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珍珠傳說

皇上的問話是不能不回的,楚言繼續走逢迎路線:“奴婢希望有機會能見到皇上,瞻仰千古一帝的風采。”

“千古一帝?”看來康熙時代還沒有這個說法。

“是。皇上的功業彪炳千秋,雖歷代明君亦不能相提並論。奴婢曾經聽人做詩稱讚皇上,”楚言靈機一動,想起一首詞來:“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康熙思索片刻,讚道:“好文才!好大的氣魄!這詩是誰做的?”

“這個,好像是個姓毛的,名字叫做潤之還是什麼的。”她是知識產權法的擁護者,打定主意不盜版!

“是江南的文士麼?”

皇上,您該不是想找這個作者吧?那可得等上幾百年呢,終於明白穿越MM們爲什麼乾脆盜版了。楚言作思索狀:“應該不是!他的口音倒象是湖北湖南還是四川貴州雲南那一帶的,奴婢也不清楚。”範圍夠大了吧,您就別費這工夫了!

“哦?”康熙看她的目光幽深莫測。

“回皇上,奴婢其實並沒有見過這個人。奴婢在家時,有一天瞞着家裡偷偷跑了出去,路過一家茶館時聽見有人吟詩,記住了這下半段。那個人絕不是江南口音,奴婢聽着應該是西邊什麼地方的。又聽見有人稱他毛兄潤之兄,所以猜測他的名字。那人始終背向着奴婢,也沒看清長什麼樣。奴婢是個女兒家,雖然覺得他的詩作得不錯,卻也沒有主動結交的道理。”

“那你如何知道他是在稱頌朕呢?”康熙似乎信了她的胡謅。

他當然不是在稱頌您了,楚言裝作了解地說道:“除了皇上,今朝還有誰能和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相提並列?除了皇上,又有誰敢稱英雄?”

“哈哈,”康熙果然受用,笑道:“佟家幾時出了你這麼個鬼機靈的丫頭?”

一段回憶涌上心頭,許多年前,曾經發生過相似的對話。也曾經有一個少女,用這樣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機智巧妙地回答他的提問。他愛上了那一雙眼睛和她的機敏。他把她接進宮裡,卻只能巴巴地看着她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聽着她的言談變得恭敬順從,看着她原本旺盛的生命逐漸枯萎消亡。

宮裡原容不下這樣耀眼奪目的生命,康熙注視着眼前的少女,良久不語,心中又悲又喜。

“胤禵,你回去和德妃說一聲,就說朕說的,這兩個丫頭天性活潑,不可太過拘束了她們。”

“是!”十四阿哥大喜,連忙答應。

康熙又叫十三阿哥:“胤祥,你和胤禵,替朕好好照看着她們。”

“是!”十三阿哥躬身答道。

“你們接着練習吧。”康熙象來時一樣突然,走了。

楚言和衆人一起躬身相送,心裡還不敢相信康熙不但放過了她,而且就這麼就成了她的大靠山。

傍晚,回到摛藻堂,楚言還在想今天的經歷,有了皇上的維護,她在宮裡的日子是不是就高枕無憂了呢。

她的房門口放了一個包袱,:“是誰送來的?”

小宮女琴兒正在院子裡掃地,回答說:“下午,八爺讓人送來的,見姑娘不在,就放在門口了。”

楚言提了一下,不重,會是什麼呢?進了屋,放在桌上,解開包袱的結,楚言愣住了。這個好像是一般用來給飯菜保溫的棉胎子吧,巴巴地送這玩意兒來,八爺中暑了嗎?棉胎子裡面又是一層保溫的,在裡面是一個淡青色的小罈子。罈子居然還有點冰手,難道是——楚言用手沾了一點放進嘴裡,哇!好濃的酸梅味兒。

楚言一下跳了起來,大聲叫着:“琴兒,快去!拿一壺涼開水來。快點!”

琴兒不知出了什麼事,忙扔了掃把,跑過來:“姑娘,出了什麼事兒?”

