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一肅,一室俱靜。
衆人錯愕望過去。
只見一個墨青朝服的男子自殿尾上前,步履微緩,行至殿中停下。他年紀望着極輕,左右不過二十餘歲,靜剎過後立即引起各色喧議。
衛弛贇仍在錯愕,目光在他身上打量許久,面龐刻板如冰,“你是何人,膽敢在聖前狂言。”
“微臣新晉兵部司成,參見陛下。”男子不疾不徐,屈身禮拜,竟莫名有種異常的清魄。
“不過一介四品下臣,朝堂之上,哪容得你肆意置喙!”
“衛相何必如此輕鄙下列之臣?”看不慣他這般以勢壓人,慕容梓秀眉輕蹙,“據我所知,司成年紀雖微,卻卓爾不凡。一國中堅向來憑靠有才之人,就連剛纔我所贅述的謀策,方出於司成之手,何談狂妄?”
一言說得衛弛贇說不出駁語,神色更爲陰鬱。
“你?”直視着殿下的人,慕容念沉吟片刻,“你的謀略確實可取,可據朕所知,你從未有過實戰閱歷,何以主帥?”
“陛下明鑑。”他微一頷首,神情恭敬肅容,“臣雖從未上過戰場,但自幼長於涼城,對涼北一帶的地勢境況極是了當。如今涼北的兵防陣將,乃北林軍主將宋毅。宋毅將軍作戰迅猛驍勇,且用兵如神。此戰,若有北林軍相助,再由沈將主帥,臣可擔保,此戰必勝。”
“紙上談兵,空言無補,何愁不勝?”衛弛贇語含漠諷,“再者既然宋毅驍勇足可取勝,你又何必千里迢迢往復涼北,將這所謂之策告予宋將不得?莫不是,司成貪念那千石府邸之賞?”
他話中的暗諷太過明顯。他卻絲毫沒有慍怒,淡淡笑了,“即鹿無虞,衛相怎會連這般淺顯的道理都不懂。沙場無眼且意外頻發,熟讀兵書尚且無法確保勝戰,目生之策又怎能在數日之內完全通曉?”
一句話嗆得衛弛贇面目漲紅,頜線猝然崩起菱線,蘊着濃重的憎怒,“你又憑何肯定此去涼城必勝無尤?如若戰敗,豈不是教我大燕兵敗城破!”
“我願立下軍令狀。”
淡然的話音輕輕脫口,卻驚雷貫耳,驚得堂上一片軒然。
衛弛贇眉間一跳,完全不可置信。慕容念眸中剎凝,眼神複雜。
連慕容梓都頗爲意外,瞬間怔愕地望過去,“你……”
他漫然輕哂,仿若此刻一堂的訝異與自己截然無關,不卑不亢屈膝及地,“陛下,臣願在此立下軍令狀,親覆涼北,驅伐代敵,必勝無尤。”
“你可想好了?”沉默了許久,慕容唸的神色冷而凝肅,“軍令狀一下,一旦違背,你可知有何後果?”
“臣知曉,故,臣願以項上人頭爲注,拼死一戰。”
“那若你戰敗?”
“如若戰敗,臣願受天誅,任憑陛下定奪。”
空氣仿如凝滯,整個大殿的氣氛詭異得可怕。許久不帶情感的聲音復又響起,在死寂的殿中徹響,“好……朕就允你以監軍之責覆往涼地。此戰若勝,朕依言賜賞,可若敗了……”
若敗如何他不曾往下說,可面龐的厲色卻足以令人知曉了後果如何。衆臣無一人開言。
靜默中他輕微一笑,慢慢俯首於地,“臣,謹遵陛下懿旨。”
·
消息很快便在宮內傳遍了。
朝上的暗涌波瀾驚人心魄,經人幾番口耳相傳,各類議論揣測不斷。涼北一戰不可避免,然而卻不想竟會是這樣一種結果。輿論的聲音愈加濃烈,幾乎沒過了對戰事評辯。其中不乏多的是懷揣看戲之意的衆臣,等待這一場“鬧劇”般的懿旨該如何收場。
如若主戰的是位強帥力將,或可還不止於此。偏偏是這樣一位一無閱歷二無軍功的青年。朝中無一人看好,朝外捕風捉影的猜忌也愈見加深。一時之間,兵部新晉司成仿若蛇蠍鬼怪,衆臣唯恐避之不及而惹火燒身。
消息傳至汝墳殿,慕容素怔了許久,仍然難以置信,“你說……是李復瑾?”
“是。”如笑點頭,“奴婢聽聞御侍的宮女姐姐描述,說是兵部新晉的李司成,應該錯不了。”
“怎麼會這樣?”
她搖搖頭,“奴婢也不知。聽說是陛下主戰,但以衛相爲首的衆臣皆主割地議和,陛下大怒,當即下旨四品以上武官膽敢一戰者,賜府邸,賞千石。然後……李司成就站了出來,還立下了軍令狀。”
“軍令狀?!”
慕容素瞬間矢口。軍令狀一下,定得言出必行,如若違背,按軍中律,恐怕……死罪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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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進侍從所居的院門,明顯感到了氣氛的異樣。
狹小的房間已收拾乾淨,東西均已歸置整潔,僅在塌尾置着一個小小的包裹,無形中印證了某個傳聞。
室內的男子正凝神拂拭着掌中的劍。她立在門口躊躇半晌,輕輕開了口,“李復瑾。”
他聞聲轉眸,目光在觸及門口的人影時微有錯愕,旋即復常,“公主。”
自上次行獵中的不愉已過去良久,時久的不復言語促澱了某種尷尬。默了少間,慕容素揚眸看向他,“我聽說,你要出征……”
靜寂了半晌,他神色複雜,“是。”
“你瘋了?!”一時未捺住胸臆的情緒,慕容素瞬間脫口,“你可知這場戰有多難!”
