。
沉默卻突然被一道男聲打破,“也並非別無他法。”
猝然而起的陌生聲音頗令人意外,怔緩了一瞬,慕容梓詫異擡眼,尋聲回眸。
一直置於身後隨侍的年輕男子凝神望着桌案的地圖,視線劃過每一處佈防,突然伸出手去,挪動兩處置好的兵棋,“如此,不知可行?”
慕容素心口一跳,櫻脣翕動似要制止。還未開口,慕容梓一側的內侍已經厲聲呵斥,“放肆!”未已,素手製住了內侍的話語。
瞥了眼重置的兵棋,慕容梓淡淡開口,“你有何見教?”
“郡主足智多謀,又熟稔兵法,屬下不敢。”拘禮頷首,李復瑾平聲道:“屬下只是覺得,如若無法正面伐敵,何不使策旁敲側擊。”
一句話使殿內剎時靜了半晌,慕容梓沉思了一瞬,“依你之見?”
圖上餘下的幾個兵棋悄無聲息地變換了幾個位置,最終緩緩落定。
“此番代國出兵,捨棄荊陽平川兩地而擇選最爲困難的涼城,看中的,無非是涼城難守亦難攻的地形。涼北一代地勢複雜險要,丘壑連綿,如若一舉攻取,大燕再想回攻奪城可謂險阻。”
“然而如此對我大燕也並非毫無益處。涼城自南爲丘澤,此地常年陰雨,形貌如盆,山川險固,更難得的是高崖深谷齊具,於大燕腹地着實是一道天然屏障。代軍既然擇選涼地爲突破口,那麼再想深入腹地可卻不易。數十萬軍翻山越嶺荊棘維艱,於我們卻是個很好的時機。”
數個兵棋自涼北之地撤下,分散於周。李復瑾舒緩氣息,復又開口。
“如今涼北鎮守的十萬兵馬不足抗禦代軍,卻足以擾亂其陣腳。涼城乃軍防重地,代軍只要入涼,拓跋冶絕對會謹慎戒備,如今只消將涼城百姓西移,陣防向荊陽、平川交撤,引代軍主力先入涼城,再自荊陽平川出兵侵擾,兩地夾攻。待代軍自亂陣腳,破敵可待。”
瞳眸微地一閃,慕容梓心神一激,“你想聲東擊西,誘敵深入?”
“微末之計。”李復瑾淡笑一聲,“不知郡主以爲如何。”
神情有些細微的變化,慕容梓盯着一案的地圖良久,“不失爲一種方法。”
引其入甕,雙向夾擊,一改直面相敵,而是以空城爲餌,利用地形迂迴作戰。確實詭謀精密。
“但……”
“請郡主賜教。”
靜立半晌,慕容梓忽然一聲輕哂。
“沙場不同兵書,意外詭詐無數自不勝數,你這方法固有可取之處,然而卻過於險着,若除非有極其嚴密的戰略與絕對周祥的計劃,對代兵各方的間點時機也需拿捏得一分不差,可一擊制敵還好。否則一旦敗事,恐怕不僅損兵折將,涼北一帶都會失陷。”
指尖輕挾起一枚軍旗,她喟然微嘆,“代軍此前蟄伏日久,此次興兵,必然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於北地一代各城各郡的把握也必胸有丘壑。引其中計怕是不易。況且據說此次興師的代軍兵精糧足,戎馬威武,即便我們雙向侵擾,一支業有十餘萬多,以何取勝?”
“更何況……”擡起眼,慕容梓凝眸注視住他,“那拓跋冶城府如潭,彪悍勇猛,你又怎能肯定,他奪佔涼城後不會就此罷戰,反而會被荊陽平川的侵擾引上鉤?”
·
慕容念在宮侍的環顧下步入文德殿,持續的戰議令他感到疲憊,但一想到猶如困局的前哨,眉宇間的疲倦不禁隱沒,又重染上憂慮。
這看似最簡單的一場仗,無疑也是最困難的,萬分不利於此刻大燕的朝局。如若在十年之前,他必是冑甲加身首當其衝。而今定國許久,各鎮兵備安嬉日久,加之先前棠氏一族隕落,五威軍齊墜,一時竟無合宜的將領可統戰。
“……屬下只是覺得,如若無法正面伐敵,何不使策旁敲側擊。”
步至殿內,層層文集書牆高聳,前殿似有細微的人語徐徐傳出。待走近聞清所述的內容,帝王的神色倏然凝住了,腳步也跟着停下來。
“陛……”隨侍的衛央方要傳呼,未及脫口便被止住。
“依你之見?”