“沒事兒!快去拿一壺涼開水,再拿幾個杯子或者碗來,我請你們喝好東西。”楚言捧着那個罈子,笑眯眯。

琴兒不明所以,還是聽話地拿來了水和幾個碗。楚言將罈子裡的酸梅湯兌了一點水,先倒出三碗,剩下的又分了五份。讓琴兒拿了兩碗去給懷湘和採萱,又把院子裡另外幾個人叫進來,讓他們將那五份拿去分了:“要嫌酸,就加點兒糖。”

雖然只有一小碗,可大夏天的能喝上冰鎮酸梅湯,在他們可是奢侈的享受,小太監劉祿張華和小宮女繡繡素兒琴兒都是歡天喜地。

楚言把那個空了的罈子涮乾淨,正要放回去原樣包裹好了,卻發現原來罈子底下還壓了一張字條,拿起一看,只有兩個字:“楚言”。

字跡就像那個人,溫和秀氣,看起來沒有什麼個性。楚言想起他溫和甚至有點縱容卻又帶有壓力的目光,好像看見她正站在對面,溫柔地呼喚着“楚言”,突然臉就熱了起來。

一連幾天,八爺都會讓人給她送點東西來,而且絕對是吃吃喝喝的東西,可見八爺對她之瞭解。是她喜歡的就多留一些,不喜歡的就少留一些,剩下的往兩位上司那裡送點,再有餘就讓那幾個太監宮女分了。託八爺的福,她的羣衆關係搞好了許多。懷湘採萱身爲才女,還要講究一下矜持。琴兒他們本來年輕,城府不深,原來聽說了楚言一點事,以爲必是個仗勢欺人的主兒,心存畏懼,沒想到楚言身份不凡卻沒有架子,比懷湘採萱還要好伺候,出手又大方,漸漸地在她面前也少了拘束,有說有笑,一旦她有什麼吩咐,自是盡心竭力,比對懷湘採萱還要殷勤幾分。

還有那個蓮香,偷了空也會來幫她收拾屋子。蓮香看着粗笨,其實心細,先前照顧了她幾天,多少知道一些她的癖好,做事倒比小宮女更合她的意。楚言也就由了她去,前兩日,她的月錢下來,她手頭還有佟家送進來的百多兩銀票,自然不把那一兩月錢放在心上,索性給了蓮香,讓她送回家給她娘買些好吃的。蓮香自是感激涕零。

這天,八爺送來了一小包茶葉,打開一看,居然是洞庭君山金針。當年她爸爸從死神手裡拉回了一個老幹部,人家送了一兩金針,爸爸寶貝得什麼似的。據說君山的金針銀毫十分有名,銀毫還罷了,這金針產量極少,十分難得。楚言想了想,終是捨不得送人。

有了好茶葉,就想用什麼水來煮,以前看書見過古人用成年雨水梅花上落的雪之類的,想來這年頭不知污染爲何物,這些天然降水都是好的。她現在有大把時間,也不妨附庸風雅一回,舊年的雨水雪水沒有,這個季節露水倒是多的很。

好不容易,她的作息習慣也給調了過來,適應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第二天,楚言起了個大早,略略收拾了一下,就跑到御花園裡採集露水。

經了一夜的露水,所有的植物在清晨都分外精神,有些花瓣間還含有露水,如梨花帶雨美人垂淚楚楚可憐。這沾了花粉帶了花香的露水烹起茶來,應該是別有一番風味吧。

楚言小心地將花間的露水收集進帶來的小碗中,半天才攢個碗底,這事兒還真不是人乾的。眼看太陽已經升起,楚言着急起來,要等這水煮茶,怕不要等到明年了。她心裡不耐煩,手上也就不再小心,幾下就把一朵玫瑰給扯爛了,紫紅的花瓣紛紛揚揚落在了地上。剩下幾片還掛在花萼上,也被她扯下扔進了小碗。

“住手!”身後一聲暴喝。

呃?她又被抓住了!她前兒還琢磨呢,上回被皇上抓了包,下一次還能跑出個比皇上更大的不成,沒想到這下就來了。

來的是個老太監,嗯,長得還有點象《大長今》裡面的尚膳大人,只是應該溫和的一張臉猙獰地扭作了一團,正指了她,命身後幾個年輕的太監:“去!把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拉下去,給我狠狠地打!”

楚言大驚,怎麼會有這種事情?她冒犯了皇上阿哥,都能沒事兒,不過弄壞一朵花,反倒要捱打?