儘管對戰爭國事一分不解,但僅從那些散漫的言談中也會意了些許。即便對於久經沙場的名將,此戰都是場幾乎必敗的戰役。滿朝文武皆持狐疑,他此番首當其衝,恐怕背後不知都多少人等着看笑話。
面上有一瞬的堅定閃過,她咬了咬牙,轉身便走。
“公主!”似乎預感到她要做什麼,他立即出手止住她,“你要做什麼?”
“我去找父皇!”她振臂掙脫,“我去求父皇收回成命。我大燕數百武將,我就不信,怎的就找不出以爲可主戰的將領!”
“公主不必如此。”他淡淡一笑,聲音平淡如許,“我已立下軍令狀。”
“即便是立下軍令狀,我執意懇求,相信父皇必會應允。你既無軍功也無經驗,父皇定會寬解。”
“未經沙場,何以作爲怯戰的理由?”他神情微黯,“況且這本就是我個人意願,當年陛下尚輕,作戰經驗同樣不足,不也憑一己之力興建大燕?前人之志,後人自當承之。”
更何況他已走到這一步,已無法再輕易脫身。身側暗伏無數,稍一懈意便是死地,只能繼續走下去。
“當年父皇身邊力將無數,大勢所趨,於今又怎能相提並論?”她始終不肯,依舊堅持不讓,“我去找父皇。”
“公主。”
他微移一步,無形中擋住了她的去路。目光鎖住她的臉許久,突然,沉聲開口,“你喜歡我。”
無由的一句話卻令她的胸口頓然一跳,她倏地揚起眉,“什麼?”
他向前行了一步,俯望着她的臉,“你不願我出征涼北,是怕我死,是嗎?”
日久來的迷局似乎被一剎間點破。慕容素一時愣了愣,竟找不出回語。
片晌她偏開視線,刻意的躲避下有着些許狼狽,“和這無關。”
靜了片刻,李復瑾似笑非笑,亮得奇異的眸似乎可以窺透一切心臆。
“既是如此。公主又何必糾結於此。”脣角微揚起一個弧度,他笑笑,卻嵌着濃重的嘲意,“微臣本就是一介草民之身,性命甚爲,死又何惜。”
冷硬的話語如冰迸散,瞬間便拉開了距離。
“李……”慕容素臉色發白,張了張口,喉中卻啞了一瞬。
他未再言語,自顧回身拾起劍。手臂莫名僵硬了半刻,擡起許久復又放下,最終嘆息,“軍中事務龐雜,微臣還有許多瑣事未及,恕微臣不能久陪殿下,還望公主……見諒。”
話畢他轉身離去。淡漠的面孔下似乎隱藏着某些難以觸及的情緒,胸口莫名澀痛,望着他的背影,慕容素輕輕咬住了脣。
·
朝中爭議不下的戰和之爭終於些許落定,隨之而來的,是有關出徵事務的各類籌措。
復一日,慕容念下旨昭釋天下。着命鎮雲將軍沈卿爲此次伐代之將興師涼北,涼北陣防將宋毅爲副將,率軍七萬,迎戰代軍。
而令人迷惑不解的,卻是昭書末所提及的一位名爲李復瑾之人——無戰功戰績,卻被破格命爲持符監軍,以軍師之責從旁扶助,同主將沈卿共赴涼地,抗擊代國。
整個雲州城內都幾乎轟動了!
更多的卻是質疑。鎮雲將軍沈卿雖同棠黎一般算得上開國之將,然他已進古稀之年,精魄體力早不可同數十年前相比。而那兵部司成李復瑾更是聞所未聞,又據聞是位年紀雙十的青年,一時之內羣民喧沸,俱對這場戰役不甚樂觀。
民聲傳至朝堂,每日都有朝臣收回成命的請奏。初時慕容念還耐着心一一駁回,後來乾脆視而不見,堅決之毅幾乎一意孤行。
不消幾日,涼城方向很快又有新的聲音相繼傳來——
冬月十二日,涼城以北村縣俱陷,代軍佔;
十六日,代軍突破防圍,插旗尋釁;
十九日,涼城西防五百防軍不敵,死傷慘重。
……
接連失守的消息驚至雲州,舉國上下便是哀鴻,心思惴惴,唯恐代兵有朝一日衝破帝城,踏平大燕國。
朝中每日議事的頻率也逐漸愈多,每每行過,幾乎可見每人面上都帶着陰霾。就此次一戰,朝中局勢已呈一面偏壓之態,只待戰敗的那一刻重重參上一本。
李復瑾越來越忙。
每一日下了朝便趕至沈府繼續商討議戰,排兵佈局,一絲一毫皆要過目親爲,未曾片刻休歇。似乎唯有藉着各類紛雜繁亂的事物才能稍停心底的澀痛。每每談議收尾都時至深夜。沈卿只當他對於此戰重視卓殊,身爲主將都自愧不如。
可當身處萬籟俱寂,他又總會有些恍然。如今所居的院落早迥異於侍從的居所,可莫名的,眼中卻總是蕩着曠大的汝墳殿。殿中微弱的燈龕,清雅的夏荷,以及那個明眸善睞的女子……每當所及他的視線卻總是恁般厭棄冷漠。
他猜不透她在想什麼。那日的話明明如厲芒刺中心肺,心思卻總飛蛾撲火般停不下來,想改變又改變不了……
望着掌中那一枚墨青的荷包,李復瑾澀澀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