兵棋落案傳出細細微響。不多時,一條條計策聞之入耳。簡單明晰的歸納,深入淺出的剖白,直至最後話末,傳來慕容梓的疑問,“那拓跋冶城府如潭,彪悍勇猛,你又怎能肯定,他奪佔涼城後不會就此罷戰,反而會被荊陽平川的侵擾引上鉤?”
透過書牆的縫隙可見身着侍衛青服的男子淡然一笑,對所至的質疑分毫不畏,“屬下既敢言之此策,便自有把握。”
眉目微挑,慕容梓平靜回問,“爲何?”
“殺心。”
“什麼?”她錯愕。
指尖落上地圖上小小的“代”字,李復瑾不急不緩地開口,侃侃而談,“屬下不才,對擁兵遣將之術相知甚少,所幸自小長於涼城,對涼北一代的地貌人文皆算相熟。涼城乃燕代臨界,雖實屬燕地,卻也同常受代地的影響。郡主雖知那拓跋冶城府頗深,彪悍勇猛,殊不知其野心勃勃,好大喜功,且極度戀戰。一座涼城,於代國而言僅是邊末,又怎是輕易可平那拓跋冶的胃口的。”
“如今在代國,朝勢可謂險峻。代國人人皆知拓跋冶雖爲太子,可代帝卻對這位太子不甚上心,轉而異常偏愛寵妃憐昭儀所出的六皇子拓拔懿。在代國,冶懿之爭早非秘事。拓跋冶此次興兵,這一戰若勝,拓跋冶的聲明在朝中必然高漲,故這一戰可想對他有多重要。屆時乘勝追擊,勢不可檔。”
“再說代兵……”舒緩了一口氣,李復瑾的眉心鬆下來,“代國尚武,兵力確強不假,可近些年來,代國境內頻發內亂,政務腐壞,軍備廢馳,其武力早已無法同代元帝臨朝時相提並論。代軍此次伐燕這數十萬軍,皆起於北地一代的兵防,其中不乏拓跋冶的私軍。這些兵騎看似兇猛驍勇,後備力量卻早已空乏。故所採戰術才如此猛烈兇悍,但也失在太過躁進,待此勁一過,其後備力量鬆懈,我軍趁這時借力打壓,何愁不可驅盡代敵?”
凝視着兵備地圖,細思良久,慕容梓蹙起眉,“你說的這些沒錯,各方推析也確實得當,可這些,畢竟多爲你的猜測,一旦有一處失策,豈不損失慘重?”
“知己知彼,方百戰百勝。”李復瑾笑了笑,“縱然百萬兵馬鐵騎,何以抵得過誅心?”
慕容梓沉默了。
一側的書牆隱擋住兩道幾不可見的人影。慕容念神情一肅,眺望着桌案的行兵地圖暗暗思索,良久轉身。
“陛下,用不用老奴……”
“不必。”回首瞥望了眼殿中靜立着的青衣男子,慕容念眼神頗微複雜,悄無聲息地離去。
慕容梓緩緩開口,“罷了,此策雖尚不整足,但也並非全然不可行,只是還需多方謀劃商議。今日之言,我會如實秉明陛下,如若可取,或可一解危時。”
“復瑾一介下屬,見識短淺粗鄙,僅是斗膽敷陳所想,若能解我大燕一時之憂,萬死不辭。”
“你不必過謙。”望了他一眼,慕容梓頓了頓,“戰事突然,如今百官均無計可施,你這策略雖着實兇險,但於此情景,已實屬難得。”
“承蒙郡主嘉勉,屬下不勝榮幸。”
隨着話末他微一躬禮。輕微擡眸,目光落上書牆後那兩道漸遠的影子,微妙的情緒一閃而逝,他無聲地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