眼看兩個太監氣勢洶洶地堵了過來,楚言嚇壞了,扯着嗓子大喊起來:“皇上!十三爺,十四爺,救命啊! 有人要殺我啦!救命!救命!”

那兩個太監聽見她喊出了皇上,倒是猶豫了,不知她到底是多大的來頭。那個老太監卻不管,下着令:“把她的嘴給我堵上,狠狠地打!”

楚言發現那兩人的猶豫,倒是有了一點信心,向後退了兩步,一手叉腰,柳眉倒豎,陰冷地說:“你們哪一個不怕死,只管上來!回頭讓本姑娘看看,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楚言向後一靠的瞬間,又有無數花瓣共化春泥去了。那個老太監又驚又氣,指着楚言幾乎說不清話來:“你,你,你——”

“想問我是誰?實話告訴你,本小姐是摛藻堂的掌書女官,十三爺十四爺的至交好友,皇上的——”呃,她算皇上的什麼?

楚言這廂正琢磨着該搬出多大的來頭,才能免去今天這場莫名其妙的皮肉之災。那個老太監反倒鎮定下來,有點驚喜地問:“你就是摛藻堂新來那個姓佟的女官?”

“沒錯!”看來這個佟姓還真是她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百試百靈的護身符。

“佟格格!”老太監上前兩步,眼角帶了兩行老淚,就要過來拉她。

這個,他這臉也變得太快了吧!楚言摸不透他是敵是友,本能地又要往後退,身邊的玫瑰又落下一陣花瓣雨。

老太監驚得魂飛魄散,倒是止住了來勢,口中叫着:“格格,小心!莫要傷了那花!”

意識到這株玫瑰是他的死門,楚言有恃無恐起來:“你們給我退後十步!不,一百步!要不然——”

“格格莫急!我這就讓他們退下。”老太監不等她說完,擺擺手,一干人等當真向後退去。

楚言等他們退出一個安全距離,才離開那株玫瑰,走到一個有利的位置。她的短跑成績不算太差,這個身體的運動能力似乎也不錯,而且她從來不穿那種礙事的花盆底,就算他們翻臉追上來,她搶先跑進摛藻堂不是問題,更保險的是去找十三阿哥他們。向東跑,出了御花園不遠就是阿哥們住的地方,這會兒,不知他們是不是上課去了。

楚言警惕的注視下,老太監略躬了躬身,客氣地說:“老奴無禮,驚了格格大駕,請格格息怒!”

伸手不打笑臉人,楚言也客氣地笑了笑:“公公言重了。楚言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官,哪裡敢稱格格?”

簡單一句話,好像惹起了老太監的傷心事,垂下淚來:“如果孝懿皇后還在,格格又怎麼會屈尊去那摛藻堂?”

楚言聽出點味兒來了,敢情這位是孝懿皇后跟前的老人,連摛藻堂女官的位子都沒放在眼裡。

“請問,公公可是見過孝懿皇后?”

“豈止見過!自從十五年,孝懿皇后入宮,老奴就被皇上派過去伺候,直到二十八年,皇后娘娘她——”老太監泣不成聲。奇怪的是,她身後的幾位中居然也有人跟着垂淚。太誇張了吧!

楚言最見不得這個,一時間到忘了對方先前要“狠狠地打”她,忙柔聲安慰:“公公,請不要傷心,別驚了孝懿皇后在天之靈。”

老太監用袖子拭了拭淚,赧顏道:“是老奴失態了!老奴今日突然見到了格格,不由想起了孝懿皇后。老奴初見主子時,主子也是格格現在這麼大呢。”

楚言心中一動,莫非康熙也是因爲這個,才願意袒護她?

“公公是孝懿皇后跟前的老人,是楚言失禮了,”楚言臉上帶笑,禮貌地躬了躬身:“但是,還是請公公不要再提格格兩字,楚言如今只是一介女官,若是被人聽見公公私下如此稱呼,恐怕對公公對楚言,都是不利。”

老太監在宮裡當了幾十年的差,又哪裡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忙道:“姑娘說得是!老奴一時動情,反倒失察了。姑娘日後直接喚老奴何七便是。”

原來那何七如今是宮裡專管種植花草的太監頭子,經手着御花園和慈寧宮花園兩處的所有花木。何七讓手下衆人去幹活,自己拉了楚言躲到一邊,聊起天來。

楚言冷眼旁觀,這位何七倒還像是個本分人,對孝懿皇后和佟家也像是真感情。孝懿皇后去世十多年後的今天,楚言這麼個遠房親戚,居然還能享受着她的餘澤,在她這棵大樹下乘着涼。對於這個孝懿皇后,楚言不是不好奇的。

孝懿皇后,也正是何其津津樂道的話題。楚言略略提了個頭,他就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起孝懿皇后是如何進的宮,如何不過幾個月就封了貴妃,再後來又如何封的皇貴妃,自孝昭皇后去世,如何成爲宮裡事實的皇后,皇上如何喜愛她信任她,卻因爲孝誠孝昭兩位皇后相繼去世,擔心自己克妻而多年不敢冊封她爲皇后,直到她病重,皇上才請太皇太后旨意,立她爲後,又在她死後如何傷心,罷朝五日云云。在何七口中,這位孝懿皇后簡直就是賢良淑德貞潔嫺靜的代名詞,婦德婦言婦工婦容的典型,端莊大方親切和藹豁達大度的化身。

楚言心中卻升起了疑雲,孝懿如果真是這樣一位女子,應該很適應皇宮裡的生活,又有着康熙的疼寵,怎麼會沒活到三十歲就死了呢。她在宮中有着無上的地位,自然不可能有人給她氣受,康熙雖然嬪妃衆多,她仍佔據了最重要的地位,而且她並不是一個爭風吃醋的女人。她唯一可能遺憾的是沒有自己的親生子女。她和康熙的血緣太近,與其生出個癡呆殘疾的孩子,倒不如不生。而這一點,康熙也替她想到了,所以纔會把四阿哥交給她撫養,她對這個養子也是視如己出。孝懿皇后,她快活麼?

看到何七愕然的表情,楚言才發現她竟然把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

“主子她應該是快活的吧!老奴在她身邊十多年,從來沒聽她抱怨過一句。”何七有點遲疑地說。

從不抱怨!她首先是克己的吧!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滿都壓抑在心中,最終不能負荷了吧!爲了成爲一名賢后,她失去了自己,最後只能帶着滿腹的辛酸,抑鬱而終。歷史上,這樣賢能的皇后,並不只她一個啊,至少她是帶着榮耀死去的。在她的身後,還有皇帝的追思,這些個忠心僕人的懷念,已經算是好結果了。

楚言長長地嘆氣,她是多麼地想回到二十一世紀去啊!

何七那斑駁開滿菊花的臉上涕淚橫流,慘不忍睹。楚言心中不忍,忙岔開話題:“那株玫瑰,莫非是孝懿皇后親手種下?”看何七剛纔那着火的樣子,隨便猜猜。

“正是!那還是孝懿皇后入宮第二年春天,皇上陪着主子一起種下去的,已經有二十多年了。”何七又陷入了回憶:“那會兒,主子和皇上站在一起,真真是金童玉女,天仙下凡,這滿園的花兒都黯然失色。”

爲什麼是玫瑰呢?牡丹不是更加國色天香?楚言賠笑:“真是對不住!我粗手笨腳的,弄壞了好些玫瑰花,真是該死!”

何七嘆了口氣,幽幽說道:“算了,主子是最仁慈大度不過的。就是一般宮娥太監,弄壞了她心愛的東西,也從來沒有罵過一聲,更何況是姑娘你。若是她在天有靈,見老奴因爲幾朵花,爲難姑娘,必是要不安的。”

那你剛纔還敢打我!楚言撇了撇嘴。

何七知道她心有不甘,又說道:“老奴每次到這園中,見了這株玫瑰,就好像又看見了主子。這裡的人也都知道這花的來歷,從來不敢碰上一下。剛纔也是怒極攻心,竟忘了分寸,還請姑娘饒恕則個。”

楚言忙道不敢,爲了賠罪,也是怕了何七的眼淚,連忙主動要給那花兒澆水培土。

何七又說旁邊一株珠蘭,水邊一叢鳶尾,還有牆邊一棵桂花樹,都是孝懿皇后後來親手種下的。另外慈寧宮花園裡,還有她親手種的不少花草。因爲她的緣故,這些植物得到何七的特別照顧,長得格外茂盛有生氣。

沒想到孝懿皇后還喜歡園藝,親手栽種花木,也算嬪妃裡的一個異數了。楚言每次去大舅家裡,都會陪着舅媽做些園藝,這會兒倒也有些模樣,更加讓何七覺得親近。

“主子最喜歡這些素淡雅緻的花草,”何七回憶着:“主子養的蘭花,就連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讚口不絕。”

楚言心中仍惦記着那株玫瑰,玫瑰嬌豔活潑,難道那纔是本來的孝懿皇后?

楚言陪着何七,直把孝懿皇后留下的那些植物都照料了一遍。太陽已經掛在中天,她早先收集的那點點露水也被曬沒了。何七的手下那些太監拔完了雜草,準備回去吃中飯,何七這才放過了她,囑咐了幾次有事兒差個小太監告訴他,戀戀不捨地去了。

楚言滿頭大汗,臉上曬得通紅,十指上沾滿了泥,手中拿了那個空碗,垂頭喪氣地跑回了摛藻堂。

院子里正站了兩個男子,應該是兩位成年的阿哥。其中一個正在和懷湘說話,另外一位面牆站着,聽見她的腳步聲,轉過臉來。

楚言本是隨意一瞥,卻大吃一驚,愣在了那裡,直直地盯着那個人的臉。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原本應該是完美的五官,卻被一道長長的傷疤劈成了一場惡夢。那道傷疤象是刀劍劈過的痕跡,從左邊眼角,掠過鼻尖,一直劃到右邊的下巴,訴說着一個可怕的故事。

那人沒料到會有這麼直接的目光,一時反倒怔在了那裡。

和懷湘說話的那人,回頭一看,不由大怒:“不長眼的奴才!看什麼!爺挖了你的眼珠子出來!”

刀疤男回過神來,連忙把頭轉回牆那邊去。

“楚言,還不快跪下,向五爺請罪!”懷湘一邊出聲提醒,一邊勸着發怒的那一位:“三爺,您饒了她這回!她年輕,又剛來,不懂事兒,您就饒了她這一回吧!”

三阿哥已經走到了楚言面前,揚起了巴掌,聽見懷湘的話,冷笑起來:“你莫非就是佟家那個丫頭?好的很!聽說連皇阿瑪都寵着你,把你慣到天上去了!沒人給你一點教訓,你還真不知道王法了!今兒,三爺拚了給皇阿瑪埋怨,也要教你一點兒規矩!”

一邊說着,那一巴掌眼見就要落到楚言頭上,卻是被五阿哥攔住了。

懷湘走到楚言身邊,拉了她一把,兩人一起跪了下去。

三阿哥想要推開五阿哥的阻攔,口裡說着:“老五,你就是太仁慈了,才叫這些奴才不把你放在眼裡。哥哥今天就幫你立威!”

“算了!三哥,”五爺攔着他,淡淡地說:“這原是我的不是!不該出來嚇人!”

當三阿哥的巴掌帶着呼呼的風聲壓下來的時候,楚言心中哀鳴着閉上了眼睛,今天再怎麼也逃不過一場皮肉之苦了。預計的疼痛沒有到來,卻被懷湘扯了一把,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同時睜開了眼。再聽見五阿哥的話,就覺得窩心。真是一個好人呢!身爲阿哥,卻受了這樣的重傷,不知是怎樣慘烈的過往!看不得他臉上的自暴自棄,忍不住想爲鼓起他直麪人生的勇氣。

“五弟,你——”三阿哥嘆了口氣,頹喪地說:“是我不該拉你出來。”

楚言伏下身子,恭謹地說:“奴婢有一句話,想對五爺說。”

三阿哥怒道:“還有什麼說的?你當真不怕死麼?”

五阿哥淡淡地擺了擺手,將臉轉至身後:“你們都起來吧!你有什麼話,說吧!我不會怪你!”

懷湘緊張地推了推她,楚言也不理,仍伏着身子回道:“奴婢想說的是,五爺的臉並不可怕。不但不可怕,它見證了五爺的英勇,爲五爺平添了一份氣概,一份男子漢的氣概。奴婢剛纔失態,只是因爲事出突然,太過驚訝。”

她並沒有說謊,其實五阿哥的臉並不算太糟。當初,大概是傷得很重,但是經過了妥當的醫治,只剩下一道發紅的傷口。如果在現代,對於她大表哥那樣的整形醫生來說,小菜一碟,一定能恢復從前的風貌。她從小在醫院裡,什麼怪模怪樣沒有見過?會被五阿哥愣住,是因爲他原來陰柔的俊美和那道傷疤形成了太強烈的對比和衝擊,有點象是美女和野獸結爲了一體。

那三個人似乎都被這番話給鎮住了,好一會兒,五阿哥才幽幽地說:“你不必爲了讓我高興說謊!”

“奴婢沒有說謊!”楚言擡起頭,直視着他,目光清澈坦率:“奴婢只是說出自己的真實感想。其他人也會有同樣的看法。”

“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可以理解!他們見慣了五爺以前的完美容貌,所以比五爺更加不能接受那條傷疤。恕奴婢直言,五爺從前的容貌必是極美的,也許美得連女子都自嘆不如,而現在,五爺的臉是男子的剛毅。奴婢相信,三爺和懷湘大概也會有同樣的看法。”她爸爸可是很善於安慰病人的,她從小耳濡目染,應該不會太差。

五阿哥下意識地轉向三阿哥。三阿哥凝視了他一會兒,艱難地說:“她說的沒有錯!”

在五阿哥的注視下,懷湘垂着淚,說道:“在懷湘心中,五爺永遠是英俊不凡的。”

“起來吧!”五阿哥嘆息道。

楚言站起身,決定送佛送到西:“奴婢還有幾句話,想說給五爺聽。”

五阿哥溫言道:“你說。”

“三爺五爺想必見慣了珍珠。但不知兩位爺是否知道,珍珠原是珠貝的傷痛。”

三阿哥身體一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說下去!”

“是。珠貝住在海的深處,用兩瓣殼緊緊包裹着自己,與世無爭。可海水帶來沙礫,仍會使珠貝受傷,珠貝越是掙扎,沙礫就軋的越深,越痛。珠貝於是吐出珠液,一層層地將沙礫裹住,努力減輕這份痛苦。珠貝受的傷越重,形成的珍珠就越發炫目美麗。人們看見的只有晶瑩的珍珠,沒有人知道那本是珠貝的痛苦。”

五阿哥注視着她,默默無語。三阿哥驚問:“是誰告訴你這些話?”

“回三爺,是奴婢的父親。他還說,珠貝因爲傷害才美麗。如果沒有經受過這種痛苦,珠貝的一生就會和普通的貝殼一樣,默默無聞,什麼也不會留下來。”

五阿哥大震:“你阿瑪爲什麼會說這些?”

“因爲,”楚言苦笑:“奴婢曾經受過傷害,一蹶不振。父親說這番話,意在勸奴婢,傷害既已造成,不如勇敢地面對它。原諒他人,更重要的是原諒自己!”她的初戀換來的竟是背叛和傷害,是爸爸幫助她從新擡起頭來。

“原諒自己!”五阿哥喃喃自語,又問:“你可結出了珍珠?”

“五爺,奴婢可不是珠貝呢!”楚言頑皮地眨眨眼,笑道:“不過,奴婢自覺比以前堅強了。這算不算一種珍珠呢?”

五阿哥望着這個渾身象是發着光的少女,嘴角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我明白了!多謝!”

目送三阿哥和五阿哥離開,楚言一回身,發現懷湘正盯着她,似有話要說。

“懷湘?有什麼事兒嗎?”

“你會說出那樣的話,因爲你不明白!你沒有見過從前的五爺,所以纔會那麼說!”懷湘低聲指控。

“以前的五爺是什麼樣的?”

“以前?記得我剛到摛藻堂時,和你現在一樣大,五爺不過比我大了半年,常常來找書看。如今,大家都說九爺俊美,八爺溫和儒雅,十三爺允文允武。可他們哪裡比得上當初的五爺。五爺從來沒有架子,他總是笑着,那麼風趣,對所有人都那麼和善。如果,五爺不是——”懷湘淚如雨下。

“懷湘,你喜歡五爺。”楚言這點觀察力還是有的。

“我?”懷湘苦笑搖頭,倒不否認:“我不過是個小小女官,那裡佩說喜歡什麼人。”

“你是堂堂摛藻堂首席掌書女官!”楚言指正說:“哪怕你是挑大糞的呢,愛喜歡誰就喜歡誰!誰管得着?”

懷湘盯了她半晌,笑了起來,帶了點羨慕:“怨不得連皇上都喜歡你!”

楚言不想討論這個問題,問道:“五爺是怎麼會受傷?”

懷湘長嘆一口氣,回憶道:“那一年,皇上親征準格爾,命五爺掌正黃旗軍。這本是好事,是他建功立業的好機會。那時,五爺還年輕氣盛,一日,他帶了一小對人出營,可巧遇上了一隊準格爾人,五爺派了個人回營報信,自己就帶了剩下的人迎了上去。準格爾騎兵是極厲害的,人數又比他們多,要不是五爺身邊的親兵拼死相救,那一刀能削下他半個腦袋。幸而大軍及時趕到,五爺雖然受了重傷,總算沒有傷到要害。他身邊的人只剩下七八個,四個親兵都戰死。死的人中間還有一個是他的侍讀,陪着他一起長大的。那人的福晉原來快要臨盆,聽了丈夫的死信,早產,母子都沒有保住。五爺傷好以後,聽說這事兒,就,就再也沒有笑過。”

懷湘哽咽,說不下去了,過了半天才嘆出一口氣:“五爺的傷雖好的差不多了,可他的心已經死了,就象個活死人。”

又是一個戰爭的故事!楚言大約知道,在康熙時期,清朝和準格爾之間打了十多年仗,死了許多的人,和準格爾之間可謂是血海深仇。可是,反過去說,準格爾人大概也被殺了不少。這種帳從來是各算各的,擱到一塊兒,就理不清了。

懷湘應該是愛着五阿哥的吧,楚言這麼想着,學着她爸爸對病人家屬說話的口氣:“不管怎麼說,已經發生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你又何苦學那些個勢利的俗人,每回見了,都要用你的愁眉苦臉去提醒他,他的容貌毀了,叫他總也忘不了那些事情。倒不如你高高興興的,也許能帶着他也高興起來,慢慢兒的就把那些事兒忘了。五爺還年輕,面前還有幾十年的路,總不能就讓他這麼自暴自棄,在黑屋子裡躲上一輩子。你說是不是?”

懷湘低頭想了一陣子,擡頭一笑,苦澀地說:“你說的不錯!我終究還是個俗人,及不上你。只望你好好對待五爺,莫要辜負了他。他是個好人!”

呃?她的話怎麼會被曲解成這樣?倒好象託孤似的,什麼意思?楚言仔細一琢磨,才發現事情不對頭,忙叫住就要進屋的懷湘:“你弄錯了,我是要你好好對待他。”你幹嗎繞到我頭上來?

懷湘悽然一笑:“若不是今日見了面,五爺怕是早忘了有我這麼個人。”也不等她再說什麼,也不管屋裡有多熱,進了屋就把門合上了。

不過說了兩句安慰的話,就搞得好象她就該嫁給五爺似的。八爺還送她東西呢,十四爺還拉過她的手,跟十爺十三爺還說笑慣了,按這個理兒,她不是一個個都要嫁?嫁得過來麼?她可沒那種三妻六妾的癮頭,就憑她,哪裡擺得平這些人?還不得被吵死。楚言甩甩頭,拋開這些不着邊際的齷齪念頭,高聲叫人打盆水來,讓她洗手。

隔了一天,也不知懷湘是出於報復,還是別的什麼心思,居然拿了兩本佛經和一摞小楷紙來找她。說是太后找她們抄寫經書,讓楚言也幫着抄上兩部。楚言愣愣地看着她放下東西,意識到她面臨上任掌書女官以來,最大的危機!

在現代,有電腦打印機,只要輸入排版,沒手的人也能打出最美麗的文書。可在這裡,就算她學富五車也沒用,只要一提筆,她就得露餡。她有史以來,拿毛筆的次數,一隻手絕對數得齊。

怎麼辦?